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不知道師父和公儀先生都具體說了些什麽, 他隻看見師父回來時掛著滿麵的秋霜。


    “過來。”枕霜流進門第一件事便是招手把洛九江喚到自己身邊,話也不多說一句, 直接按住他的肩膀, 眨眼間已然攜著他抵達了青龍古森深處。


    “你那天的刀, 再給我看一遍。”


    這句話雖說得沒頭沒腦,但洛九江一聽就知道枕霜流指代為何。既然師父有令,他也不遲疑含糊,一句“但請師父指點”後, 就悍然抽刀。


    在他拔出一線赤紅刀光的那一刻,枕霜流腦海中閃過和當日公儀竹一樣的念頭:該給他換把好刀。


    這念頭很快就被一道裂空刀意所覆蓋, 所謂之一回生兩回熟, 以洛九江的天賦悟性,比起最開始還稍顯狼狽的兩回,他如今雖不能遊刃有餘,對刀意的操縱卻也能差強人意。


    這一刀是空的,他麵前並無對手, 但洛九江本也不必有對手。


    如今枕霜流在他身邊, 七島之上所蒙受的教導自然而然地浮上洛九江的心頭。他想起師父傳自己“破風廬”時,單指劈下的那一刀,回憶起枕霜流給自己找得的第一個對手乃是自然, 除此之外,鬼使神差一般的, 洛九江眼前茫茫浮現出了幾日前公儀先生展示給自己看的那滴道源。


    七島上的枕霜流一指引來風雷動, 然而當時他隻差臨門一腳就能入大乘, 如今的洛九江隻有築基修為,可當一點白光在洛九江刀尖成形時,饒是青天白日,古森之上竟也劃過一道炫目電閃,而電閃以後,便是驚雷。


    枕霜流凝視著洛九江刀尖上捧起的那粒白光,心頭一半驕傲,一半苦澀。


    ——相伴數百載,他總不會錯認的。洛九江刀上所凝聚的力量,正是道源的雛形。


    “夠了,收起來吧,我已知道了。”枕霜流身形一晃,下一刻就出現在洛九江麵前握住了他的手腕,“師父有話要和你說。”


    洛九江先是點頭,麵上又突然浮現出一點為難之色,枕霜流一直關切地看著他,才見他臉色變化,就立刻反應過來:“收不住?”


    洛九江點頭。


    兩人交流一來一回之間,刀尖上的力量已然醞釀到極點,蓄勢待發。枕霜流倒不是不能抗下,卻懶得費這份力,電光火石之間,他握著洛九江的手腕加力,洛九江刀鋒一偏,攔腰斬斷了七八棵粗及雙人合抱的巨木,一棵正好向著他們兩人的方向砸來,被枕霜流一個響指碎成齏粉。


    能凝起道源在自己意料之外,但把握不足卻是情理之中。這一刀威力足夠,甚至超出了九江這個修為應有的界限,隻是控製力稍微差些。枕霜流心中忖度道:有放無收,還需要些單獨的練習。


    “除了龍吟以外,寒千嶺還送過你別的東西不曾?”


    洛九江想了想:“我和千嶺之間互贈的物事一向不少,但如今沒一樣帶在身上。”


    “嗯。”枕霜流淡淡應聲,看不出是不是滿意,“你這一刀,全是自己悟的?”


    他口吻依舊平淡,雙眼卻緊緊盯住了洛九江。眼見洛九江不假思索地一點頭,他長歎口氣,眼中竟然浮現了兩三分悲意。


    “唯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1。你還沒出七島之時,為師未嚐不盼你出類拔萃,卓爾不群,但現在看來,我倒寧可你笨一點、弱一點,不聰明也不像我們亦沒有關係。”


    洛九江察覺到氣氛有異,輕聲試探道:“師父?”


    枕霜流自嘲般一笑:“你們這些孩子成長的太快,做長輩的難免就要反省自己失職。何況我平日究竟如何,自己心裏也是清楚的。”


    他語氣平平無奇,話語間卻不知為何,莫名含著一汪酸楚。洛九江在一旁聽著都覺心中一酸,就更不知枕霜流此刻是何滋味。


    “旁人我不知道,可師父是世上最好的師父。”頓了一頓,洛九江還是小聲補充道:“比公儀先生更好。”


    多招人的孩子,枕霜流想,明知他是在故意哄你,你卻還是順著他的意思,連心情都好。


    他伸手撫上洛九江的肩頭,比起同齡人來,洛九江確實要更為高挑強健一些,可到底還是稍顯單薄的少年身量。


    就是這樣還嫌稚嫩的肩膀,將來要挑起的可是……


    枕霜流沉聲道:“九江,若有一天千萬鈞之力全都付諸你肩頭,你撐不撐得住?”


    洛九江從枕霜流過於鄭重的口吻中察覺到一點什麽。他認認真真地回答道:“師父,莫說千萬鈞的重擔,就是有朝一日天塌下來,洛九江也半步不退。”


    “為什麽?”


    洛九江一笑,自然而然道:“因為師父在這兒,千嶺在這兒,我的父母朋友也都在這兒。我所牽掛和愛的一切全都在這世上,我又怎麽能退卻半步?”


    枕霜流不容他喘息地緊跟著拋出下一個問題:“那要有一天,天上塌下個大窟窿,世間生靈都非要拿你去填呢?”


    “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


    洛九江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竟然道:“那填就填吧。若真有這麽一天,我已有覺悟不退分毫,那用我頂上總比用別人好。”


    “……就這樣?”


    “不然還要怎樣啊。”剛剛被問了個極嚴峻冷酷的問題,洛九江倒還能笑出來。他一撣身上衣袍,平靜道:“師父,我都這麽大人了,總不能再去撒潑打滾上吊的鬧吧——那隻是不甘心去死,並不算知道什麽叫活。”


    枕霜流扯扯唇角,眼中卻殊無笑意:“你剛多大,又知道活是什麽了?”


    “我的想法,或許智者麵前不算什麽吧。”洛九江也不反駁,“我隻是喜歡春天的花樹,喜歡夏日的湖水,也喜歡秋天的海和冬天的夜晚。我還喜歡千嶺一直以來為了七島安定的隱忍,喜歡雪姊謝兄對逆境抗爭的堅持和爆發,同樣喜歡書院裏每個將要認識的陌生人對我露出的笑……大概這就是活吧。”


    枕霜流語氣愈加凝澀:“所以……你是這樣想的?即使真拿你去做這個犧牲……”


    說到這裏,枕霜流聲音已經喑啞至失聲,似乎再講不下去。


    “也不全是?”洛九江揉了揉鼻尖,“其實我剛剛還沒說完呢,拿我填坑前還是要商量一下的嗎,總不能別人說什麽信什麽,讓幹什麽就幹什麽,那多傻啊,對不對?至少不到最後一步前我都得掙紮一下,哪怕扯根線試著把那窟窿縫一縫打個補丁呢?誒?師父你又敲我?不不不沒有不樂意,許久不見,師父愈發老當益壯我高興得很——啊呀疼疼疼,師父至少告訴我挨打為什麽啊?”


    “……”枕霜流陰沉道:“下雨天打孩子,這也要理由嗎?”


    ——————


    不知是不是由於書院大比造成的影響,洛九江隻覺得最近對自己遙遙擲花的人越來越多了,還不分男女。


    遊蘇的分析果然不錯,他在青龍書院中橫空出世,短短一月時間就出盡了各種風頭,等日級大比第一場毫發無損地勝過了戰峰峰主仇獅後,洛九江就成了學子中風頭無兩的第一人。


    即使他甚至還沒加入書院,隻是個在此掛單的散修。


    這日洛九江上藥峰去看他與陰半死一起從人間帶回來的小女孩兒。經過一段時間的將養,這女孩已經有了個粉團兒模樣,她在人間時又黑又瘦平平無奇,如今白了胖了,相貌看起來倒天真可愛,隻有麵上故意板著裝作老成。


    距離洛九江上回來看她也有六七天的時間,女孩一見他先愣了愣,才口齒不清道:“四、四……”


    她在人間時常年沒有能夠交談的對象,剛到藥峰時沉默寡言,一天也不發一個音節。適應環境後倒好了很多,隻是開口時還會打絆。洛九江笑眯眯地蹲下來,耐心地問道:“四是什麽呀?”


    女孩皺著眉,努力地想了半天,才回憶起來:“書院四姨!”


    “……”洛九江眨了眨眼,意識到這是個最近常出現在自己耳畔的詞組,“書院四逸?”


    “嗯嗯。”女孩拚命點頭,扳著手指數給洛九江看:“油公子、豬先生……還有……”


    似乎是怕洛九江不能理解,她還頂起自己的鼻子,像模像樣地哼哼了兩聲。


    洛九江:“噗嗤。”


    恰好此時一直照顧這女孩兒的女弟子走進小亭,聞言也笑出聲來。她給轉身向自己要抱抱的女孩兒一塊糖果,又給她解開顛歪的辮子重新紮好,歉意地對洛九江一笑:“洛師弟見笑了。”


    “沒事沒事。”洛九江擺手,“童言無忌嘛,而且聽起來那兩逸我也認識。”


    女弟子聞言訝然道:“洛師弟不知道四逸是誰?”


    “小丫頭不說,我還真不知道。”


    女弟子見他真不知道,便微笑著給他講:“所謂四逸,是我等書院學子公認的四位逸者,說來也是剛評不久。這四位便是公儀先生、遊公子,我們陰峰主——號藥王,還有……”


    “還有?”


    女弟子笑吟吟的:“還有洛師弟你。”


    洛九江感興趣道:“我的評號就是‘師弟’?”


    “不是。”女弟子俏皮一笑,趁他不備一個法訣彈向洛九江身後花樹,頓時搖落梨花如雨,飄飄灑了洛九江一身:“我們約定俗成,看到你要送你花……誰叫隻有你是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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