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遇喜向沈宜秋恭謹地行了一禮,仍舊是平日那謙恭溫和的模樣,眉眼間略帶喜色:」啟稟娘子,殿下命老奴送些衣料器玩過來。「話音剛落,便有小黃門捧了幾個卷軸上來,卻是賞賜的清單。


    沈宜秋道:「謝殿下賞賜,也有勞中官費心。」說罷叫湘娥賜坐看茶。


    她接過清單展開一看,第一卷 全是綾羅綢緞,但是珍異貢品便有百來端,有蜀中錦彩、吳越異樣紋綾紗羅、河南北紗綾、襄邑織成,以及薄如蟬翼的輕容、鮫綃紗,看得人眼花繚亂。


    香料也是兩大箱,上品海南沉水便有數十斤,鷓鴣斑、箋香、白檀、降真、龍腦、乳香更是不計其數,甚至還有一匣子價值連城的真龍涎。其餘簪釵環佩、金玉器玩,數不勝數。


    沈宜秋放下單子,有些哭笑不得。


    做了兩輩子夫妻,尉遲越還是這麽直來直往,覺著虧欠了誰,便立即賞些錦緞珠玉器玩,不過這麽大手筆卻也罕見。


    隻有上輩子何婉蕙入宮那次,他給的「補償」可堪與之媲美,但那時他已登基為帝,整個內府都是他的私庫。如此算來,還是這一回更叫人瞠目結舌。


    沒想到郭賢妃一句「天煞孤星」竟有如此奇效,早知如此,上輩子她含沙射影暗示她命硬克親的時候,就該叫尉遲越知曉,發兩筆橫財豈不勝過白捱罵。


    來遇喜道:「另外還有帛八百端,金百斤,銀兩百斤,老奴就不著人搬來了,娘子要用時隨意遣人支取即可。」


    沈宜秋謝過他,老黃門叫人捧了一隻黑漆嵌寶鈿金平脫盒子過來,對太子妃道:「啟稟娘子,殿下特地叮囑,要奴將這件東西交到娘子手中。」


    那盒子看著有些眼熟,沈宜秋想起來,這盒子的大小、形製、紋飾,都和上回裝《列女傳》圖的盒子差不多,她不由有些膽寒,莫非太子又親筆畫了什麽送她?


    來遇喜親手掀開蓋子,裏麵果然是個狹長錦囊。


    沈宜秋硬著頭皮將錦囊裏的卷軸取出來,展開一看,卻著實吃了一驚,竟然是王右軍的《蘭亭序》。


    此帖尉遲越的愛物,也是東宮藏書樓中最珍貴的藏品,他輕易不肯示人。


    據她所知,何婉蕙上輩子曾打過這書帖的主意——她號稱京都第一才女,最擅書畫,倒未必真是覬覦那書帖,隻不過想將一身榮寵昭告天下罷了。


    隻可惜她百般暗示,尉遲越也不過是賜了她一卷摹本。


    便是摹本,也出自今世名家之手,用的是六朝故紙陳墨,幾可亂真。


    沈宜秋再怎麽異想天開也不會以為自己在太子心裏的分量可與何婉蕙一較,她也不曾見過《蘭亭序》的真跡,隻當尉遲越故技重施,眼前這卷也是今人摩寫的。


    即便如此,太子肯費這番功夫,也已叫人納罕了。


    沈宜秋小心翼翼地收起書帖,放回盒子裏,命湘娥小心收到畫櫥裏,對來遇喜道:「殿下實在有心。」


    來遇喜不禁意外,這太子妃真是寵辱不驚。


    太子不重外物,金珠寶玉在他眼裏無異於糞土,這些書畫大約是他唯一看重的身外之物,其中又以王羲之的《蘭亭序》最為珍貴,他平日自己都舍不得多碰,如今忍痛割愛,卻隻換來一句「有心」。


    來遇喜自詡有幾分識人的眼光,眼前這十五歲的小娘子,卻實在叫他看不透。


    他辦完差事,在承恩殿稍坐了一會兒,便即告退——太子還在太極宮等著他前去複命。


    出了承恩殿,他便騎馬前往太極宮。


    尉遲越才召見完翰林學士,一見來遇喜,按捺不住眉宇間的笑意:「太子妃怎麽說?」


    來遇喜心中叫苦不迭,想彌縫一二,也不好過於誇大其詞,否則黃昏兩夫妻一見麵,他的謊話便不攻自破了。


    他斟酌著道:「娘子十分歡喜,對那書帖愛不釋手。」


    尉遲越打出生就由來遇喜伺候,同樣對他的神情舉止了若指掌,一看便知太子妃必定沒有他料想的那樣動容。


    他不禁有些失望:「娘子可有話?」


    來遇喜腦門上沁出汗來,也不好胡編亂造,隻得賠著小心道:「娘子說……多謝殿下費心。」


    尉遲越嘴唇動了動,竟不知說什麽好。他放下手中玉筆,從坐榻上站起,背著手踱了兩步。


    早知道沈宜秋眼高,尋常的綾羅綢緞、金珠寶玉不看在眼裏,他這才忍痛將自己的寶貝捧了出來——這和剜他心頭肉也相差無幾了。


    他料想天底下沒人見了如此珍寶還能無動於衷,本想著太子妃即便不是感激涕零,至少也會熱淚盈眶,說不定投桃報李替他做一身衣裳,那就再好不過了。


    誰知隻有這麽一句話,尉遲越簡直能想見她那不鹹不淡的語氣。


    他嘴角浮起苦笑。上輩子他不曾想過取悅沈宜秋,誰知道要博她一笑如此之難。便是挑剔如何婉蕙,隻要給她最珍異最貴重的,便能叫她展顏。


    尉遲越做夢也沒想到,恭謹順馴的沈宜秋,竟會成為他最棘手的難題,他以前總覺周幽王荒謬愚蠢至極,如今倒有些同情他了。


    他捏了捏眉心,心道罷了,上輩子她癡心錯付,為他誤了一生,又豈是區區身外之物可以抵償的?


    究竟是他欠她的多。


    尉遲越坐回書案前,重新提起筆,正要叫來遇喜退下,卻見老黃門欲言又止。


    「還有何事?」他問道。


    來遇喜道:「啟稟殿下,老奴想起一事,娘子的生辰眼看快到了……」


    尉遲越手腕一顫,朱筆拖出長長一道。他隻記得沈宜秋生辰是在冬月裏,卻不記得究竟是哪一日,若非來遇喜提醒,僅憑他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回事。


    他佯裝鎮定,清了清嗓子:「孤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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