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縣丞沉吟片刻,勸說道:「大人,下官以為略加訓誡就好。圍堵衙門的事可大可小,說嚴重點是煽動民意,意圖與官府為敵;說輕些,也就是幾個書生意氣的人為民請命,諫言縣令而已。」


    「您前些日子剛整治了士紳私瞞土地案,又不允許掛名田,濠州的大戶人家也好、清寒的秀才也好,都把您視作眼中釘,對您是恨不能除之而後快。隻不過他們抓不著您的把柄,一時隱忍不發而已。」


    鄭縣丞言辭十分的誠懇,「我欽佩大人的膽量和忠心,更佩服您的魄力,但張弛有度,不要把他們逼得太緊了。這幾個書生略加訓誡就放了吧,不要再起波瀾,以免有人借機生事。」


    李誡拍拍鄭縣丞的肩膀,搖頭歎道,「老鄭啊,你不計較我先前拿你做楔子,還跟我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我真的是感動!但這三個人必須要審,我不信就是一時激憤,他們身後必定有人主使。」


    上峰話已至此,鄭縣丞自然不好再勸。


    李誡的法子非常有效,別說兩天,當天下午這三個人就受不了了,竹筒倒豆子,統統說了個幹淨——果然是幾個舉人老爺謀劃的,其中就有那個被奪了功名的原高舉人。


    他們指使學生到處煽風點火,煽動人們對李誡的敵意,鼓吹隻要去鬧,李誡就會怕,就會讓步,重新默許掛名田,和往任的縣官一樣睜隻眼閉隻眼。


    這可了得?李誡迅速下令拿人。


    當天晚上就把這幾個幕後之人捉到了縣衙。


    鄭縣丞本著杞人憂天的念頭,還是勸了一把,「大人,刑不上大夫,您一下子抓了七八個舉子秀才,他們都是有老師、同窗的,且他們家裏也有做官的,讀書人講究同氣連枝,如果真鬧起來可不好收拾。」


    劉銘也覺得動靜有點兒大,濠州縣裏才有幾個舉人?你一下子幾乎抓光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學秦始皇焚書坑儒!他建議堵不如疏,可以按照安撫農民的法子,先煞煞他們的氣焰,然後坐下來好好談,尋個折中的法子。


    其中劉銘內心認為,私瞞土地沉屙已久,絕非濠州一樁案子就能理得順的!當權者不明確表示態度,隻憑李誡一個七品官對抗全縣的士紳地主階層,難!


    就算初時李誡略勝一籌,但他們馬上就會惡狠狠地反撲過來,且反噬力量之大,絕非李誡能承受的。與其玉碎,不如暫時的瓦全,把這些文人書生爭取過來,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把握。


    李誡前陣子鋒芒太露,此時應該韜光養晦,待根基穩了再做處置。


    但李誡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我示弱,他們定然不會再將我放在眼裏,今後有什麽政令和他們的利益衝突,我也別想推行下去了。總之一句話,我是官,若是做官的沒了威信,成天怕這個怕那個,畏手畏腳地放不開,這官也做得忒沒意思。」


    他的主意很堅決,劉銘亦不再勸,隻說:「把你的困境和晉王爺講明白了,別等出事連個替你說情的人都沒有。」


    李誡笑嘻嘻道:「我敢踢這塊鐵板,自然是有後路的。」


    劉銘好奇問:「什麽後路?」


    李誡大手一揮,滿不在乎道:「大不了摘下這頂烏紗帽,回直隸老家種地去,老婆孩子熱炕頭,嘿嘿,也不錯!」


    縱然李誡表現得滿不在乎,但他心裏很清楚,扣押有功名的讀書人這一舉動風險太大,非常容易被參一本。


    他先給晉王爺去了一封密信,然後讓劉銘寫了一篇呈狀,淋漓盡致地描繪了這幾人煽動民眾鬧事的惡行,附上口供,如實上報了府衙。


    文書送過去之後,巡撫大人沒有任何表態。


    濠州內外很是平靜,一切秩序井然,亦沒有出現劉銘和鄭縣丞所擔憂的紛亂。


    他二人鬆了口氣。


    但李誡反而擔心起來,他敏銳地察覺到,這種平靜是不正常的。


    朝廷向來重視文人,也鼓勵百姓盡量讀書考取功名,不說大部分官員都是正兒八經的科舉出身,其中枝枝蔓蔓的關係,就是民間,對讀書人也時候頗多推崇。


    李誡以為至少會有人說情撞木鍾,但是一連幾天過去,衙門口清淨得連麻雀都懶得叫兩聲。


    他一個人坐在縣衙大門的台階上,手支著腦袋,若有所思凝視著門口的大柳樹上的麻雀。


    沒有一絲風,柳絲直垂下來,懸在地麵上空,一動不動。


    靜得讓他一陣陣發冷,他不喜歡這樣的寂靜。文人骨子裏都是有傲氣的,不會輕易認輸,更何況是向自己這樣「不識字的奴仆」低頭。


    可他們會想出什麽樣的辦法對付自己?


    貪墨?李誡一笑,若真是參他貪墨,倒正中他下懷。


    他坐這裏正胡思亂想著,王五滿頭大汗,飛也似地跑來大叫道:「大人,不好啦!舉子秀才還有什麽童生之類的,足有一百來人,都跑到文廟靜坐去了!看熱鬧的人堵了一條街,轟都轟不走!」


    李誡的臉色立刻就變了,霍地跳起身來,幾步跑到王五跟前,厲聲命令道:「召集所有三班衙役,馬上去文廟!」


    濠州文廟坐落在縣城內的東南,經曆了兩百多年的風風雨雨,期間幾經戰火又幾經修繕,不斷擴建,如今是方圓百裏最大的文廟。


    書香聖地,這裏應是肅穆的,但此時擂星門外的空地上,一百多名書生身著瀾衫頭戴方巾,齊齊席地而坐,臉色肅然悲壯,沉默著,用這種方式表示他們的抗爭。


    再看周圍已是人頭攢動,看熱鬧的人幾乎排出二裏地去。


    人聲嘈雜,觀者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著眼前這一幕,前頭的人揣著手,不住說讀書人可憐,感慨幾句世風日下,有辱斯文什麽的;後頭的人看不見,急得抓耳撓腮,抻著脖子張大口希望能人群間隙中看出點花兒來;還有人擠來擠去找最佳的位置,興高采烈和同伴打賭誰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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