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溫家世代書香門第,溫首輔隱隱為清流之首,若是拒絕,那些書生說不定反應更激烈。


    李誡不由在心裏罵了句老匹夫,他不願吃這個暗虧,攢眉暗自思索間,忽冒出個主意,遂點頭笑道:「溫相國果然手段高明,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明兒個一早,罪臣去文廟給孔老夫子賠禮去。」


    「呃……」溫首輔打了個頓兒,向孔聖人認錯,絕對沒有問題,但他覺得哪裏好像不對,慢慢道,「文廟和國子監相鄰,不如讓國子監的學生們一同去,翰林院也可過去,讓他們感受下李大人的誠意,化幹戈為玉帛,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皇上頷首道:「可以,這事交與溫愛卿。」


    他上下打量了李誡一眼,忽笑道:「沒想到這衣服你穿著還挺合身,人也精神了,明天就穿著這身衣服去吧。」


    李誡應了,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極其普通的玄色衣服,連道花紋也沒有。


    溫家父子的目光也投過來。


    袁福兒笑嗬嗬地給他們解惑,「這身衣服是皇上年輕時候的舊衣。」說完,他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瞧老奴這張嘴,皇上現今也年輕著呢。」


    且不說李誡是什麽反應,溫家父子內心已是掀起驚天巨浪。


    能穿皇上的舊衣,便是幾個皇子都沒有這般的待遇!


    這個李誡,當真是聖眷隆重。


    溫鈞竹像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滿腔的火焰都熄滅了。


    溫首輔到底見多識廣,麵上絲毫沒有異樣,還笑嗬嗬道:「後生可畏啊,老臣回去隻怕要喝一缸醋。」


    皇上哈哈笑道:「朕就是給愛卿舊衣,你也穿不下。李誡,光向孔聖人磕頭不行,你還得給朕多念書。離京前朕命你跟媳婦兒識字,你有沒有做到啊?」


    「有有!」李誡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嘻嘻笑道,「每天她都教,如今小的已經開始讀論語了。」


    「不錯,家有賢妻夫禍少,你這個媳婦兒算是娶對了!」 隆正帝誇了一句,轉向溫首輔,「你也不要一心忙於朝務,有空還是多關心下兒女大事,有沒有有相中的人家?朕給探花郎賜婚。」


    溫首輔笑道:「他母親一直給他相看,親事就快定下了,到時候老臣少不得腆著臉求皇上一個恩典。」


    溫鈞竹深深低著頭,拳頭幾乎攥出血來。


    「你們都是朕的信臣,要通力協作,一心為朝廷辦事。」隆正帝說,「李誡,你要多謝溫首輔,朕可是看在他的麵子上才放過你!」


    李誡十分幹淨利索地給溫首輔作揖道謝。


    自然又是一副將相和的場景。


    隆正帝大悅,將自己慣用的端硯賜給溫首輔,又賞了溫鈞竹一個聚耀燭台,方打發他父子走。


    李誡留了下來。


    「知道朕為什麽給你件舊衣?」


    李誡笑得沒心沒肺,「皇上給小的撐麵子呢,明兒個去拜文廟,小的穿著您的衣服跪下去,他們誰敢站著?」


    隆正帝淡淡一笑,「若是你隻想到這一層,倒辜負朕的心了。」


    「朕十九歲那年去江南暗訪,見佃戶李四率鄉鄰暴力抗租,竟把東家滿門殺戮殆盡。朕一時激憤不已,亮明身份調官兵捉拿李四等人。本以為是替天行道,結果差點激起民變,好容易鎮壓下去,殺李四的那天,從大牢到法場,一路上擠滿了為他踐行的百姓。」


    隆正帝起身在屋裏踱了幾步,不無感慨道:「朕後來才知道,是地主奪佃,逼死了十幾個佃農,李四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這身衣服,便是朕當年暗訪時穿的。」


    他溫和地對李誡說:「朕把這身衣服給你,是告訴你什麽事都要看全了再去做,用意雖好,手段用偏了,也許結果就會完全相反。朕再送你個字……」


    李誡湊過去一看,笑道:「皇上寫的字小的認識,就是小的名字‘誡’。」


    「你可知為何朕要給你取這個名字?」


    「小的不知。」


    「誡,警也!你做事不按常理,時常劍走偏鋒,別看你是個奴仆出身,其實你天然帶著一種狂放不羈,這種性子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一不小心就容易走上歪路。所以朕給你取名為‘誡’,就是要你時常警醒,多聽從別人的勸告。」


    李誡驚愕不已,聽到最後又是感動,又是寬慰,隻覺心中一股熱浪湧過,聲音也有些發悶,「主子竟為小的考慮到這一步……主子的恩情,小的一輩子都報答不完。」


    隆正帝長長籲了一口氣,批了一天奏折,又是與群臣議事,又是解決李誡的官司,他也著實是累了,揉了揉發酸的眼角,溫言道:「朕知你,過兩日就有旨意給你,先回家去吧。」


    李誡吸吸鼻子,用袖子一抹眼淚,無聲跪安下去了。


    偌大的禦書房顯得空蕩蕩的,隻聽窗外淙淙的大雨聲。


    西河郡王從八寶琉璃屏風後頭轉出來,輕手輕腳走到皇上身邊,低低喚了聲「父皇」。


    「嗯,此事你怎麽看?」


    西河郡王沉吟片刻說:「舉子鬧事並不難處理,難的如何處理是他們背後的士紳豪強,且兒臣以為私瞞田地隻是其一,其二是土地兼並,這才是禍國之患。李誡處置個掛名田就生出這些事,若不是您安排錦衣衛押送進京,隻怕他早被人殺了。」


    隆正帝露出一絲笑,「還不錯,這小子沒說過一句怨言,也沒上躥下跳找幫手,倒是沉穩不少。他以往幹的都是剿匪的差事,雖有幾分鬼機靈,為官之道還是差點,這樣鬥不過那些老狐狸,須得挫挫他的銳氣,打磨得圓滑一些才好。」


    「他是個聰明的,必能體會到父皇的良苦用心……兒臣想不如給他請個教書先生,當官的大字不識幾個,也著實不像話。」


    「你還是不太了解李誡,」隆正帝睜開眼睛看著兒子說,「這個人心眼多,但心思純正,一旦他認定了你,必會誓死追隨,所以朕不用往他身邊放釘子。你若想用他,也須得讓他打心眼裏信服你,這就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就算你安插十個八個眼線,憑他的聰明勁兒,也絕對全會給你除去,還讓你尋不到他的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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