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煌少爺——」管家伊洛士先生走出門楣半圓的通廊口,叫住了羅煌。「請等一下,羅煌少爺——」


    羅煌頓足,轉身,正視門廳遮蔭裏的管家。「伊洛士先生,叫我羅煌就行。」


    「羅煌少爺,」即便他昨晚自稱是景上竟的跟班保鑣,管家伊洛士仍對他恭敬又客氣。「這是為您準備的。」雙手遞出一瓶運動飲料。


    「謝謝。」羅煌沒讓伊洛士多移一步,迅捷無聲地踅返門廳,靠近伊洛士,取過飲料。「叫我羅煌就行了,伊洛士先生。」


    再一次說道,他沉穩頷首,旋往階梯下走。


    伊洛士凝視著少年被陽光照耀的背影,又說:「泳具等會兒為您送過去,羅煌少爺。」少年沒回頭沒應聲,當他對空氣發聲。


    伊洛士不認為少年是個無關緊要的跟班,跟班可能僅止於表麵身分,甚至連「羅煌」這個名字都有問題,他懷疑,少年真正的、私底下的身分,是景上竟那個傳聞中的獨生子。


    大少爺景上竟暗裏動作不斷,多年前與老爺景榮太大吵一架離家,後來更將red anchor改成bluepass,徹底帶走景家事業最賺錢的船隊。景家現下掛著red anchor旌旗的,單剩公益大於營利的海事畫廊博物館,red anchor像是一名日薄西山的老者,等待著歿世。red anchor,這個象征景家的徽幟,會否因為老爺景榮太的消逝,跟著永沉大海?


    伊洛士無法深思問題的答案。不管消失或存績,red anchor已經成為未央小姐瘦弱肩上的沉重責任。


    「怎麽搞的?這個家的下人隻剩你?」景上竟一早醒來,感受到百年大宅子的寂寥。從樓上到樓下、內廳到外廳、中庭到前庭,沒見一個人影在擦窗、拖地、澆花,也沒人給他送杯起床茶、醒神毛巾、伺候更衣。他一身睡袍、室內鞋,不修邊幅、懶模懶樣走出屋側小門廳,諷刺笑聲沉徐傳遞。「死了主人,忠仆全跟著殉葬嗎?」


    伊洛士回正身。「您早,大少爺。」半鞠躬問候。「您要和羅煌少爺在泳池畔——」


    「那小子跑去晨泳了?」打斷伊洛士嗓音,景上竟語氣有一絲真誠淡笑。


    「羅煌少爺看起來相當健康強壯,體魄和大少爺一樣好——」


    「一樣好?」景上竟哈哈大笑,搖頭道:「伊洛士,你錯了——那小子比我好、比我好。」這像是父親為自己傑出的兒子感到騎傲。


    「是。羅煌少爺青出於藍。」伊洛士沈定地說。


    景上竟止住笑聲,挑唇。「是啊——青出於藍……幾年不見,你越來越有個管家樣子,比你老爸做得更好,哼……」唇角譏嘲地揚扯,睥睨的目光刻意打量伊洛士一身管家式黑服。


    「這行頭也是繼承你老爸的?」伊洛士的父親服侍了景家兩代主人——他的祖父、他的父親——這命運,像基因會遺傳,他離家前,這個伊家孝子接下父親的位置,把伺候他父親和他當人生目標。


    「你真不簡單——服侍情敵當使命……」景上竟惡意地碰觸他那永遠無法愈合的痛處。


    伊洛士臉容僵凝,抿直的唇像蚌殼微啟一縫,吐出平板聲調。「大少爺要上墓園看老爺,我請葛叔備車——」


    「你要繼續做這種事?」景上竟往台階移步,聲音沉緩地發出。「移情作用,還是怎樣?這麽堅持伺候那個乳臭未幹的小女孩——」


    「未央小姐是您的妹妹。」伊洛士不管身分差異了,衝口打斷景上竟。他雙腳跨步,身軀一半沉在側門廳屋簷陰影裏,一半被陽光削白,猶如在審判罪人,站定頂階邊緣看著景上竟。「您是回來上墳告慰老爺,盡最後孝道,我馬上準備鮮花,讓您啟程;若是為了未央小姐繼承的單薄遺產——」


    「這幢房子很值錢,各國收藏家對ra大樓裏的珍稀骨董也很感興趣。」景上竟直述的口氣刺了伊洛士一下。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那麽做。」話語跟著冒出。


    景上竟回過身,藍眸若冰,對住伊洛士那副可笑的扞衛模樣,薄唇逸出無情的輕蔑冷笑。「行,你繼續抱著你的孝道忠誠做該做的事——」脫下晨袍往伊洛士一丟,他徑自邁步。「上墳就不必了,把早餐送到泳池畔來,伊洛士管家——」


    伊洛士撿起弄亂他頭發的絲絨晨袍,無聲轉入屋內。


    她沒有允許他進入——


    後花園的遊泳池像一座湖,形狀不規則,仔細走一趟池畔,並非那麽不規則,它是個巨大的陰陽形——不知道是陰?還是陽?


    看那水光顛爍,波紋漣漪鋪白,想來是陽,陰則是浮定池中的黑點,像鯨魚眼睛。那當然不是魚眼、不是個點,是個真正柔美的陰,一個纖纖絕麗少女。


    她昨天穿睡袍,今天穿泳衣,兩次都教他深覺自己冒犯她,所幸他今早練過功課,腦袋清明,沒昨晚衝動,克製地當個旁人,靜觀幻幻夢景。


    脫離現實的草地,綠得發亮,宛如不是草地,是寶石,依順泳池形狀,流線地擴進樹林,林蔭下,石燈座小徑沒有盡頭地蜿蜒,這後花園無邊無際地大,高聳樹木叢生成綠林屏障,阻擋仙境外頭的阿克泰翁目光。是了,這像夢裏仙境,鳥鳴婉轉悅耳,植物鮮沃碧翠,池畔遮陽棚用純絲、蕾絲搭築,儼如雲朵屋,裏頭擺的沙發躺椅一色一體自棚壁衍生而出,有台骨董音響播放著德布西的〈棕發女孩〉,幾本雜誌書籍丟在抱枕上,米白圓桌也布置了餐點飲料。


    一個聲音——像在電影院賣爆米花的那種——對他說「請坐、請用」。他坐入床一般的舒適躺椅,喝著味道特別的果汁,想起家族麽堂嬸最近在研究迷藥的事。他認為,所謂的迷藥,大抵如此——他聆聽恬靜迷蒙的〈棕發女孩〉,臉朝泳池,轉不開視線。


    他在看她。景未央設法當羅煌不存在,她遊自己的泳,在自己的泳池裏,與過去每一天早晨相同,池畔的綠地凝著晨露,不,今日不一樣,管家說今天濕度不足,得開灑水係統——那埋藏於土裏的小小機關,薄嘖水霧,弄濕空氣裏的曦陽,風輕吐一道道飛虹,七彩染空,天不再是單調的憂鬱。


    今日不一樣,與以往不同,她翻身仰泳,躺在真正的水床,留意岸上多出來的男生。她知道他在看她,因為她也在看他。她看見他迷陷水霧陽光中,最後走進她的遮陽棚,還在看她。


    她沒有允許他任何舉動,可他昨晚住進她的房子、今早自由在她的空間行走,讓來遮陽棚布餐的傭人服侍他落坐享用美食……當她覺得夠了,遊向遮陽棚那頭岸畔,踩著梯級離開水麵時,他拿起一本書籍擋去他們對個正著的目光。


    像是小說裏,那個中年男子的卑劣行為!


    景未央甩甩頭,拉提小腿,要上岸,下一秒,腳部筋肉一陣僵硬疼痛,使她沒踩妥金屬橫階,摔回池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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