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瘦了,被折磨得隻有一副骨架子,以至於這麽長舒一口氣都讓人覺得像是精氣外泄一般。蟬衣不想勾得許杭難過,隻一味傻笑著,不讓他見著自己的半滴眼淚。雞湯上桌的時候,段燁霖也來了。自從那‘發狂’的一次之後,許杭就老實了,讓他吃飯就吃飯,讓他睡覺就睡覺,喝藥便喝了,戒毒就忍著,不頂嘴也不掙紮,甚至……一句話也不和段燁霖說。也不知道是乖順了,還是換著法子置氣。不過段燁霖更願意認為,他是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態度和自己相處,所以隻能沉默。這樣也好……也好。雞湯看起來很清淡,少油少鹽,段燁霖拿湯勺舀了半碗放到許杭的麵前,許杭捧起湯碗,一小口一小口啜飲,用了很長時間才喝完。看他把碗放下,段燁霖才給他夾了一個荷包蛋和水煮的肉。他自己倒沒吃,而是看著許杭軟綿綿地拿起筷子,目光似是放空,又似乎隻是認真在看盤中餐。許杭吃荷包蛋的時候很有意思,會拿筷子尖將半熟的蛋黃戳破,看它流出來,裹著整個蛋,再一點一點把它吃掉。他自己似乎是無意識地做這個習慣的動作,段燁霖從未這麽認真端詳他吃飯的小習慣,看著看著就有些著迷了。等整個雞蛋都被消滅幹淨了,段燁霖才給自己盛飯,邊盛邊說:“後天我就走了。”許杭吃飯的動作停住了。段燁霖吃得倒是挺暢快的,心情一點沒見受影響,他囫圇往裏塞,咽了下去,道:“如果你不想死得比我早,就自己注意點吧。”看著許杭有些狐疑的眼神,段燁霖補充道:“我隻會幫你到這裏,至於今後,你染不染毒,尋不尋死,都不歸我管了。幫你,是因為想還給你一個自由。當初是我逼你留在我身邊,現在要你走,自然也應該讓你好端端地走。這樣,咱們就算兩清了。”說到這裏,段燁霖停住了,似乎是在想接下來的話該怎麽起頭。這時候,許杭把筷子放下,終於開口了:“你是想讓我我告訴你藥在哪裏,對麽?”“除了這個,咱們之間沒有別的聯係了。”段燁霖很快速地吃完了碗裏的飯,極平靜地說出這句話,所以他沒看到,許杭的睫毛顫了顫。許杭微微呼吸一下:“明明阮小蝶已經進城了,你要找到她應該不難。”段燁霖笑了一下:“找到人有什麽用?能為你所用的,就不會輕易出賣你。許少棠,我不是為了私利,國難當頭,你就把恩怨放一放吧,把藥交給我。”他們這麽心平氣和地講話,真像在討論明日去哪裏郊遊一般自然。許杭的聲音聽起來來啞啞的:“你真的覺得,我們之間……兩清了嗎?”看到許杭無動於衷的樣子,段燁霖以為他還是執拗著仇恨,便開起了自己的玩笑來,口氣半真半假:“你要是看我礙眼,很快也就看不到了。戰事已經迫在眉睫,我是要上戰場的人,這條命沒辦法交代在你手裏了,若是運氣差一點,死在戰場上,你就開心了……”“你不會死。”許杭很突兀地打斷他,定定地看著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之後又把頭低了下去,用筷子戳著碗裏的米飯:“你死了,日本人會直驅北上,華夏千裏平原便危險了。所以…你不能死。”段燁霖的心先是浮起來一點兒,然後又沉了下去。“那藥…?”“……我知道了。”許杭站起來,往門外走,“你既然後天才走,那我就後天再告訴你我的決定吧。”第166章 賀州,空城蕭瑟,兵馬橫行。日頭將出未出,遠處陰雲未散,黑泱泱的人群集結在金燕堂的門口,肅正站立,等著門內的統領者出來,段戰舟也在那兒等,他胯下的馬有些不安,他摸了摸馬頭。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慷慨就義、英勇無畏的神情,每個人都肩扛著保家衛國的重任,他們知道這一去九死一生,但是他們別無選擇。過了一會兒,金燕堂的上空飄起一陣黑煙,抬頭望去,就見園林一角,一顆棗樹著了火,都燒到頂了。段燁霖今天也醒得很早,不過是在聞到一陣濃鬱的煙熏味才走出的房門。院子裏,許杭麵對著一株正在燃燒的樹幹站立著,火勢很大,把他的皮膚照得發紅,院子裏連空氣都像扭曲了一般。於火光之中,許杭把手裏的火棍一丟,緩緩轉過身來,望著段燁霖輕飄飄地說:“跟我來。”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一刻他眼中許杭的神情,不是恬淡也不是鋒利,不是悲哀也不是痛苦,不是興奮也不是愉悅。好像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於是段燁霖就一路跟著許杭走到了正廳,正廳裏擺著一個小圓桌,桌上是一個圓盤,盤子裏是兩個杯子,分別都裝著酒。許杭在一邊坐下,對著另一個空位擺了一個‘請’的動作,示意段燁霖坐下。段燁霖把軍帽脫下,看著這個儀式般的擺設,眉頭一擰:“別告訴我,你是想給我餞行?”許杭搖頭,蒼白的嘴唇慢慢啟開:“昨夜我想了一宿,清算了一下我們之間的債與還,你來我往,加加減減,發現都已經差不多了,除了一件事……完成那一件事,一切都抹平了。”“什麽事?”“我還欠你一杯四年前的酒。”段燁霖不解:“酒?”“記不記得當年你給了我兩杯酒,一杯生酒,一杯死酒,當初我選擇了活下來。現如今,我也還你兩杯酒,”許杭把麵前的圓盤一轉,兩個杯子順著圓盤不停交換位置,等到停下,已經不知哪杯是哪杯了,“這裏有兩杯看起來一樣的酒,不一樣的是其中一杯是‘獨活’釀的。獨活,這味藥的名字,同它的毒性一樣猛烈,這壇酒,我四年前就埋在綺園裏,直到今天才開封。”獨活,獨自活著,獨自死去。意味深長地看了段燁霖一眼,他把圓盤推到他麵前,說:“我讓你先選,你不用喝,但是,我會喝掉剩下的那杯,就看上天選擇讓誰活著吧。”生死抉擇!段燁霖的目光一下子就變味了,他沒有想到,剛從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的許杭竟然會對性命做出這麽草率的事情,語氣不禁加重了:“你一定要這樣嗎?”“是,一定要這樣。”“不必要做到這個份上,我說了‘兩清’就是‘兩清’。”段燁霖一拳捶在桌麵上,杯子裏的酒濺出來幾滴,“我若是活著從戰場回來,不會再來找你;我若是死在戰場上,做鬼也不會到你許少棠夢裏叨擾。我說到做到,倘若背棄此言,便黃沙蓋麵,屍骨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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