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蘇笙放棄等待,一早就去假日市場逛,可是混到中午就回來了,一進飯店,就衝去櫃台。我看書齋


    “我是356號房的蘇小姐,有沒有我的留言?”


    會講中文的侍者過來了,他翻翻本子查看,“沒有喔。”


    “沒有嗎?有沒有一位荊先生找我?荊永旭?”


    “嗯,356房……對了,剛剛有人找你。”


    “啊?在哪?人呢?”蘇笙焦急。這時,她聽到身後有人低聲咳嗽,轉身,驀地麵紅耳赤。那個人,掛念的那個人哪,就站在麵前,他雙眼滿含笑意,那麽剛剛她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蘇笙不喜歡時髦的pub,她喜歡荊永旭,荊永旭帶她去的地方,她都喜歡。荊永旭帶蘇笙去泰國皇宮,去玉佛寺,去看那佛塔式的屋頂尖入藍天,去讓太陽照射下的魚鱗狀玻璃瓦,燦得他們睜不開眼睛。


    這裏的建築用上很多鍍金的建材,金碧輝煌,燦爛奪目。玉佛寺有六道門,每道門都有兩位門神站著。


    荊永旭告訴她:“這些門神泰語叫‘若’,意思是魔鬼或夜叉。”


    “和我們那兒的不同。”蘇笙打量著,發現這裏的門神青麵獠牙,眼紅如棗。


    “他們是印度史詩《羅摩衍那》書中的反角,武藝高強,英勇善戰。”


    荊永旭帶蘇笙去回廊處,那裏繪有史詩中的各種故事。蘇笙看得嘖嘖稱奇,問他每幅畫的意思。在寺內大殿高處,蘇笙還看見泰國稀世玉佛,在那神聖莊嚴的氣氛裏,蘇笙心裏充滿感動,為此眼色過頡


    “這麽容易感動?”荊永旭見她傻氣地紅了眼,便好笑地揉揉她的頭。


    蘇笙不好意思了,低頭笑了笑。奇怪,為何跟他相處時,她變得很敏感?


    當蘇笙飽覽泰國風情時,荊永旭則是忙著拿相機捕捉她的身影。他看那纖細的身影,一下子興奮地衝到壁畫前,一下子奔去看和尚,她也學著拜佛,學著板起麵孔,虔誠地對佛許願。


    然後她東張西望,像等不及將所有新奇畫麵納入眼底。路上,碰到不懂的她就問,而當他低聲解釋,她會挨近他,踮起腳跟聽,嗯嗯嗯地很認真。然後,荊永旭就聞到她頭發的香,再然後,他就情不自禁地開始陶醉了。


    這洋溢活力的小東西,這穿白t恤、牛仔褲的小東西,她像隻快樂的小鳥在他周圍打轉。他看著,覺得自己快被這隻小鳥轉暈了。當她看見什麽新奇的,會誇張地手一指——“你看!”然後歡天喜地奔去瞧個仔細。


    當他們淪陷在人群裏時,她一馬當先地鑽來鑽去,不怕走失。他隻好大步追她,怕她迷路。他看著那身影衝衝衝地往前去,她不懂害怕。荊永旭慚愧,他比她高大,卻比她謹慎小心。


    荊永旭還發現蘇笙沒心機,很容易自曝其短,但這卻是最吸引他的地方,她不假裝,對世界對所有人完全開放。在他眼中,這是很傻的,容易受傷的,可是她卻活得比誰都精神,笑得比誰都燦爛。


    他呢?麵對蘇笙燦爛的笑容,他覺得自己被整個地融化了,他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甚至覺得自己在仰望她,她太美好,美好得令他迷惘。


    當蘇笙為巨大的佛感動得淚眼婆娑,荊永旭卻為了她感到自慚形穢。在她身上,他看見自己缺乏的,那是他遺失很久的,一種叫“熱誠”的東西。


    離開佛寺,他們到jimthompson,專賣泰絲製品的地方。店內掛著一匹匹半透明絲綢,有藍有紫有鮮黃、豔粉色、青綠……


    他說:“這是泰絲,顏色很特別,世上幾乎找不到相同的。”


    “我沒用過絲的東西。”蘇笙無從比較,隻覺得美。


    荊永旭叫她摸摸看,蘇笙觸摸。它們輕薄柔滑,觸感似有若無,冰涼涼,稍一使力,它軟遁,滑過指尖。


    “覺得怎樣?”


    蘇笙搖頭,“我不會形容。”從沒摸過這麽細致的東西。


    荊永旭望著泰絲,告訴她:“蘇笙,記住這感覺,泰絲的觸感,獨一無二。以後摸到別的絲綢,你就明白它有多麽特別。”轉過頭,荊永旭問她:“哪一條最美?”


    “這條。”她中意豔粉色。


    “要不要買回去做紀念?很多外國人特地來這買泰絲。”


    翻看標價,她咋舌道:“嘿,不要。”貴得嚇人。


    “它值這個錢。”


    蘇笙偏臉,縮肩,對他搖頭。那模樣是有點傻氣的,憨憨的。她微笑說:“又不實用,又那麽貴,又好像很脆弱,一下子就弄壞。”


    說得有理,荊永旭笑了,“你可以把它掛在窗前,它半透明,能篩換陽光的顏色,改變房裏的氣氛。”


    她眼一睜,“我哪那麽浪漫?”


    “女孩子不是都很愛講情調?”他懶洋洋地笑。


    “我二十八歲,又不是小女生。”


    “我覺得你的眼睛隻有十歲。”


    他眼中的閃光使她心跳加速,她低頭笑著說:“眼睛還有年齡?那你的眼睛幾歲?”


    “我的眼睛一百歲,它很老了。”


    “胡扯。”她抬頭,眼睛亮亮地,指著眼角說:“難怪你笑的時候有魚尾紋。”


    “是,再老一點,就可以夾蚊子。”他一臉正經。


    蘇笙頭一仰,哈哈大笑。荊永旭不禁跟著牽動嘴角微笑了。聽著那爽朗的笑聲,荊永旭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他從沒像她笑得那麽開懷,他總為自己保留太多。


    黃昏時,他們去face用餐。餐廳隱身在綠油油的熱帶植物中,外觀是傳統的泰式建築。


    點完餐,荊永旭從背包裏取出一瓶酒給蘇笙,“生日快樂。”


    蘇笙高興極了,接下酒瓶,打量起來,“什麽酒?怎麽沒貼卷標?”


    “這是分裝的。你開餐廳的,嚐嚐看,能不能猜出什麽牌子?”


    荊永旭跟服務生要兩個杯子,幫蘇笙倒酒。


    蘇笙聞了聞,嚐一口,有股特殊的香氣,“奇怪,喝不出來。”


    “等你猜出來,免費送你一打。”


    “真的?”蘇笙將酒瓶珍重地塞進包包裏,“到時不要耍賴啊,我一定猜得出來。我認識酒商,他們光用聞的,就能聞出酒的產牌跟年份。”


    荊永旭又將洗好的相片給她,但保留了偷拍她睡容的那張。蘇笙興奮地看著,很滿意。


    菜一道道端上來,蘇笙食欲好,掰了筷子,每樣都急著嚐。


    “這個好!”她殷勤地幫他添菜,又吃另一盤,皺眉,“這不怎麽樣……這個呢?辣!”她興高采烈地享用,他卻心不在焉地發呆。


    荊永旭想著該怎麽開口邀請蘇笙去他家住,一來怕蘇笙誤會,二來怕蘇笙拒絕,三來不希望她亂想,可是……其實是自己在亂想。他矛盾,各種情緒雜在胸中。他覺得自己表裏不一,他快搞不懂自己了,究竟是希望蘇笙怎麽想呢?他還沒問出口,自己先想得心慌意亂。


    “在想什麽?”蘇笙大口吃飯。


    “沒什麽。”他口幹舌燥,啜一口冰水,卻解不了渴。


    “對了,昨天怎麽沒跟你弟來?”


    荊永旭一震,“我弟?錦威?”


    “嗯,他帶我去bedsupperclub。你知道那個地方嗎?座位是床啊……”蘇笙描述pub的擺設,講得眉飛色舞,荊永旭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先是驚愕,跟著憤怒。他氣錦威,錦威幹嗎找蘇笙?錦威喜歡文敏啊!為什麽約蘇笙出去,帶她去那種莫名其妙的pub?跟她坐在床上錦威一向對女人很有辦法,錦威輕浮率性,他的情史夠寫十大本書,荒唐的行徑足夠下十幾次地獄了,跟女孩約會不出三天就要搞到床上,錦威……


    “你不舒服嗎?”蘇笙問。


    荊永旭怔住,頓口無言。


    “你的臉色好難看,怎麽了?”蘇笙納悶地打量著他。


    望著那張柔美的臉,荊永旭低頭,心跳得很響,為自己莫名的憤怒心驚、惶恐,他竟對錦威產生敵意。


    心,像被針挑了一下。


    忽然間,荊永旭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夢醒來,忽然光天化日,照見自己的慘白,他冷汗涔涔,左胸劇痛。


    他霍地站起,拎起背包,用一種生硬的口氣對她說:“我還有事,你慢用,這頓我請”說完不等蘇笙反應,大步離開,像急著撇下個什麽可怕的東西。


    蘇笙傻在座位,看著那抹高大的身影走向櫃台付賬,走出餐廳,走進暮色裏,頭也不回地消失了。她呆了幾秒,回過神來,跟著一股憤怒和難堪淹沒她,她茫無頭緒,不明所以,感到憤怒,更覺得傷心。


    他什麽意思?他莫名其妙!


    蘇笙低頭,又納悶——我說錯什麽?我說錯什麽得罪他?


    她頹喪地癱靠在椅背,她實在捉摸不出荊永旭的情緒,不懂這個人。


    有人過來,坐下,“蘇笙。”


    蘇笙抬頭,瞪著不速之客。對方穿黑色套裝,她摘下墨鏡,露出一張蒼白的臉,是孔文敏。那細致的瓜子臉,化著妝,卻遮不住兩眼下疲倦的暗影。


    孔文敏瞄瞄桌上相片,每張都是蘇笙的特寫。她陰著臉說:“不要再接近永旭。”


    這天她瘋狂地一路跟蹤荊永旭,看他對蘇笙殷勤,對蘇笙嗬護,所有她奢望的,蘇笙毫不費力贏得了。她,她快發狂了。


    蘇笙強硬道:“為什麽?”


    孔文敏咬了咬牙,說:“他有未婚妻。”


    “他沒有,他說跟你隻是同事。”蘇笙直率地駁回去。


    孔文敏的臉更白了,眼睛更紅,口氣也更冷了,“總之你不準見他,不準再跟他聯係。”


    好無理的要求!蘇笙揚眉問:“誰規定的?”


    “我!”


    “你憑什麽?”她的理直氣壯叫蘇笙啼笑皆非。


    孔文敏忽然笑了,那笑容帶著淒涼感,“你聽過利薩的鐵棺材嗎?”她目光炯炯,盯著蘇笙,口氣森冷地說,“西洋古代的擠壓刑,死刑方式將犯人鎖在鐵製棺材裏,棺材蓋設計得比棺材略小,行刑者慢慢降下棺材蓋,直到死囚被壓死。棺材蓋閉合的速度極慢,到弄死犯人為止需要好長的時間……”


    “幹嗎跟我說這個?”


    “讓你明白。”孔文敏眸光一冷,“從我認識永旭那天起,我就躺進這副棺材裏,我愛他,好愛他。這份愛,沉重得像棺材蓋,時刻擠壓著我。現在,我快窒息了,痛得快死了。”她微笑,眼色淒迷,“假如他愛上別人,這最後一擊就會讓我窒息。我就不想活了,不想活的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你聽懂沒?”


    竟敢威脅她?不可理喻!蘇笙眼中閃著堆積起來的怒火,胸口劇烈起伏,“孔小姐,我還知道有一種酷刑,用繩子綁住犯人,繩子越縛越緊,陷入肉裏,勒到骨頭上。”


    “什麽意思?”孔文敏眯起眼睛。


    “你就是繩子,你的愛就是,可憐的荊永旭,被你愛著一定很累。你不是付出愛,你是在傷害他;你不是要他快樂,你是想害死他。”蘇笙語氣鏗鏘,擲地有聲。


    孔文敏心驚,氣憤,惱羞成怒,卻無法反駁。她發抖,麵無血色。


    眼看她快崩潰了,蘇笙忽然不忍,勸她一句:“他不愛你,你想開點。”


    孔文敏笑出來,笑得落淚,“你勸我想開?你真行,覺得我可憐?你同情我?”


    “我說實話。”


    “你最好聽我的,不要再見他。”


    “如果他找我,我還是會見他,他又不是你的——”


    “嘩”一聲,文敏抓了水杯潑她,“不要以為我開玩笑,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蘇笙被潑得臉頰頭發全濕了,餐廳一瞬間靜下,眾人目光集中在她們身上。


    侍者趕來處理,請她們離開,文敏發泄完,扔了水杯,轉身就走。


    “你給我站住。”蘇笙說,孔文敏繼續走,蘇笙大聲重複:“給我站住!”


    孔文敏轉身,挑釁地瞪著她,昂著下巴,“你想怎樣?”忽然,她臉色驟變,看蘇笙抓起桌上的柳橙汁潑來。她驚呼,閃避不及,瞬間渾身沾滿黏稠液體。


    “你……你……”孔文敏麵色發青,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下連經理都趕來了,侍者們半求半強迫地拉她們出去,但她們對峙,不肯移動腳步,客人們全好奇地對她們指指點點。


    孔文敏瞪住蘇笙,低頭看套裝,套裝肮髒黏膩,她一陣反胃,忽地像隻發狂的野獸尖叫著撲向蘇笙,揚手甩蘇笙一巴掌。蘇笙立刻回敬一耳光,打得孔文敏摔在地上,高跟鞋飛出去。


    這會兒經理、侍者、客人,包括孔文敏自己都呆住了,都嚇傻了。孔文敏跌在地,嘴角嚐到鹹味,她的嘴破了,衣服髒了,鞋飛了。而蘇笙呢?孔文敏抬頭,她瞠目結舌,倒抽口氣。


    燈下,眾人目光中,蘇笙站得直挺挺,她挨了一巴掌還站得直挺挺。她的右臉腫了,正看著孔文敏,神色鎮定,眼色強悍。她倨傲得像個女王,殺不死也趕不走、什麽都不怕的女王。


    這女王用一種篤定的、豁出去的口吻對孔文敏說:“沒人可以打我,再動我一下,你試試看。”她惱得熱血沸騰。


    蘇笙那炯炯的目光,盯得孔文敏遍體生寒。孔文敏以前也找過其他女人的麻煩,恐嚇過心儀荊永旭的女人,每個都怕她,但這次,怕的卻是她自己。c


    孔文敏看著蘇笙,又看看周圍的人,再看看自己,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駭得心驚膽戰,她好慘,好狼狽,好可笑。


    侍者來扶了,她一把推開,拾了鞋,一拐一拐地跑出餐廳。一衝出餐廳,她狼狽的模樣即刻引來路人好奇的眼光,一對對眼睛像探照燈那樣打在她身上,孔文敏麵色慘白,嗚咽一聲,掩臉遁入小巷。顫抖著,拿出手機,撥了一組號碼,對那頭的人“哇”地哭出來——


    “伯母——伯母……”她縮在牆邊,痛哭失聲。


    當晚,蘇笙坐在床前,跟弟弟講電話。


    “店裏有沒有什麽事?”她用包著冰塊的毛巾敷在右臉上。


    “沒事,都很好啦,你好好玩,不要擔心。”蘇家偉開朗的嗓音,稍稍安撫了蘇笙的情緒。


    蘇笙沮喪地說:“我……我想回家了。”看著窗外風景,夜裏霓虹閃爍,遠處車流的光影一瞬瞬消逝。她看不清楚曼穀,看不清楚荊永旭,她的臉很痛,心也痛。


    “回家?”蘇家偉在那邊笑,“敢回來試試看?都叫你放心了,好好玩啦。”


    接著他嘮嘮叨叨地說起學校發生的事,吉他社要去表演了,他跟同學計劃拍短片放到網頁上,他說不停,蘇笙聽著,隻覺得一切都像在夢裏,那熟悉的環境、弟弟、竹笙餐廳,一切一切……像在夢裏,恍如隔世。


    一個荊永旭,將她的世界拉成兩邊,一邊是認識他之前,一邊是認識他之後。她也分裂成兩個蘇笙,與他相遇前,與他相遇後。她的心境不同了,她覺得有個陌生的蘇笙冒出來了,一個患得患失、多愁善感的蘇笙,她不再熟悉自己了。


    這幾日的境遇,把她兜得迷糊了。那個真實的世界,遠得像個夢。這邊呢?這邊更像是個夢,一個亂七八糟的夢。一下高興、一下悲哀的夢,一下感動、一下頹喪的夢。


    蘇家偉聒噪地說了一陣,忽記起來,“啊,電話費很貴,我不講了。”急急掛了電話。


    蘇笙躺下,敷著疼痛的右臉。後來,就哭起來了。


    她怎麽會這麽寂寞?這麽難過?還這麽慌、這麽沒安全感?她的堅強到哪去了?瀟灑到哪去了?她無憂無慮,不愁不煩,隻需努力工作賺錢的日子到哪去了?


    蘇笙一搭一搭地哭著,喃喃地說:“荊永旭,我不懂你。你什麽都沒表示,但看看我,我已經因為你挨了一巴掌……”


    蘇笙覺得委屈,閉上眼,腦海浮現荊永旭倉促離開的表情。他在逃避什麽?她原以為這男人屬於金色陽光,屬於夏日的棕櫚樹,但有沒有可能,這是他的偽裝?


    也許,他比夜更黑。那雙默默的黑眼睛藏著什麽?而那種忽然被撇下的感覺,實在太難堪了。蘇笙看向桌子,月光裏,一支酒瓶,孤單地立在那裏。她取來,握著冰冷的瓶身,拔去瓶蓋,拿到鼻間嗅聞。


    香氣清冽地竄入鼻間,這香氣,有種孤獨的淒涼味。蘇笙覺得心窩裏好似有根繩子,輕輕抽了一下又一下。


    那邊,荊永旭心裏也有條繩子,抽了一下又一下。


    離開face餐廳後,他沒回家,一個人開車,駛出市區,駛向田野,駛得遠遠,結果繞一圈,又駛回市區,車子停在賣泰絲的jimthompson前,熄了火。他坐在車裏,望著燈火通明的jimthompson。


    他想起蘇笙的臉,想起他的驟然離去,將她丟在餐廳裏……於是心裏的繩子變成野獸,張牙舞爪,抓著心髒。他按住左胸,想鎮住野獸,左胸卻劇烈地痛起,痛得他麵色慘白。


    他心深處,有隻黑暗的獸,蟄伏著,一直睡著,直到蘇笙出現,野獸醒了,開始咬他。就在傍晚,在他對荊錦威產生敵意的那刹,野獸一口咬住他的心髒。


    這黑暗的秘密,左胸的傷疤,明明事情過去那麽久,為什麽還要折磨他?像餓鬼,吃著他的生活,他的人生。


    他重重地捶了下方向盤,拔鑰匙,下車,走進jimthompson。店員準備打烊,他趕在最後一刻,買下粉豔色絲綢。他是最後一位客人,當他走出店,身後,招牌燈滅了。


    回到車裏,他摸著絲綢,苦笑著。


    買來做什麽?他也不浪漫,也不打算掛在窗前,也不可能係在身上。那麽,送給她?


    於是車子駛到蘇笙住的飯店,在飯店外停了會兒,透過車窗,張望蘇笙住的那一層,那裏沒有光,她睡了?他竟矛盾地鬆了口氣,掉轉車頭,回家。一路上告訴自己——不要,不要感情用事。


    在愛與荊永旭之間,有道黑暗河流,他跨不過去。那頭,蘇笙在愛那邊向他招手,對他微笑,他卻情願駐足,望著那麽燦爛的笑容,放任自己枯萎。


    荊永旭放棄愛情。


    這世上,人人都渴望愛,他卻選擇逆愛而行。情願孤獨,孑然一身。


    愛說,你不可能隻選取我的快樂,卻不要我的痛苦。


    愛說,當你在愛時,同時也在聚集恨的力量。


    愛又說,但沒有我,你不算活過。


    愛輕輕說,你要學會承受。


    荊永旭聽不到愛,他以為自己沒愛過。可是愛已經埋下種子,在他心窩裏養著。


    愛說,愛溫柔地說,你心裏那隻獸嗬,哪天吃了愛結出的果,它就會乖了,你就不會再痛了。你慢慢等著,養著愛的種子,它會叫你,看見它的力量。


    這一晚忽地起風,打雷閃電,暴雨落下,就在這壞天氣的夜,荊永旭的母親周雲來到曼穀。她一接到孔文敏電話,立刻訂最快的機票來曼穀,孔文敏像討到救兵,挽著周雲進房說悄悄話。


    一個小時後,當她們走出來,臉上都有股默契,一種相知的喜悅,好像剛完成一筆交易,敲定某事。周雲的手親密地搭在孔文敏的肩膀上,她們偎在一起,像對母女,親密說話。


    荊永旭在客廳裏彈琴,他知道母親來一定有事,但他不動聲色,也不主動問。


    周雲和孔文敏坐在沙發上,打算一搭一唱地說服荊永旭結婚。


    這個夜晚,琴聲、雨聲激蕩著,永旭演奏《spanishcaravan》,這是一首困難的曲子,但荊永旭彈來毫不費力。這曲子旋律瘋狂,節奏快速,奔騰的琴音,像個神經異常、瀕臨崩潰的病患。一小節比小一節更激烈更高亢,像對誰咆哮,向誰嘶吼。而演奏者麵無表情,眼色沉靜,盯著琴鍵,壓抑壞情緒。


    在瘋狂的琴聲裏,周雲問兒子:“你們該定日子了吧?”又對孔文敏說:“昨天我跟你爸通過電話,他也讚成年底把婚事辦好。阿旭,你覺得呢?”


    荊永旭彈奏鋼琴,無動於衷。


    “永旭?”周雲提高音量,“媽說的聽見沒?我可不管你願不願意,在媽心裏,我認定的媳婦隻有文敏。”


    孔文敏怯怯一笑,感激地看了伯母一眼。


    周雲對孔文敏使個眼色,一切包她身上,“日子定在十月怎麽樣?”她問兒子,“十月不會太熱,又不會太冷,最適合結婚,到時你回家裏住,把婚事辦一辦。”


    “伯母,我爸跟西華飯店的經理有交情,我們可以在那邊辦。”


    “好啊,我有認識的花行,一定把你的婚禮布置得非常漂亮。”


    兩人講得興致勃勃,荊永旭始終沉默著,像不關他的事。


    荊錦威從房裏走出來,裸著上身,隻穿條睡褲,手裏拎著一罐啤酒。


    “文敏在,你好意思穿這樣?”周雲輕蔑地看他一眼。


    荊錦威散漫地笑了笑,過來坐孔文敏身邊,“她又不是外人。”荊錦威說著,搭她肩膀,孔文敏瞪他,撥開他的手。


    “不正經。”周雲冷笑,“不知道你媽怎麽教你的。三天兩頭鬧事,你爸就是讓你氣得腦溢血,到現在還躺在醫院。”


    荊錦威灌一口啤酒,“聽翠姨說,爸出事那天,你吵著叫他改遺囑?”


    周雲臉色驟變,“荊錦威,你倒會推卸責任,別忘了,當天雜誌爆你跟未成年少女王鵑交往的事。”


    “伯母,你不用跟他廢話,省得自己生氣。”孔文敏暗掐荊錦威,要他閉嘴。


    周雲注意力又轉到兒子身上了,“阿旭,你倒說話啊?媽就這麽跟你說定。”


    荊永旭不受影響專注在琴鍵上,荊錦威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忽地雙掌重擊琴鍵,“轟”的一聲巨響,打斷琴音。


    “哥,這時候不適合彈琴吧?”


    荊永旭歎息,掩上琴蓋,“我說過很多次了,我跟文敏不可能。”


    荊錦威回頭,看著文敏,揚眉,“聽見了?死了這條心吧!”


    周雲嚷:“阿旭,文敏有什麽不好?她對你百依百順,她……”


    “永旭——”孔文敏插嘴,“婚後,我絕不幹涉你的生活,我會給你最大自由。你討厭束縛,我知道;你喜歡住在曼穀,我也可以配合你,我什麽都依你。”


    “既然這樣,結婚有什麽意義?”


    “有,有我的股份,劭康等於是你的了。”


    荊錦威笑起來,笑聲苦楚,他看著荊永旭,諷刺道:“你看,多為你想,你快答應,免得哪天老頭子一死換我當家,你會被我踢出劭康。”


    “沒錯。”周雲牙一咬,這正是她最擔心的,“他們母子一定會聯手欺負我們,但是隻要你跟文敏結婚——”


    “我不在乎。”荊永旭轉頭,看著錦威,“劭康本來就是你的。”


    荊錦威愕然。


    “什麽他的?我們母子也有份!”周雲不平。


    荊永旭看著錦威,想起他約會蘇笙的事,便試探地問:“你不是很喜歡文敏嗎?你跟文敏結婚,我樂於祝福。”


    “荊永旭!”孔文敏臉色一變,氣得顫抖。


    “阿旭!”周雲急得大叫,“你胡說什麽?文敏喜歡的是你,你幹嗎……”


    “是,我愛文敏,但我不能娶她,文敏心裏隻有你。”荊錦威頹喪道。


    “我更不能娶她,我不愛她。”


    “你們說夠沒?”孔文敏霍地站起,瞪著兩兄弟。


    “你不要氣,好好跟他說。”周雲討好地拉孔文敏坐下。


    孔文敏揮開她的手,瞪著荊永旭,“你是不是喜歡蘇笙?你喜歡她對不對?”


    荊永旭一震,側身,麵對她,“你想太多了。”


    “特地打掃客房請她來,幫她拍照帶她去泰國皇宮去玉佛寺,去jimthompson,去face!為什麽你可以對她那麽好,對我這麽壞?”


    “你跟蹤我?”荊永旭目光一凜。


    “對,我不甘心,你對我從沒那麽好。”


    荊錦威歎氣。這個笨女人,這樣隻會更激怒荊永旭。


    “好了,瞧你氣的。”周雲摟住她,“不要氣了,伯母站你這邊,那個什麽蘇的,我不會承認她。阿旭,你聽見沒?”


    這時,荊永旭的目光移到母親臉上,那冰冷的眼神直望進周雲心裏。周雲心悸,臉上閃過一抹心虛。


    荊永旭輕輕說:“你認為我會在乎你承認什麽嗎?我會在意你的感受?”這話很輕,但每句都像雷電打在周雲的心上,堵住了周雲的嘴。


    荊永旭又看向孔文敏,“你聽好,我不打算結婚,也不打算跟誰交往。”他一直忍,但這次夠了,這次要讓孔文敏徹底死了心。


    他說:“我對你壞,是因為你自私跋扈令我厭惡。你還想聽什麽?要說多少難聽話才能讓你死心?”


    孔文敏震驚,忽然頭昏,扶住沙發。


    “哥?”荊錦威乞求地看著荊永旭,希望他留點情麵。


    “這就是我在你心裏的模樣?自私跋扈?”孔文敏顫聲問,“沒好的?”


    “不隻自私跋扈,還自以為是,囂張可惡,驕縱野蠻,仗著自己良好的背景,為所欲為。孔文敏,你隻是生得比別人好,除此外又有什麽贏得過人?憑什麽以為你愛的,對方就要愛你?你哪一點可愛?”


    “好了,都不要說了。”連周雲都聽不下去了,“婚事擱下可以吧?媽給你時間考慮,不逼你。”


    “不,讓他講,讓他講個夠。”孔文敏含淚,咬牙瞪著荊永旭,“很好,我囂張可惡?我自私跋扈,我有一籮筐的缺點,我在你眼中這麽下賤。蘇笙呢?你倒說啊!她哪點比我好了?讓你對她好!”


    “你有的這些缺點她都沒有,這就夠了。”


    “就這樣?”孔文敏笑了,笑得落淚,“我這麽不堪?這麽糟糕?在你眼中這麽差勁?”


    “文敏!”荊錦威衝過去抱住她,激動地嚷:“不是不是,你在我眼中很好,你美麗大方,你——”


    “你住口。”孔文敏推開他,瞪著荊永旭,“所以我怎麽樣你都無所謂?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永旭,你怎麽可能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她心碎地喊, “我媽出車禍死的時候,我不吃不喝鬧脾氣,是你哄我的,你幫我梳頭,你說折一百個星星可以讓我媽上天堂,你陪我折星星,你那麽溫柔,你明明喜歡我啊,你為什麽變了?那天起,我就愛上你了,你為什麽變了?為什麽不再對我溫柔了?”孔文敏痛心,她哭了。覺得有根錐子紮在心上,好痛好痛哪!


    周雲疲倦,掩臉坐下,眼看文敏為愛痛苦,她心裏也跟著痛起。女人對愛太執著,情願埋掉自尊。


    荊永旭沒因文敏痛苦,就軟了心腸,他板著麵孔說:“當年你十三歲,十三歲的你是可愛的。”


    “那為什麽現在我變成自私跋扈、囂張可惡?”


    “因為你要我愛你,從你開始渴望我愛你的那天起,你就變了。”那種窮凶極惡的討好,失了自然,像汗濕的襯衫,黏膩濕纏,他受不了。


    孔文敏愕然,太諷刺了,怎會如此?越愛他越被討厭?


    “所以現在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


    “對。”他答得斬釘截鐵,不讓她有希望。


    “一點都沒有?”


    “沒有。”


    她牙一咬,絕決道:“好,一點感情也沒了,那麽不管我怎樣你都不在乎?都無所謂?”


    “對。”


    “我死給你看!”孔文敏發出痛心的呼喊,衝出屋外,荊錦威惶恐,跟著追出去。


    “你快追她!”周雲衝來拉荊永旭走,卻被他甩開手。


    “阿旭!你放聰明點好不好?你看錦威,那麽討好文敏為什麽?這利害關係你懂嗎?要是讓他得逞就糟了,你快去!”周雲推他,他不動如山。


    “你不要再幹涉我的事。”


    “我是你媽,我有權利要你娶她!”


    “我是你兒子,你又怎麽對我?”


    周雲臉色一變,表情惶恐,吞吞吐吐,“我……我知道你恨我,你記恨當年的事,當時是不得已的,你爸想跟我分手……想拋棄我們,所以我才……”


    “所以你傷害我,拿我威脅他。”


    客廳瞬間靜下,隻聽得屋外粗暴的雨聲。周雲撇頭,掩臉,雙肩垮下來,眼睛下雨,“我以為,你已經原諒我……那麽久了……”


    “我是想忘記,也許我該請教你,要怎麽才能忘記?”他的口氣壓抑,像在隱忍著極大的痛苦。


    當年,周雲跟荊劭爭執,為了嚇荊劭,拿刀挾持兒子,她當時急瘋了,發狠地威脅道:“敢跟我分手?我們母子就死給你看。”


    但荊劭還是執意分手,周雲激憤,真的劃傷荊永旭,咒罵著要跟兒子同歸於盡。荊劭嚇壞了,搶下刀子,送荊永旭就醫,事後,荊家動用各種人脈壓下新聞。


    周雲那一刀,令荊劭再不提分手,並同意接他們回家,幫荊永旭入籍。


    當時荊永旭才十二歲,左胸皮開肉綻,因為不信母親會傷他,他震驚至極,直瞅著胸前豔紅的血,那麽紅,那麽洶湧,叫他如今做夢,還常夢見一片血紅世界,天下紅雨,他踩在血泥上,困在幽暗世界,走投無路。


    傷口結痂,遺下一道疤,心裏的傷卻從沒愈合,一旦有愛的感覺,心裏那道傷口恍若又皮開肉綻,提醒他,愛會害人。


    現在的周雲,不再是當年娉婷秀麗的女子,她穿名貴服飾,化誇張的濃妝,瘦得鵠麵鳩形,因為長期失眠,臉上總有股倦意。可是眼色異常銳利,像隨時處在警戒中,計算別人,計較得失,努力爭取自己的利益。她好強好麵子,但是,當荊永旭一提起這事,便輕易地戳破她了。她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麵上濃豔的妝變成浮膩的油彩。


    她喃喃道:“我……我真的在為你打算……那是意外……”


    “不要再把我卷入你跟爸的戰爭。”荊永旭悍然道,撇下她,回房了。


    周雲在燈下,呆呆站了好一會兒,跌坐地上,她哭不出來,她有什麽權利哭?這是孽障,認識荊劭是她的孽障哪!毀了她一生,害她心永無寧日。瞧她有多失敗?惟一的男人抓不住,惟一的兒子恨她,她淒愴地笑了,笑得撲倒在地。


    荊錦威揪住文敏,暴雨打得兩人濕透,睜不開眼。


    “放開我!”孔文敏咬他,奮力掙紮。


    “你去哪?”


    “去死!”


    “不要!”荊錦威摟住她,她又踢又打,他緊抱這個心碎的女人,好難過,“為什麽糟蹋自己?他不愛你,你去死有用嗎?不要傻了!”


    孔文敏一震,停止掙紮,把頭一仰,瞪著荊錦威,“有多愛?你多愛我?”


    “我願為你做任何事,隻要你高興。”


    孔文敏冷哼:“說得真好聽。”


    “我可以證明,隻要給我機會,讓我證明。”


    她低頭,像在考慮接受他了。


    荊錦威精神一振,熱切道:“文敏,我不會讓你失望。以前我放蕩是因為你不愛我,但我發誓,隻要你接受我,我立刻重新做人。”


    “錦威……”孔文敏退一步,打量他,“你真的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對。”


    “如果你可以讓蘇笙愛上你,跟你交往,我就跟你結婚。”


    荊錦威震住,他不明白。


    “你跟她戀愛,再甩掉她,讓她哭得死去活來。去,去玩弄她的情感。”


    “你遷怒她,她什麽也沒做啊?”


    “我恨永旭。”


    “那為什麽要傷害蘇笙?”


    “因為傷害蘇笙就等於傷害永旭,我找到辦法了,一個可以讓荊永旭崩潰的辦法,一定行的,他永遠那麽自製,那麽理智,可惡透了,我要撕開他的麵具,讓他跟我一樣痛苦。”


    說到底還是為了荊永旭,荊錦威心寒,“我不認為他會因此痛苦。”


    “他會,錦威,你看不出來嗎?永旭愛她。”


    “我哥沒那麽容易愛人。”


    “因為他善於隱藏感情,他喜歡蘇笙的,他第一次對女人那麽殷勤。錦威,你剛剛也看見了,你哥是怎麽羞辱我的?你幫我,幫我出一口氣,我要讓他內疚”,孔文敏尖聲道,“我要讓他哭、讓他痛苦、讓他崩潰!”


    荊錦威懷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的想法不合邏輯,她恨得沒道理。


    “我們回去了好不好?”他顫聲道,“雨好大,打得我好痛,你不覺得嗎?”


    “你不幫我?你不是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不要這樣。”這樣瘋狂的她叫荊錦威感到害怕。


    “不願意就算了,不要再假惺惺地說愛我。”孔文敏轉身,踉蹌走著。


    “去哪?文敏?”


    見她往河的方向走,荊錦威驚恐,追上去,但來不及,她投入河裏。


    “文敏!”荊錦威驚恐,立刻跟著投河,他泅泳在黑暗的河裏,看不到孔文敏,他嚇壞了。終於找到她,抱住她,掙紮著遊出河麵,拖她上岸,她不省人事,荊錦威立刻為她急救。


    她的唇冰冷,沒有心跳。荊錦威一下一下按她胸口,嘴一再覆住她,重複急救的步驟,終於她嗆出積水,用力咳嗽。


    荊錦威嚇得魂魄丟去大半,抱緊孔文敏,瘋狂地保證:“我答應,我什麽都答應!不要這樣,你嚇壞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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