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聲很突兀,連接一串啪啪啪地淩亂撲打,擊中羅煌強烈的本能,他警覺地移開遮眼的書籍,神情頓凝,躍起身,飛快奔跑,毛巾自他頭上飄落,他像支箭,射出雲朵之外,穿進不平靜的水下。


    透澈深漾的水波中,景未央過度掙紮,正在往下沉,羅煌撥開水阻,潛往深處,精準地抱住她的身子,長腿踢水,冒出池麵,她不安地竄動,劇烈喘咳,他一手繞住她的下肋,一手肘彎纏護她的肩,讓她靠著他的頭,低語:「別緊張,不要掙紮,我帶你上岸……」


    「杭伯特說受愛慕的女孩是惡劣而殘酷的。羅煌,千萬別對這丫頭存任何心……」


    忽遠忽近的男嗓音,有種空泛虛無感,她睜開眼睛,視清這個聲音是出自兄長之口。


    「怎麽搞的?小丫頭——在自己的池子遊泳也會溺水?」他出現在她上方,俯對的姿態,使她清楚那雙藍眸裏的涼冷不是關懷。


    「她腳抽筋,差點溺水。」另一個聲音,像在替她平反,告知人她沒有溺水,就算在她身上綁著千斤鐵錨,她也不會溺水。


    忽而想起管家提醒她的——兄長這次回來的目的……


    「我回來掃老頭的墓,可沒心理準備要參加小丫頭葬禮——」


    「大少爺,請別說這種話。」她的管家護在她身邊,將兄長隔離她的視野。


    一個碰撞聲。桌上有東西倒了。


    「小心。」有點澀的嗓音又響起,不慌不忙,帶著礦石質地般的磁性。她認得這是兄長的跟班——他再一次,如昨晚那樣,蹲在她身前,一手抓著她的腳,一手接住滾落桌緣的水煮蛋,順勢般地例落,擺好遭兄長撞歪的蛋杯,把蛋放回去。


    「羅煌少爺,我來——」


    「伊洛士,」管家的聲調被她中斷,她的眼睛從兄長跟班身上轉開,安沈地,好像這遮陽棚隻存她和管家似地說:「今天的水溫有點過高,太熱了……」腳輕輕地抽離少年按摩的手。


    「是。」管家應聲。


    羅煌同時抬眸。她並沒有看他。他說了一句:「溫水池比較適合你。」收手,站起身。


    伊洛士上前一步,將手裏的連帽浴袍往景未央身軀罩。


    景未央拉戴帽子,掩著濕發、掩著臉龐,離開躺椅,趿好鞋,緩行往外。伊洛士亦步亦趨,緊跟小姐身影。


    〈棕發女孩〉自骨董音響揚聲器飄泄,不著痕跡地一遍遍回旋。


    「水溫低於二十八度。」少年喃喃自語。


    「別對那丫頭存任何心,」景上竟移至他背後,大掌往他肩上搭。「她一點也不感謝你。」


    羅煌轉回麵對外頭的臉龐,收斂雙眸,說:「她隻是跟你一樣不在意禮貌這件事。」瞥睨打赤膊的景上竟。


    景上竟沉眸一笑。這臭小子罵他無禮!很好。羅本不愧是他的摯友,借他兒子體驗「父子衝突」!他說:「你父親要我監督你去拜訪祭廣澤,你可別把上岸的時間浪費了——」


    「我知道。」羅煌應答得極快,恍若景上竟真是個囉唆的父親,處處與兒子作對。


    「現在不是你談戀愛的時候。」這話確實有六分父親教訓兒子的意味。


    羅煌眼神乜斜,對著白色地毯上的水漬。「我不知道你是擔心妹妹的好哥哥。」他撿起毛巾,擦擦滴著水的發絲,落坐躺椅,摸著稍早翻閱的書籍。


    景上竟搖頭失笑。「你這小子,非得這麽老氣橫秋?」從圓桌揀了塊抹好鮮奶油、果醬的英式鬆餅,他咬一口,說:「我好歹是你的長輩,在我身邊,得聽我安排。」


    羅煌沒說話,點了一下頭,翻起書來。


    「不要逗留。」景上竟又道:「晨泳功課今早就略過,去換掉濕衣服,準備出門。」交代完,他先行離去。


    羅煌入定般地坐躺半晌,喝完之前剩餘的果汁,讀著書裏詩人被右翼人士槍殺的故事,再次翻頁時,一個影子閃進來,他以為是景上竟,正欲合書——


    來人先搶書,一串低微幽甜嗓音糅進〈棕發女孩〉裏。「你想當杭伯特,年齡還差一大截。」


    羅煌頓住,目光瞅定返回的景未央。她閃藍的雙眸直視他,片刻,漠然回開,收拾躺椅沙發所有的雜誌書籍,關掉音響,取出片子,走了。


    一下子,靜得如貓打盹,冰塊在水杯裏溶跌,兩個細細脆響過後,羅煌站了起來,走出去。他長腿大步,很快追上景未央,手一伸,拉下她的浴袍連帽,她轉頭,長發橫黏芙頰,他的下一個動作,就是勾開那一綹發絲,彎曲的指節滑觸她肌膚。


    景未央重重皺眉,瞬間恢複清冷表情。他明了,她生氣了,鎮定地,生著氣,像個名門千金、大家閨秀該有的那樣,隻除了剛剛在遮陽棚對他說的話。


    「我認為桃樂麗·海茲是個粗蠻的少女,但你不是。」他說著,修長指頭緩慢移離她頰畔,不再糾纏她棕色的發絲。「把自己弄暖,別感冒了。」


    景未央眸光隱顫,像是驚訝。「謝謝。」兩字從她紅唇騰冒而出時,反倒是他驚訝。


    他覺得她比較想說「管好你自己」,倘若她這麽出口,他會告訴她遊泳的姿勢可再將腰打直些,然而,這棕發女孩抱著自己的書、自己的物品,在他眼前,釋放她傲然的清雅,走出他的——夢境。


    天,晴得有些諂媚且朦朧。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消息,最早由誰傳來?


    古建物維護專家湯舍半坐半杵,賴在辦公室窗邊,心不在焉將冒煙的咖啡杯一擺,眼睛貼靠望遠鏡目鏡,手指微轉調焦鈕。


    這是可以看到港口景致的三十一樓層,他的天文望遠鏡,像大炮對準一排碼頭,枝微末節地找,怎麽也沒找到一艘red anchor的船。


    那些船艇的旗幟,有旭日、有星月、有蓮花百合、有鴿子銜橄欖枝……就是沒有顯眼的紅錨。


    肯定是搞錯了。移開望遠鏡,湯舍站起身,一個沒注意打翻咖啡杯,熱騰騰的液體從窗台濺流下來,燙得他跳腳,惱怒自己的失態,同時記起red anchor早被景上竟改成bluepass,哪找得出什麽ra船艇!


    湯舍鎮靜情緒,走向銀灰閃折的牆麵,手掌一碰那牆,裂出一道門,是盥洗間,他進去衝涼腳上的燒燙感,換了件長褲,赤腳走出來,踩一下特定地方,原本空曠隻鋪墨綠地毯的空間正中央,陡升辦公桌椅,像是花兒破土鑽出草皮,有點神奇。


    湯舍習以為常地行至桌邊,擰開台燈。大晴天,陽光輝映大窗,照亮半個桌麵。隻是,湯舍一坐入辦公椅,通常會開燈,再用遙控器降下電動窗簾,阻擋自然天光。這辦公室其實還兼私房,大部分時間,他在這兒工作,也在這兒過夜。床鋪不使用時,聲控豎起,藏嵌在牆中,複製了達利〈原子的麗達〉的床底成為牆上畫。


    湯舍把自己的地方弄得處處科技,收入來源靠的是古建物。


    景家那幢老宅至今風貌依舊,乃是他湯某的功勞。他今天得去跟景上竟邀邀功——最重要的是,算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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