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姐你看,這個地方的確有一點異樣,不過其實很小,也還稱不上是肌腺瘤……”婦產科醫生在診療室裏操作著超音波儀器,專心盯著螢幕,一邊解說道。


    “那會怎麽樣嗎?需不需要動手術?”陪著來做檢查的孫母——謝淑賢憂心的追問。子宮長了東西,即使很小,還是可能會有問題的。


    “目前看是不會有影響,暫時不需要動手術,先持續追蹤觀察就好了。”醫生微笑做結論,然後結束儀器操作,留下空間讓病患整理衣服,先返回辦公桌輸入病曆。


    “嘿嘿……媽,已經有兩個醫生說這個肌腺瘤很小,不用開刀了,所以你也甭擔心了。”孫呈儂笑咪咪的安撫母親,對自己的病情很樂觀。


    其實從上次出院至今已經半個月,她除了偶爾會頭暈,根本沒有什麽不舒服,要不是定曦三催四催的,她已經有點懶得再檢查了。


    因為定曦實在很忙碌,所以她找了母親陪伴,連跑了兩家婦產科做檢查。不過今天跑這趟也好,聽了兩位醫生相同的說詞,起碼能夠安心了。


    “是啦,聽起來是沒那麽擔心了,不過還是要多注意才行。”孫母替女兒撫平裙子縐褶,連微亂的頭發都注意到了。


    “媽,等等咱們母女倆去喝個下午茶。”心情大好,孫呈儂俏皮的向母親眨眨眼,腳步輕盈的走出診療室。


    太好了,她沒事,並沒有什麽肌腺瘤嚴重到需要開刀,她隻是有些貧血,隻要多注意營養、按時間吃鐵劑,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


    午後四點多,陽光和煦,氣候舒爽,孫呈儂和母親謝淑賢相偕坐在露天的庭園咖啡座,母女倆閑話家常。


    從三層點心架上取了塊三明治給母親,孫呈儂打探地問:“媽,哥他有跟你聯絡嗎?”


    “……”謝淑賢為難的欲言又止。


    孫呈儂看出母親的猶豫,下意識蹙起眉,停下動作。


    “媽,哥如果有跟你聯絡,你要告訴我,而且也要跟哥說,做人不可以這麽背信忘義,不負責任,有問題就該出來麵對。定曦被他害得很慘,我們連現在住的地方都要賣掉了!”


    她義正詞嚴的為丈夫打抱不平,就算是手足,做錯了就是錯了,而且他還枉顧她的立場,讓她成了夾心餅。


    “這我知道,他前天有打來,說他不在台灣,叫我好好照顧自己,跟你們夫妻倆說對不起……”謝淑賢對於兒子如此作為,是十分氣憤卻又無奈的,但他人又已經遠走他鄉,氣也沒有用。


    “那他有說為什麽拿那麽多錢走嗎?”到現在大家都很困惑,孫呈量到底是遇到了什麽問題,要做出這種事?


    “有是有,說是投資什麽,但又說得不清不楚,我想勸他,他就匆匆忙忙的掛掉電話了。”語末,謝淑賢不由得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見母親心煩,孫呈儂不禁懊惱咬唇,不再多說。


    她明白,媽媽的立場跟她差不多,她是處於哥哥與丈夫之間難做,而媽媽則是處於兒子和女兒之間難做,同樣不好受。


    “算了,反正說他也不會有結果,我們別聊他了。”孫呈儂牽起嘴角,釋出笑容緩和氣氛。


    “定曦他一定很埋怨阿量,他現在對你還會那麽冷淡嗎?”謝淑賢之前聽過她提及他們的相處狀況,始終很擔心。


    “現在好多了。”孫呈儂恬然一笑。


    “那就好。”謝淑賢放心的點點頭,想起女婿,感到無限愧疚之餘,還充滿了讚賞。“定曦他真的是個難得的好男人,多虧他寬宏大量,看在和你的情分上,沒對阿量走上法律途徑,有些人如果遇上這種狀況,不是對妻子拳腳相向,就是早離婚了,可見他是真的愛你。”


    孫呈儂揚唇頷首,沒有否認。


    他們孫家欠定曦的,怕是還也還不清了。


    “是啊,所以我也要努力工作,認真的多畫些圖,好賺錢貼補家用,為定曦分憂解勞。”她樂觀地說,想多盡一分力,能幫多少是多少。


    “這樣好了,媽有一筆定存……”謝淑賢覆住女兒的手,也想表達心意。


    “媽~~不用了,那是你的養老金,你好好存著。”孫呈儂反握住母親的手,心頭一暖。“我和定曦還年輕,一定能夠熬過去的。”


    有夢最美,希望相隨不是嗎?


    她對定曦是很有信心的,東山再起絕不是空想!


    ***


    人生似乎就是這樣,當被困難困住時,會看見一絲曙光,辟出新道路;當一切順利,充滿希望之時,偏偏又會冒出個令人措手不及的問題。


    “定曦……那個……我想回家陪我媽住幾天。”孫呈儂臨時打了電話給嶽定曦,報備行程。


    “這麽突然?是有發生什麽事嗎?”嶽定曦立刻聯想,畢竟他們早上才見過麵,而且也沒聽她提起。


    “沒有啦,隻是聊過電話,覺得她一個人住有點孤單。”孫呈儂說出想好的理由。


    “那好吧,反正我也忙,不能陪你,你們可以作作伴。”嶽定曦同意了,正在工地忙著的他沒時間慢慢聊。


    “嗯,那你要照顧自己哦。”她不放心的叮嚀。


    “知道。”他微笑收線,接著繼續去忙。


    電話這端,孫呈儂結束通話,笑容立刻逸去,淺淺一歎。


    “怎麽樣?”身旁傳來母親的探問。


    “他相信了。”她勉強牽唇。


    “好了,別想太多,你休息一下吧,護士說這袋血輸完就要去做檢查了。”謝淑賢把她掌心中的手機抽走,放進自己皮包裏代為保管。


    才多久?約莫四十天吧,呈儂的暈眩狀況又開始變得嚴重,今天因為很不舒服,又不想讓忙碌的定曦擔心,所以打電話麻煩媽媽陪她來醫院,不過這一次,她換了家醫院,畢竟誰都不想沒事挨刀。


    誰知道這一抽血,發現血紅素又降到六,醫生立刻要她住院輸血,做更詳細的檢查,所以她隻好對定曦扯謊,免得他又得像上次一樣,事務所、醫院、家裏三處跑,連她看了都覺得累。


    住院第二天下午,其中一項胃鏡檢查的結果出來了——這是在上次那間醫院沒做的檢查。


    “……這個病症叫做胃腸道基質瘤。”醫生在巡房時,向她們宣布了這個消息。


    “嗄?”孫呈儂和謝淑賢不約而同都一臉茫然的疑惑出聲。這專有名詞,誰聽得懂?


    “這是怎樣?”謝淑賢追問。


    “就是我們在孫小姐的胃部發現了一顆腫瘤,也就是一般人所說的癌症。”醫生以簡單易懂的說法回答。


    發問的謝淑賢嚇傻了,整個人呆若木雞。


    “癌、癌症?”孫呈儂也震驚得瞠圓了眼,嘴唇發顫,宛如晴天霹靂。


    她、她怎麽會得到癌症?!


    “是的,算是胃癌的一種。”醫生看著報告病曆,說得很肯定,同時解釋病源。“之前你會嚴重貧血,就是因為這個腫瘤,它已經在潰瘍出血,所以血紅素才會掉得這麽快。”


    好像有人在她的耳邊猛放鞭炮,把她的思緒轟得支離破碎!孫呈儂秀眉愈皺愈緊,心愈吊愈高。


    “那……我這樣算第幾期?”呈儂雖然惶恐,但還是得強自鎮定問清楚。她知道癌症有分期,愈是發現得早,治療成功的機率就愈高。


    “這個基質瘤和一般常聽見的癌症,不同處就是它沒有分第幾期,它不易發現,而且複發率高,你現在的狀況最重要的是先提高血紅素,然後盡快動手術切除。”醫生耐心說明,表情語氣平靜,其實像她們這種乍聽罹癌的病患家屬會有什麽反應,他們都已經是見怪不怪。


    “動手術就會好嗎?成功的機率高不高?”孫呈儂急切追問。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保證,開了刀才知道有沒有擴散,就算成功了,也還是會有複發的問題。”醫生客觀保守地說,不敢畫大餅、扛責任。


    孫呈儂和謝淑賢聽了,是一顆心直落穀底,腦子裏糊成一團,說不出話來。


    “那你先好好休息,有問題再交代護士。”醫生見她們需要時間消化這個噩耗,於是先行離開。


    這刻,仿佛時間靜止、空氣凝結,病房裏靜謐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孫呈儂與母親相視無言。


    片刻,洶湧的焦慮讓謝淑賢忍不住悲傷,哽咽的打破沉默。


    “儂儂,怎麽會這樣?這該怎麽辦才好?”她不知所措的擁住她,生怕失去寶貝的女兒。


    “媽,別哭,我不會有事的。”孫呈儂還反過來安慰母親,可事實上,心底的惶然恐懼已幾乎將她淹沒,她早就六神無主了。


    “快打電話跟定曦說,叫他快點過來。”謝淑賢揪住她的肩膀,臉上寫滿了慌亂,頓時像老了好幾歲。


    “不,先別跟他說,現在叫他來,對我的病情也沒有幫助。”提到了定曦,她的思緒就清晰多了,立刻否決母親的話。


    “儂儂……”謝淑賢還想說什麽卻被她打斷。


    “媽,我不太舒服,讓我靜靜的休息好嗎?”孫呈儂費力牽動嘴角權充笑容,隨口掰了個爛借口。


    “好好好,你休息,我不吵你。”謝淑賢把女兒安置好,走出病房才敢放任自己流眼淚。


    孫呈儂看著母親僵硬的背影,一陣鼻酸,水眸漾開憂傷迷霧。


    她很怕,但又不想在母親麵前表現出來,因為這會讓母親更難過,可是,她實在隱忍不住了,隻好打斷她的話,要求安靜休息。


    現在別問她怎麽辦,她需要時間消化這件事,才能好好整理思緒,對抗這一切的混亂與恐懼。


    ***


    遇到了事情就麵對,這是孫呈儂和嶽定曦的共同點,再說,身體有病,當然就是治療,逃避也沒有用。


    孫呈儂決定要動手術,但還是向醫生爭取緩衝的時間,因為她得把掛心的事情處理好,才能無牽無掛的和病魔戰鬥。


    事實上,即使她在網路上查過相關的病例資料,她仍對這一切感到惶恐,還是無法想像自己的情況會如何?也許很糟糕,也許幸運之神特別眷顧,但無論如何,過程一定是很辛苦的。


    不隻她自己,身邊的人也會受影響,畢竟照顧病患是很折騰人的事……她最先想到的是嶽定曦。


    他幾乎已經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快沒有了,家裏又有個罹患癌症的老婆,要怎麽負荷?


    她哥哥把他害得那麽慘,而他又這麽努力不懈的想振作,她怎麽能在這個時候再拖累他?


    不行!她愛他,希望他好,她待在他身邊不但一點幫助都沒有,現在還會拖垮他,她得割舍,離開他才行。


    可是,要怎麽離開他呢?


    他們是夫妻,還有婚姻關係,她不能一聲不響的走,那她要拿什麽正當理由才能讓他放手?


    醫生已警告要盡快動手術,否則再拖下去,對病情會更不利,她沒有太多時間了,沒辦法慢慢循序漸進,所以她以反常的行徑和態度來表現——冷淡、挑剔、任性,沒事就找碴,故意惹他不高興。


    “現在幾點了你知道嗎?”嶽定曦坐在客廳裏,等著半夜才回到家的妻子,一見她進門,不禁板起包公臉質問。


    “哦,兩點了。”孫呈儂看看手表,像是沒有發現他的不悅,回答的口氣很隨興。


    “你去哪裏了?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他蹙起眉,追問行蹤。


    她最近真的很反常,好像是從那次她回娘家住了三天回來之後,就開始愈來愈不對勁。


    她變得暴躁易怒,經常往外跑,不再進廚房,也根本不打掃,甚至很不耐煩看到他。


    “去夜店,和大學同學。”她倒是沒避諱的回答,踢掉高跟鞋。


    “夜店?!”他詫異揚聲,站起身慍惱地問:“跟誰?”


    他的問題,霍地拉住正走向臥室的孫呈儂的腳步,讓她僵了一僵。


    完蛋,誰?根本沒這回事,她哪知道誰?


    別緊張,要惹他生氣,這是好時機,鎮定應對吧!


    她轉過頭,麵無表情的看向他,臉上一絲波動也沒有,卻明顯看得出她不高興他的探問,靜止了約莫五秒鍾,她又把頭轉回去,兀自走進臥室。


    沒想到她竟然連甩都不甩就走開?!嶽定曦呆了一呆,未幾,積壓多時的怒氣像火山一樣爆發。


    “孫呈儂,你是怎麽回事?”他低吼,踩著憤怒的步伐跟進臥室。


    “你幹麽這麽凶?”她旋踵回嘴,巴掌大的臉蛋上也醞釀著怒意。


    “你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我問你跟誰出去,你為什麽不回答?”他的眉頭已經皺到可以夾死蚊子了。


    “你應酬的時候,我有問過跟誰嗎?”她伶俐的反問。


    嶽定曦一時語塞,但還是很快的反應過來。“這怎麽可以混為一談?我是因為工作。”


    “你工作就可以,我想要散散心難道不可以?”她尖銳的繼續回道,借題發揮。“你知不知道我很不快樂?”


    聽她坦白心情,嶽定曦還是關心的緩下語氣。“你可以跟我說。”


    “跟你說有什麽用?你連你自己都顧不了了不是嗎?”她故意說道,知道自己這話是在傷害他,但若是不這麽做,未來帶給他的傷害將更多。“坦白跟你說,我已經快受不了這樣追著錢跑的日子了!”


    他怔愕,不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麽,以為自己的老婆被外星人附身了。


    未幾,胸口陡然升起漫天怒火,燒紅他的眼。


    “你很清楚我今天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處境,居然還說這種話?”


    “是,就是因為我哥闖了禍,虧欠你,所以我就得認命的留下來彌補賠罪嗎?”她口吻尖酸,傷著他,也傷著自己。


    “你認為在我身邊是在彌補賠罪?”他定定看她,抑著怒意,語氣過分輕緩。


    她勇敢迎視他目光,明白這句話會是徹底改變彼此關係的關鍵,隻要開口回答,就可以很快達成她的目的,可是她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掌掐著,像是在製止她別這麽做……


    可是,此時腦袋的暈眩感提醒了她,時間緊迫,不能感情用事,不能在此時打退堂鼓,要快刀斬亂麻。


    “是。”她斬釘截鐵地答。


    他深沉的凝視她,感覺身處北極,天寒地凍,冷徹心扉。


    他以為他們是一對相愛的夫妻,以為他們會同甘共苦,相偕一生,所以他再累、再難熬,都還是咬牙硬撐,對她好的信念也從來沒有變過,結果,現在成了是他一廂情願的笑話?


    她居然把待在他身邊當成是替她哥哥償罪……這意思是,她並不樂意和他在一起!


    因為他失敗了,負債累累,她認為他沒辦法重新站起來,所以不願再和他一起熬了?


    孫呈量是他的至交好友,最後背叛陷害他;孫呈儂是他深愛的女人,卻在他跌入穀底時,想要放開他的手!還真應驗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這句話。


    嶽定曦靜默片刻後,忽然笑了,笑聲蘊著濃濃的自嘲,卻宛如利刃,刨割著她的心。


    孫呈儂咬緊牙,努力壓抑橫亙在胸臆間的酸楚,逼退洶湧淚意。


    “你如果想走,我不會強迫你留下的。”男性尊嚴被踐踏,他隻能在言語上逞強。


    “你要說話算話。”她勉力牽唇,故意露出一種得償所願的笑容。“我們離婚吧!”


    離婚二字宛如熾燙的熔岩,灼燒她脆弱的心房,而嶽定曦也如遭雷殛般的怔立,久久沒有應聲。


    “這真是你要的?”他嗓音異常低沉,眼神如地獄般黯寂冷凜。


    “是,如果能好聚好散,我會很感謝你。”她知道已經達成目的了,但仍暗自希望他別因此而恨她,所以收起了尖刺,緩下口吻。


    “那就如你所願吧。”他點頭,再點頭,像被抽去了魂魄,緩步走出房門。心碎的感覺原來是痛到連再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成了!終於做到了!孫呈儂跌坐在床畔,不曉得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自有意識的眼淚一顆顆碎落頰畔,她終於忍無可忍的潰堤。


    “定曦,對不起……”她雙手捂麵,傷痛的喃喃低語。


    是她沒有福分繼續當他的妻子,沒辦法健康的陪他走下去,所以,就到這裏吧!


    就這樣,嶽定曦和孫呈儂結束短短兩年的婚姻,從此,各走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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