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下班時間,去往醫院的路上有些堵,湯君赫燒得迷迷瞪瞪,不一會兒便打起瞌睡,頭歪著一下一下磕在車窗上,但他卻渾然未覺似的。


    等紅燈時,楊煊回頭看了一眼,湯君赫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聯想到剛剛出門前手心的溫度,楊煊的眉心蹙起來,開口道:“君赫。”


    綠燈亮了,他踩下油門跟上前麵緩緩啟動的車子。


    湯君赫很快有了反應,睫毛顫了顫,模糊地應道:“嗯?”


    楊煊稍稍放下心:“車裏睡覺會著涼,去了醫院再睡。”


    湯君赫這次沒了動靜,楊煊瞥一眼後視鏡,見他又靠著車窗睡著了。


    楊煊又叫一聲:“君赫。”


    湯君赫又有了反應,還是一樣模糊的語調,有些上揚的尾音:“……嗯?”


    他燒得迷糊,聽不進去任何話,但對於楊煊叫他的名字還是有種本能的反應。


    五分鍾後,楊煊把車停到醫院的停車場,推門跳下駕駛座,下車拉開後排車門,先把湯君赫攔腰抱出來,讓他站在地上靠著自己,騰出一隻手關了車門,然後重新抱起他。


    他抱著湯君赫疾步朝急診科走,剛走上樓梯,迎麵遇到了坐電梯下來的小宋。小宋剛換完班,正要下班回家,看到楊煊抱著湯君赫,先是一愣,隨即跑上前,有些訝異地問:“湯醫生這是怎麽了?”


    她在胸外時常跟著湯君赫做事,楊煊對她有些印象,邊走邊說:“高燒。”


    “啊……掛號在這邊。”小宋跑著為他帶路。


    湯君赫的臉靠在楊煊胸前,隔著薄薄一層襯衫布料,臉頰的高熱傳到楊煊的胸口,就在他左胸的位置,燒得他的心髒也開始發燙,直至燙得有些疼。


    去急診科一量體溫,湯君赫燒到了40.2度,已經有些神誌不清。


    正值春夏交替的時候,等在呼吸內科輸液室的病人很多,護士好不容易騰出一張病床,楊煊將湯君赫抱到病床上,護士按醫囑給他紮了針,掛上輸液瓶。


    小宋去跟呼吸內科的同事要來了毛巾,用冷水浸濕了,擰幹疊起來,貼在湯君赫的額頭上,直起身對楊煊解釋道:“配合物理降溫會好得快一些。”


    楊煊點了點頭,又道了謝。


    平日裏的楊煊就給人一種氣勢壓人的壓迫感,這時眉頭微皺,麵容冷峻,讓小宋有些打怯跟他說話。她從旁邊拿過一把椅子,搬到病床旁:“您坐吧……得等好一會兒呢。”


    “你坐吧。”楊煊把那把椅子讓給小宋,自己在病床邊坐下,把湯君赫額頭上壓在濕毛巾下的一小綹頭發捋上去。小宋有些發呆地看著他的動作,她其實是在想,湯醫生的哥哥明明就對湯醫生很好。


    醫院裏關於湯君赫和楊煊的關係有兩種說法,一種說他們關係不好,主要是從心胸外科傳出來的,那些跟著湯君赫查過房的實習醫生都說,關係好怎麽會用那麽生疏的語氣說話?另一種說他們關係很好,因為有人親眼看到湯醫生的哥哥幾次來接湯醫生下班,相處多年的戀人都未必能做到這樣的程度,怎麽會關係不好?


    小宋正有些發怔,忽然聽到楊煊問:“他來你們醫院多久?兩年?”


    “兩年多,不到三年。”小宋回過神說,見楊煊仍舊看著她,似乎想聽她繼續說下去,她便想了想說,“我跟湯醫生是同一年進胸外的,因為胸外那年新舊交替,來了不少新醫生,都是剛畢業的博士,競爭很激烈,老人少,新人多,被帶著上手術台的機會其實很少。”


    小宋說著,怕楊煊聽得不耐煩,偷偷地抬眼看他,見他聽得很認真,便繼續說下去:“當年幾個老教授退休,科裏的論文數量達不到院裏分配下來的科研標準,薛主任就給幾個副主任醫師分配了課題,下了硬性標準,但因為科裏那時手術也很多,幾個副主任後來都沒完成規定的課題,薛主任大發雷霆。後來還是剛來的湯醫生臨時救火,同時做了四個課題,全都發了sci,加上其他人的論文成果,這才讓科裏達了標。”


    “湯醫生那會兒沒有手術的時候,整天沒日沒夜地泡在實驗室裏,好像不用睡覺似的。那次之後,薛主任再偏心湯醫生,就沒人敢說什麽了。”小宋說完,看著病床上臉色蒼白的湯君赫,歎了一口氣說,“還從來沒見湯醫生病得這麽嚴重呢。那會兒我們還都開玩笑,說湯醫生其實不是人,是神仙下凡,長得好看,不用睡覺,不會生病,飯也吃得不多,但論文和手術卻比其他幾個新來的醫生做得都多。”她不知道的是,湯君赫不是不肯閑下來,他是害怕閑下來,隻有忙得昏天暗地他才無暇沉浸到自己的情緒裏。


    湯君赫這一生病,病得驚天動地,到了半夜,高燒還沒完全退下去,又開始幹咳起來。


    他之前強撐著不病,身體繃得死死的,生怕鬆一口氣就會垮掉。這下身體機能全都爭先恐後地出了問題,被推去一查,確診了急性肺炎,半夜又是一頓折騰。


    楊煊拿著護士送來的酒精棉球,捏著他的手朝他手心上塗抹酒精,也許是因為有些涼,湯君赫的手指往裏蜷縮了一下。


    塗完手心,又塗腳心,楊煊握著他細瘦的腳踝,夜色很沉,病房裏關了燈,那處硬幣大小的白楊刺青其實看得並不明晰,但楊煊很清楚地記得它在哪裏,他的拇指撫上去,輕按在那個位置,半晌長長歎了口氣。


    塗完四肢,楊煊扔掉用過的酒精棉球,換了新的塗抹湯君赫的脖頸。相比十年前,湯君赫的喉結稍稍明顯了一些,微微凸著,藏在薄薄的皮膚下麵。而在酒精棉球觸碰到他的喉結時,湯君赫的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直直地看著楊煊。


    “醒了?”顧忌著旁邊病床還躺著其他人,楊煊的聲音壓得很低。


    湯君赫並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正當楊煊要起身給他接水時,湯君赫卻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看出他想說話,楊煊上身俯過去,一隻手撐著病床,微側著臉,左耳離他的嘴唇很近。


    湯君赫稍稍抬起頭,嘴唇幾乎貼到楊煊的左耳邊緣,微微張開,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也許是因為體力不支,他很快又躺了回去,並且收回了按著楊煊手背的那隻手。


    等到楊煊轉過頭看他時,他已經重新閉上眼睛,又睡過去了。楊煊兩隻手撐著床,抬起上身看著他,拇指撫上他的下唇,很輕地摩挲了兩下。


    直至第二天傍晚湯君赫才完全清醒過來,他一睜眼,先是有些茫然,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躺在內科病房裏。


    楊煊不在,隻有他一個人。病房裏加塞了四張病床,顯得有些擁擠。繼而他聽到門口一陣吵嚷聲,凝神聽了幾句,是病人因為病床不足跟護士吵了起來。


    他拿著輸液架走下去,問清楚情況,是病人不願意被安排在走廊上輸液,但醫院的病房又的確緊缺。


    湯君赫微忖幾秒,拉著一個護士到一旁,啞著嗓子問:“就這一個病人鬧?”


    護士苦著臉說:“嗯,這還不算多的時候呢,等再過幾天,估計走廊上也沒位置了。”內科外科各有各的難處,尤其是呼吸內科,一到季節更替的時候,大大小小的醫鬧就層出不窮。


    “就這一個的話,把我的病床讓給他吧。”湯君赫說。


    “那怎麽行?”護士趕忙搖頭拒絕道,“湯醫生你也是病人,沒有這種說法的。”


    “他吵得我頭疼,我去值班室輸液,你快安排吧。”湯君赫說完,不等護士再勸,拿起輸液架就朝值班室走。相比吵吵嚷嚷的病房,還是值班室更清淨一些,他是真的不想待在病房裏。


    躺了一天,全身又軟又乏,他到值班室的衛生間裏,用一隻手簡單洗漱,然後坐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看著外麵的天色,向晚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灰蒙蒙的青藍色。事實上昨晚他清醒過片刻,也許是因為塗在皮膚上的酒精太涼了,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回到了小時候,湯小年給他塗抹酒精,但他一睜開眼,卻看到了楊煊。楊煊朝他俯下身的時候,他其實是想叫他一聲“哥”的。但嗓子是啞的,張了張嘴卻沒叫出聲,當下有些清醒過來,記起十年前說過的話,於是又閉了眼。


    不知為什麽,閉上眼睛之後,他能感覺到楊煊隔著夜色盯著他看,落在他臉上的目光似乎混合了一種很強烈的**,有那麽一瞬間,當楊煊的拇指觸到他的嘴唇上時,他以為楊煊要吻自己。


    正當他有些出神地看著窗外逐漸昏黑的天空時,值班室外響起幾聲敲門聲。


    “請進。”湯君赫側過臉說。


    門鎖傳來細碎的喀拉聲,然後是推門的聲音,楊煊走進來,手上拎著飯。


    進來後楊煊抬手開了燈,昏黑的屋子裏頓時被白熾燈的燈光照亮。


    “燒退了?”楊煊走過來,用手背試他額頭的溫度。


    湯君赫沒說話,他把飯盒一個一個地拿出來,打開蓋子,擺到桌子上。拆了一雙筷子開始吃飯,一口一口地,吃得很認真。他從不挑食,楊煊買來的又都是他愛吃的菜。


    吃飽了才有力氣說話,他要好好吃完這頓飯。楊煊倚著他的辦公桌,低頭看著他吃,過了一會兒出去接了一杯熱水進來。


    湯君赫吃得很快,幾分鍾便吃完了,他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抽了紙巾擦嘴。


    “我想——”


    “我想——”


    又是同時開口,他們好像總是這樣,要麽誰也不說話,要麽就一開口就會撞上。這次更巧,想說的話似乎都一樣。


    湯君赫定了定神說:“這次該我先說了。”再不說,他又該沒有勇氣了。勇氣這種東西,錯過了這一瞬,或許下一秒就煙消雲散了。


    楊煊並不打算同他爭,讓道:“嗯,你說。”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湯君赫垂著眼,深深吸氣。


    “你問。”楊煊說。


    湯君赫沉默了片刻,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開口道:“那件衣服你還留著。”


    楊煊簡短而幹脆地應:“嗯。”


    湯君赫咽了咽喉嚨,因為生病而有些啞的嗓子忽然啞得更厲害了,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三個字:“……為什麽?”


    “因為對我來說,”楊煊頓了頓,嗓音顯得很沉,壓著湯君赫的胸口,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它意義重大。”湯君赫聽到楊煊這樣說。他腦中出現一道聲音,告訴他這就夠了,他等了十年不就是在等這些嗎?而楊煊現在給他的,已經比他想要的還要多了。多到他甚至覺得有些沉,它們壓著他,像是要把十年的苦澀全都擠壓出來。


    湯君赫忍著不想掉眼淚,這幾天他哭得已經夠多了,可是他身體裏的水分好像全都湧到眼眶裏,帶著那些苦澀一並湧出來,然後順著他的下頜淌下來,無窮無盡似的。


    楊煊站到他旁邊,抬手按著他的腦後,將他的臉按到自己身上,輕輕地揉他的頭發。他的動作很克製,聲音也很克製,像是壓抑著濃重的情緒,以至於嗓音聽上去有些啞:“還有什麽要問?”


    湯君赫的臉埋在他的身上,哭著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帶著哭腔說:“那你說十年前你不是為了報複我。”他想聽他這樣說,就算是騙人的也無所謂。


    楊煊低頭看他,稍稍退後,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然後他半蹲下來,平視著湯君赫,語速很慢,神情認真地說:“我不會為了報複,把一件東西留十年。”


    他的眼神看上去深沉而專注,湯君赫別開臉,竭力地平穩著呼吸說:“我哭成這樣,你不要這麽看著我。”


    楊煊並不移開目光,仍舊看著湯君赫說:“都問完了?”


    “嗯,該你了。”湯君赫說,聲音帶著濃重的水汽。


    “好,”楊煊說,“我隻有一個問題。”他說著,伸手將湯君赫的下頜輕輕扳正,讓他看著自己。


    他的表情看上去鄭重其事,湯君赫勉強整理好情緒,等著他問出口。


    “我陪你回潤城,”楊煊看著湯君赫的眼睛問,“然後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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