向國強笑嗬嗬地應了一聲,倒也沒說那些客套話:“走吧,再晚了可又該堵得一塌糊塗了。”三個人兩輛車,一道開出了校門,向國強一周多沒見負傷的兒子,心裏有好多關心的話想說,可真見到了人,又忽然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了,主要是心裏存了幾處疑點,時機和地點又不太對頭,並不適合做深入的探討。於是一路上,就隻聽向榮問他去石家莊指導工作的情況,本該是由老子關心兒子的座談,最後倒變成了兒子對老子的噓寒問暖。兒子太懂事了,也太敏感了!回到家在飯桌上,當向國強第三次招呼周少川多吃點他做的油燜大蝦,並試圖多了解一點該人的背景狀況時,向榮終於忍不住,對他展開了一記意味深長的凝視。“爸,不都說了麽,他是我們學校的留學生,法籍華僑,其他的,您還想知道什麽?”“就是,您還想知道什麽?”向欣複讀機似的插嘴道,“您今兒怎麽跟查戶口的似的,以前也不這樣啊,這趟出差回來可見絮叨。”向國強在兒女麵前從不端架子,當即好脾氣地笑笑:“沒話找話嘛,要不我做這麽多好吃的菜,你們光一門心思顧著吃了,那還得了,回頭撐著容易積食。”向欣笑著撇了下嘴:“不帶這麽誇自己的啊,這還有客人呢,老向同誌,注意低調。”桌上的氣氛很是融洽,向欣吃了一個多禮拜的快餐外賣,此刻終於吃上了老爸做的菜,難免食欲大開,周少川雖然沒等到向榮請的大餐,但是再一次,並且是有些如願以償地來501吃了一頓家常菜,聽著向家幾口人說說笑笑,也覺得這飯吃得挺輕鬆自在。唯獨向榮有些心不在焉,向國強也有些欲言又止,父子二人之間,仿佛隱約湧動著一股細細密密的暗流,向榮每每對上向國強的目光,眼神立刻會不由自主地飄移開,而這一切,桌上那倆吃貨卻是想當然的誰都沒察覺。好在,向國強沒再問什麽多餘的話,也沒有像向榮想象般去作任何試探,四個人相安無事地結束了晚餐,周少川又坐了一會,就準備回502去。臨走前,他站在門邊問向榮:“明天下午集訓,你想去看麽?”向榮尚未回答,已察覺到身側飄來一記帶有審慎意味的注視,定了定神,他才答道:“看狀態吧,明天中午再說。”周少川當然很希望他去,向榮是唯一一個能帶給他熟悉和踏實感覺的人,現在沒有得到肯定答複,那小眼神裏就透出了一點希望落空後的小黯然。送走了周少川,向榮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打開燈,隨手翻著一本設計類的雜誌,一麵平複著心緒,一麵等待著不久後即將進來的那個人。向國強是等到女兒去睡了,這才敲敲門,走進了向榮的房間。來到書桌旁,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憋了一晚上的話,總算可以一抒胸臆了,他語氣溫和,如同嘮家常一般,然而風格卻是單刀直入、開門見山。“小周同學,是你喜歡的人麽?”向榮沒忍住,扶額歎了一口氣,盡管等了一晚上,也早就做足了心理建設,可他還是在聽到這個簡短有力的開場白後,感受到了十分的無奈和……百分之百的心跳過速。*****這個令人心動過速的問題,向榮實際上已經整整思考一晚上了。因為一直以來,他的的確確都是喜歡男人的。而這件事本身也算不上什麽秘密,至少在向家,除了還未成年的向欣以外,老爸向國強一直都是清楚知道的,並且,還是由向榮親口告訴他的。小的時候渾渾噩噩的,向榮還記得自己跟所有小男孩一樣,開竅發育明顯晚於同年齡段的女生,是以在整個小學時代,他基本上都隻和兄弟們一起馳騁,對於女孩,則采取近而遠之的態度。那時候也收到過女生對他的表白,但都被他以清晰直接的方式拒絕了,沒感覺就是沒感覺,至少,他從沒覺出哪個女孩特別漂亮,漂亮到可以令他一見傾心,神魂顛倒。及至上了初中,終於開始有了明顯的兩性意識,他依然會收到女生的示好和情書,卻依然沒有任何心動的感覺,那時節他也曾暗自納悶過,莫非書裏寫的、電影裏演的那類怦然心動,全都是騙人的嗎?直到有一天,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春夜裏,他第一次做了那個有關於萌動的夢。夢裏的情形他至今都還記得,有時候回憶,仿佛還能體味到那種向往和舒適的狀態。一切都是朦朧的,同時又是清晰的,清晰到他完完全全知道,他被一個高大的少年親吻擁抱著,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揚,笑容真如同書上所說的那樣,溫柔繾綣,宛若十裏春風拂過。再醒來,他從一個孩童長成了少年。少年沒來得及去慶祝自己的變化,卻已一頭栽進了各種迷惘和恐慌中。同性戀這個詞,彼時距離他還有些遙遠,他也很納罕,難道從此後自己就一直喜歡男人了嗎?那時候網絡剛剛開始發展,他便選擇在虛擬的世界裏尋求一份答案,抱著一絲僥幸心理的少年,在查找了一番“夢”這個信息後,那最後的一點僥幸,也終於被殘酷的現實碾壓殆盡了。接下來,就是無可避免的自我質疑,在世界觀還未完全形成的階段,他幾乎無法從容地指導自己麵對這種程度的突發狀況。最終,他隻能去求助自己身邊最有見地的人,梁公權。梁公權再怎麽堅持平等民主,骨子裏仍然是個傳統老派的知識分子,聽聞這個消息,他內心的震動一點不亞於向榮本人,其後他翻閱了一些書籍,卻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跟少年人解釋,隻好抱著一線“希望”地告訴他,這或許隻是一種可能,隨著年齡增長,他也許自然而然的就會對異性生發出好感,不必著急,也無須過早下結論。向榮信以為真了,可惜其後的幾場亦真亦幻的夢境,到底還是粉碎了梁公權為他精心編織的善意謊言。梁公權幫不了他了,他隻能發揮學霸的潛能,認認真真查找各類相關資料,利用假期時間瘋狂研讀心理學方麵的書,看得一知半解、迷迷瞪瞪,卻終於得出了一個非常篤定的答案,他是個正常人,絕非什麽變態的異類。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本著一貫坦蕩、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好習慣,他在十五歲那年,主動把這件事跟老爸向國強坦白了。想象中或許會出現的暴怒也好,絕望也罷,在亮出白刃的一刹那,卻統統都沒有發生,向國強隻是覺得不可思議,平時像話嘮一樣相處的兩父子,頭一回坐在一起,沉默地幹瞪起了眼。向國強當晚沒說什麽,第二天走出臥室,一夜無眠的憔悴已然掛了相,但與此同時,他也想出了該如何回複兒子。“很高興你能對我坦誠相告,”向國強語意溫和地對兒子說道,“首先,這肯定不是什麽毛病,是非常正常的一種……現象。既然如此,咱們就應該勇敢正視自己的性取向。”話鋒一轉,他又說:“但是我希望你能慎重,畢竟這是個相對小眾的選擇。第一,你還在上學,不要輕易把這件事對別人吐露,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對許多事一知半解,卻總覺得自己什麽都懂,思想上很容易走極端;第二,你目前的心智也不夠成熟,我希望你在上大學以前,不要過早的陷入戀愛的困境,尤其是你的性取向和別人不同,在這方麵更應該慎之又慎,等到各方麵都穩定下來,再考慮也不遲。”在體製內生存了一輩子的男人,頗有些艱難地說完了這番話,中心思想和主旨都再明白不過了,他接受兒子的選擇,唯一擔心的,是他將來的路會很難走。智者說條條大道通羅馬,但並沒有說這裏麵可能還有一條至為崎嶇坎坷的羊腸小徑。向榮收獲了肯定和關愛,心裏那塊壓得他喘不上來氣的巨石,至此也算是落了地,憑借在人際交往方麵的敏感度,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是個需要對外保守的秘密,也懂得老爸之所以憂心忡忡的原因,年少但不氣盛的人當場做出了承諾,在讀書期間,自己絕不會心猿意馬,也不會在尚未成熟獨立前,和任何人輕易談及感情。向榮說得出做得到,中學階段對所有男性朋友都隻是以兄弟相待,當然了,也該說他“命好”,十八歲前還真沒遇見過什麽人,可以攪得動他心底那一池波瀾不興的平靜春水。十八歲之後呢,生命裏突然出現了周少川,向榮不覺得他對此人有過一見傾心,但隨著不斷深入了解,他心裏漸漸萌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該來的,可能真的要來了。相處的點滴,照料的盡心,以及與眾不同的體貼入微,向榮不是個神經大條的人,早就已經感知得一清二楚了,可越是這樣,他就越覺得糾結和悵惘。周少川不光是個直男,而且很有可能是個極度仇視基佬群體的直男!那天周少川狀若瘋癲的撲上去痛毆尹峰,場景至今令人曆曆在目,隻是為了一句“基佬”,他就能當場喪失理智,向榮事後回想過很多次,總覺得那種反應,可能已接近於pdst,亦即創傷後應激反應症!他不禁有些疑心,周少川該不會是被哪個同性戀追求者給刺激壞了吧?!一想到這個,一顆心恨不能沉了幾沉,如同一顆鉛塊墜入深淵,可如果不是因為在意,又何來失落呢?這大概就叫作造化弄人吧,他的初次心動,居然交付給了一個絕對不可能接受同性戀的人!惆悵地歎過一口氣,向榮收回了思緒,轉而認真地回答老爸的問題:“不是,隻是一個關係不錯的同學,他挺熱心的,但絕不可能對我有超出友情以外的意思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