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谘詢室裏光線明亮,三十幾歲的女心理醫生julia從桌子後麵繞出來和他們握手。


    “你看上去好多了,”julia微笑著對湯君赫說,又看向旁邊的楊煊,“這位就是你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對吧?”在湯君赫點頭的同時,她朝楊煊伸出手,“你好。”


    “你好,”楊煊同她握手,“楊煊。”


    湯君赫從沒想過自己哪天會跟楊煊一起坐在心理醫生麵前,以往他坐在這裏時,幾乎都是處於一種極度焦慮的狀態。盡管在這裏他可以獲得片刻心理上的安寧,但他還是有一種強烈的抵觸情緒。所以後來一段時間,在他覺得自己可以勉強應付這種焦慮狀態之後,他便自作主張地中止了治療進程。


    在了解了湯君赫最近的精神狀態後,julia很快給出了專業的治療方式——係統脫敏療法。


    “之前我們曾經試著用過這個方法,但是效果並不理想。”julia翻看著湯君赫的治療記錄,抬頭看向湯君赫,“你還記得嗎?”


    “嗯。”湯君赫的兩隻手無意識地絞到一起,點了一下頭。直到現在提起脫敏療法,他還是會本能地抵觸。脫敏療法需要誘導患者進入到引起焦慮的情境之中,當時julia嚐試著讓湯君赫想象楊煊離開時的情景,就是希望幫他逐漸克服這種焦慮狀態。


    湯君赫那時十八歲,上大一,在他閉著眼睛,跟從著julia的話去想象機場那一幕時,他忽然不受控製地蜷縮起身體,把臉埋到膝蓋裏,崩潰地小聲啜泣。相比其他來治療室的患者歇斯底裏的哭聲,這種反應算不得多麽激烈,但julia知道,湯君赫在極度崩潰的狀態下也會小心地藏著自己的情緒。那天下午,julia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幫他從崩潰的狀態下調整過來。


    湯君赫無法觸碰關於那一幕的記憶,於他而言,脫敏療法非但不能幫他消除焦慮,反而會加重他的焦慮。


    看出湯君赫眼底流露出的抵觸情緒,julia溫和地鼓勵他道:“我相信在你男朋友的陪伴下,脫敏療法這次一定會奏效的,我們嚐試一下,怎麽樣?”


    她說“boyfriend”這個單詞時神情十分自然,這讓湯君赫從抵觸的情緒中短暫地脫離出來,心髒似乎漏跳了一拍。


    楊煊這時伸過手握著他的手腕,側著臉看向他,神情不見異常,又是那種商量的口吻:“試一下吧,好不好?”


    湯君赫無法拒絕楊煊,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問julia:“那我哥哥需要在場嗎?”


    “對,你不希望他在場嗎?”


    “我也不知道,”湯君赫搖了搖頭說,“先試試吧。”


    湯君赫坐在光線柔和的治療室裏,空氣中流淌著舒緩的音樂聲,他跟從著心理醫生的話放鬆自己的身體。楊煊坐在後麵的沙發上,看著這邊的治療過程。


    起初湯君赫並不覺得焦慮,隻是有些緊張,因為楊煊在後麵看著他。但漸漸的,在心理醫生的誘導下,他很快進入到想象的情境當中。


    開始時進入的是刺激等級低一些的想象場景,比如讓他想象楊煊從這間屋子走出去,逐漸地,根據他的反應,刺激等級開始提高。


    “現在想象你們走在機場,周圍人很多,聲音嘈雜……”


    湯君赫跟著julia的描述進入到這段回憶當中,人來人往的機場,雜遝的腳步聲、嘈雜的交談聲、以及拉杠箱摩擦地麵的聲響混雜在一起,他和楊煊一起走向安檢處,那裏立著一塊“送行人員止步”的牌子,湯君赫知道自己隻能送到這裏了。


    他看著楊煊走遠,周圍有人走過來重重地撞到他的肩膀,他想出聲喊住楊煊,可是張開嘴,卻好像突然啞了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湯君赫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他的後背離開座椅靠背,不自覺地蜷起身體,兩隻手抬起來捂住臉,嘶啞地叫了聲“哥……”,繃緊的肩膀線條微微發顫。


    這是他在陷入恐慌和焦慮時自我保護的樣子,楊煊再熟悉不過,他蹙著眉,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見心理醫生沒有阻攔,他走到湯君赫身邊。


    湯君赫已經二十七歲了,相比十年前也長高了不少,但他這樣把自己蜷起來時,看上去卻似乎隻有很小一團,像一隻可憐的小動物。


    湯君赫一時忘了自己在治療室,在那一瞬間,他真的以為自己在機場,他看到的楊煊不是十年前的楊煊,也不是現在的楊煊,似乎是一個他沒有見過的楊煊。過後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這是他想象中的楊煊,這十年裏,他無數次想象過他哥哥楊煊會變成什麽樣子。


    在想象的情境中,他很絕望地看著楊煊走進安檢區,極度的驚恐與慌亂讓他有些腿軟,他忍不住蹲了下來,而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有一隻手落到自己的頭頂,揉了揉他的頭發。


    湯君赫不喜歡別人揉自己的頭發,事實上也沒有別人揉過他的頭發,一瞬間他以為楊煊又回來了,他一抬頭,被照進治療室的陽光晃得眯了一下眼睛。這才意識到,剛剛隻是一場治療中的假想而已。


    “我還在。”楊煊在他頭頂上說。


    湯君赫埋下頭,很深地吸了一口氣,呼出來時他緩緩直起身,然後側過身抱住楊煊,臉埋在他的小腹上。楊煊一隻手按著他的後腦勺,另一隻手在他的後背上輕輕拍著。


    湯君赫抱了一會兒才緩下情緒,鬆開楊煊,轉過身對julia說:“不好意思,我剛剛的反應是不是太過激了?”


    “你肯暴露出自己的情緒已經很出乎我的意料了,”julia說,“雖然沒有進行到最後,但這個程度對你來說很不錯了,有戀人陪在身邊進行脫敏治療,效果確實要好很多。”


    剛剛在脫敏治療時的各項數據通過筆記本屏幕上展示出來,湯君赫看著那幾個數字有些出神,他還是很難快速從那種情緒中走出來。


    在julia說著接下來的治療計劃時,楊煊握著筆,在筆記本上快速地記下她說的內容。湯君赫覺得自己好像沒見過這樣的楊煊,記憶中的楊煊會在籃球上跳起來投籃,會趴在教室的課桌上睡覺,會握著筆慢悠悠地在托福試題上勾選答案,但唯獨沒有這樣神情認真地快速記著什麽東西。


    盡管治療時的崩潰狀態跟幾年前有些相近,但相比上一次,湯君赫這次的情緒卻恢複得很快。


    半小時後,在治療臨近結束時,julia提出想和湯君赫單獨說幾句話。湯君赫一直握著楊煊的手,聞言,楊煊反過來握了一下他:“那我先出去抽根煙。”說完,他站起來和心理醫生握了握手,又將筆記本合上卷起來拿在手裏,走了出去。


    門一合上,julia就看著湯君赫說:“他很愛你。”


    這話從心理醫生口中說出來顯得格外有說服力,湯君赫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先是怔了一下,回神後忍不住有些開心:“可以看出來嗎?”


    “這很明顯,而且他看上去很可靠。”julia說,“那在你們相處的過程中,他會強勢到讓你感覺不舒服嗎?”


    “不會,”湯君赫搖頭道,“他其實很讓著我。”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們雖然是戀人,會擁抱、接吻、做|愛,可是他們又無法完全脫離兄弟關係。楊煊總是有意無意地讓著他,像一個稱職的哥哥那樣,而與此同時,湯君赫也會不自覺地依賴楊煊,就像小時候他依賴他哥哥一樣。這無法避免,而且誰也沒想過去改變這種相處模式,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打他們出生起就注定如此。


    “那就好,”julia和他相識多年,看上去很為他高興,“看到你幸福真是為你開心,最重要的是他還很帥。”她說到這裏笑了起來,湯君赫也低頭笑了一下。


    楊煊站在走廊上,對著打開的窗戶抽煙,一支煙抽了一半,聽到開門聲,他轉過身來。見湯君赫從治療室出來朝他走近,他沒有問心理醫生說了什麽,隻是抬手摸了一下湯君赫的臉說:“覺得怎麽樣?”


    “挺好的,”治療時發生的那一幕讓湯君赫有些不好意思,“哥,我去洗手間洗把臉。”


    “走吧。”楊煊在垃圾桶上的煙灰槽裏撚滅了煙,陪著他一起過去。


    洗手間很安靜,隻有嘩嘩的水流聲,湯君赫捧著水洗了臉,然後關了水龍頭,用手背把臉上多餘的水抹掉。楊煊半倚著洗手台等他。


    “洗好了。”湯君赫走到他麵前,微抬著下頜看他。


    楊煊伸手把他濕掉的額發撥到一邊,露出他光潔的額頭,剛想起身走時,湯君赫忽然貼過來抱住他。


    他臉頰的水蹭到楊煊的肩膀,透過薄薄的襯衣布料滲了進去,楊煊什麽也沒說,抬手攬著他的後背,手指有意無意地蹭著他頸後的發茬。


    “哥,”湯君赫低低地說,“你猜julia剛剛跟我說了什麽?”


    “嗯?”楊煊問。


    “她說……”湯君赫頓了頓,抬起頭,看著楊煊的眼睛說,“她說你很愛我。”


    楊煊似乎也怔了一下,隨之又笑了笑。


    “是不是啊哥?”湯君赫很期待地看著他。這份期待讓他的眼睛微微睜大,看上去就像十七歲時那樣。


    “這不是很明顯麽?”楊煊說著,用拇指抹去他下頜處即將滴下的水珠。


    “你要說‘是’還是‘不是’。”湯君赫堅持道。


    楊煊的手指順著他的下頜線滑下來,托著他的下巴,低頭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然後看著他烏溜溜的眼睛,並不繞彎子地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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