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無解


    梁旭打量眼前這個男人——微胖身材, 有些敗頂, 穿著打扮倒還得體,不像是貧窮人家, 戴一塊銀灰色的老式手表, 手裏還提了個老板們常用的小皮包。


    他嘴唇顫動幾下, 轉身就想走。梁旭一把鉗住他:“跟我來!”


    他自幼熟習搏擊,雖然看上去文質彬彬, 伸手卻有如鐵腕, 羅爸爸被他一路鉗著拖著奔到走廊盡頭。


    他和羅曉寧真的一點也不像,梁旭想, 這男人的容貌是一見就忘的普通, 塌鼻梁、小眼睛, 塌也塌得毫無特色,小也小得完全大眾。羅曉寧像是造物主精心打造的一件玻璃器,仔細吹過、仔細燒過,每個邊角都仔細打磨過, 連額上的桃花疤也是刻意雕琢, 而他父親則是造物主打著嗬欠的敷衍作品, 哪怕捧著看半天也根本記不清這張臉——他們之間的區別就是女媧捏人和女媧甩泥。


    兩人在走廊盡頭無言相對,臉色都很難看,梁旭是敏感的疑惑,對方則是驚惶的瑟縮。


    “你都聽見了。”


    過了不知多久,梁旭終於問出這句話。仿佛是應著他這句質問,羅爸爸的眼淚瞬間掉下來了, 他哽咽著,仿佛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隻是掉淚。


    “……孩子,你也受苦了。”


    半天,他艱難地說了這一句。


    梁旭在他身上瞧見了梁峰的影子,不必再問任何事,梁旭的熱淚也填滿胸臆。


    “我不問是誰托付了你,也不問你如何撫養曉寧,可你既然接受了這個托付,為什麽不好好對待曉寧呢?”


    躊躇許久,他含淚亦含怒地問他。


    羅爸爸的臉霎紅又霎白,他低下頭去,訥訥道:“我……我也是……我沒辦法。”


    說著,他雙手捂住了臉。


    和梁峰不一樣,他看上去真的隻是個普通人,他身上是小市民常有的那種唯唯諾諾——他精心扣到最頂一顆的襯衫紐扣、袖子上不舍得剪掉的雅戈爾標簽、用水沾濕又被汗打亂的倉皇倒伏的頭發——每個細節都顯示出他的懦弱、膽怯、遵循常理。有如他的一切裝扮都是為了讓人“不笑話”,他的一切行事原則也就是中國人嚴循恪守的“要本分”。在年輕有誌者眼中,羅先生是軟弱無能的代表,他們像工蟻工蜂一樣,庸庸碌碌地活著,活著隻是為了襯托這個英雄時代的榮耀,他們是英雄腳下的泥和沙。


    ——可沒有人知道,這副庸庸碌碌的軀殼裏,藏著一顆偉大而勇敢的心,他掩護著金川案的遺孤,謹慎小心地活到了今日。


    是的,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梁峰的能力,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麵對金川案的可怖事實。


    梁峰太難得,而羅爸爸隻是普通的“大多數”。他能夠冒著危險掩護遺孤,這已經是大善,他害怕,梁旭可以理解,他畏縮,梁旭也都明白。


    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梁旭沉吟片刻,大膽地請求:“羅叔叔,要是曉寧對你來說真的麻煩,我可以來撫養他。我父親比你條件適合一些,我現在考上了研究生,家裏也不困難,曉寧住進來,我很歡迎。”


    羅爸爸大吃一驚,臉更白了,退後幾步,他說:“不行、不行,這怎麽行。”


    “沒有什麽不行。”梁旭坦蕩道:“我喜歡曉寧,曉寧也隻信任我一個,我們倆這麽些年都過來了,他也逐漸好轉。我知道這個請求很突然,但是希望你能考慮一下。”


    他的話說得有點gay,不過梁旭當時完全沒往這個上頭想,他喜歡羅曉寧,是完全的、單純的善意。既然他家裏如此為難,還不如把兩個孩子養在一起。


    他沒問梁峰的意見,但他覺得梁峰一定會讚同。十二年了,梁峰和他雖然不是親生父子,心意相通已與親子無異。


    羅爸爸躊躇徘徊,想了又想:“不行,不行,這樣絕對不行。”他仰起頭:“小梁,過去是我不對,我膽子太小了。但是曉寧我不是不放在心上,你看他受傷了我肯定還是要來看的。你放心,過兩天我就把他接回家,該給他的我一樣都不會缺!”


    這話梁旭信,他家裏這麽多住院的錢都舍得花,想必回去也不會虧待羅曉寧,梁旭隻是有些意外,沒想到這麽容易就把曉寧回家的事給定下了。


    他一時有些悵然,猶猶豫豫地,他問羅爸爸:“叔叔,曉寧回家以後,我還能見他嗎?”


    對方也同樣猶豫,想了想,還是點頭:“他要是想見你,就由你們兩個自己做主吧。”


    梁旭回思他的口音,確像金川人氏,隻是大約在城裏久了,咬字有一點陝普的意思。和自己不一樣,羅曉寧是被就近托孤——當然了,如果梁峰不是運動員,那自己也就是在芝川長大了。


    一周後,羅曉寧出院回家了,梁旭前來送他,羅爸爸幾次推辭,梁旭都堅持要送他們回家。林院長是會起哄發騷的人,特意讓梁旭開了豪華救護車給送回去,梁旭哭笑不得:“哪有開救護車送人出院的?”


    林院長一身莆田商人的精明強幹,專會在小事上做人情文章,他的醫院最需要高級人才的支援,因此這種順水人情送得簡直不亦樂乎。他對這位新晉碩士殷勤倒貼:“那有什麽不行,也讓人家看看你做的好事嘛!”


    林院長猶未足夠,還想號召本地記者來做個“好人好事”專項訪談,順便給自己臉上也蹭點光——梁旭和羅家都嚴詞拒絕,林院長才蔫了吧唧地偃旗息鼓。


    羅曉寧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悶悶不樂,到家他也不肯下車,拉著梁旭的袖子,隻是哭。


    梁旭好言安撫他:“哥哥會來找你玩的,明天、明天我就來找你。”


    羅曉寧的父親站在車門底下,窘迫又尷尬。


    “小梁,我求你一件事。”最後,羅先生把他拉到一邊:“你能不能,少來看我孩子。”


    “……”梁旭鋒利地看向他,這和他們當初說好的不一樣,這要求近乎無恥。


    羅先生擦著汗:“我,我,你要給我一點時間和他親近,我以前都在外麵忙。”


    梁旭沉默了。


    羅先生見他不答允,又央求他:“也不是說以後不讓你們見,你最近少來兩趟,你看他在樓上鬧成什麽樣了。”


    這話說得惡心,羅曉寧根本沒有鬧,他隻是對一切都很陌生,像剛買回家的狗,牽去哪裏就站在哪裏,兩隻眼睛裏全是驚惶,羅老太不說讓他坐,他就連椅子也不敢坐。


    他的無助是一種無聲的譴責,羅老太的臉色一直很難看。


    梁旭想了又想:“……你得保證不讓他受委屈。”


    “他是我孩子,我怎麽會給他委屈受。”羅先生保證又保證:“好不好?你畢竟跟他無親無故又無關係——小梁,你的恩情我謝謝你,可你也不能說帶著他過一輩子,是不是?”


    說著,他給梁旭塞了一個大紅包:“算我求求你了。”


    梁旭推開了那個紅包,他咀嚼著“無親無故”四個字,覺得很刺心。


    “你去他家裏看過了嗎?”房靈樞問:“他家住哪裏?”


    “翠華路。”梁旭道:“條件並不好……床和房間都是臨時收拾的,小區倒還好,就是房子沒怎麽裝修——總之是不歡迎曉寧,更不歡迎我。”


    “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我早就應該看出來。”輕聲地,他自言自語。


    房靈樞一時不解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梁旭回過臉,看一看房靈樞,外麵正在下暴雨,整個洪慶山電閃雷鳴,像被黑夜籠罩。


    他們躲在車裏,為免羅曉寧蘇醒,梁旭給他打了一支安定。


    “……你特麽真像個醫生屠夫。”房靈樞不忿:“醒了就醒了唄,幹嘛給他亂打針。”


    “打針也是你害的。”梁旭並不動怒,他平心靜氣道:“曉寧情緒不穩定,而且也受傷了,打一針,讓他好好睡一下。葡萄糖我也給他推過了,這麽狂風暴雨,他要哭的。”


    三個人,一個睡著,另外兩個抱膝而坐,漆黑的車廂裏,他們連燈也不敢開,隻開著暖氣維持溫度。


    房靈樞當然是想開燈,開燈就是求援——不過梁旭不準。


    現在警方估計還在搜山,房靈樞想,如果坐鎮指揮的是他老爹,那出來的絕逼是這個古早方案——封鎖山腳,地毯式搜查。


    房靈樞簡直能夠想象他爸一臉嚴肅的便秘表情:“三人一組!不要落單!隨時保持通信!”


    ——有用嗎?如果拿這個問題問問鄒凱文,鄒凱文一定會說:“這種搜查,沒有效果。”因為雨天路滑,費人力費物力,武警的直升機也無法起飛,所有有效追擊都隻能暫停,一切依靠徒步尋找——這種搜索沒有任何意義,隻能說是盡盡心意,而房靈樞根本不需要這份心意。


    洪慶山來時臨潼一條路,去時大道通羅馬,梁旭又不是智障,還等著他回頭往臨潼跑嗎?


    梁旭現在肯定也在猶豫,回臨潼是不可能的,要麽,向北去藍田縣,要麽,繼續向東,冒險從灞橋返回市區。他冒死跑出來,總不會是想跟羅曉寧山中殉情,既然說“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他很大可能是要往藍田縣走。


    房靈樞一直在試圖引導,引導梁旭把這件“最重要的事”說出來。


    梁旭好像學會了白蓮花的迷之裝瞎**,談完感情談人生,就是不談重點。


    而房靈樞不能急。


    梁旭應該是在等雨停,因為如果要去北部的藍田縣,就要從山中泥道翻越,現在暴雨路滑,泥道全部危懸山崖,開車等於送命。


    房正軍如果動動腦子,就應該立刻聯係藍田警方,在藍田縣境內的國道省道布控。老鷹摟兔子,從來不往草裏紮,老鷹都是等兔子自己蹦出來,再一擊致命。


    ……當然這也不能怪房正軍,他對梁旭簡直一無所知,在房正軍眼裏,梁旭現在估計已經把他兒子千刀萬剮了。


    挾持人質就是為了逃亡,逃進山裏,在警方看來,房靈樞已經沒用了——殺人棄屍,這才合理。


    搜查是在搜屍體。


    房靈樞想到他爸悲痛的心情,覺得有點難受,而自己,隻能坐在這裏,腦內嘴炮,更沒有卵用。


    要是鄒凱文在就好了。


    “披上這個吧。”他在這頭發愣,梁旭隨手扯了一張無紡布床單:“你等一等,我去加熱一點糖水來你喝。”


    他用暖氣風片給輸液袋加溫,房靈樞在他後頭陰陽怪氣道:“黑燈瞎火,你不怕我偷襲你?”


    “你可以試試。”梁旭不溫不火地回答他。


    房靈樞想打他。


    風一陣一陣從車廂外掠過,遙遠地,仿佛從風裏傳來人呐喊的聲音,再仔細一聽,原來是鬆濤的嘯音,一陣一陣,不是風雅的吟誦,隻是深沉的歎息。


    樹枝拍打著車廂頂。


    房靈樞望著窗外發呆,他很久沒經曆過這樣徹底的黑暗,稍加適應,這黑暗又比城市之中要純粹得多、幽遠得多,仿佛人的眼睛原本就是為了黑暗而生,在黑暗的風雨裏,忽然一陣雪白的雷電,什麽都能看清。


    一隻大鳥從樹上掉下來了。


    它還沒有死透,大約是翅膀受傷,在車門旁邊哀鳴掙紮。


    “不要下去。”梁旭走過來:“救不了的,就算你救了一個,救不了無數個。這種夜裏要死不知多少動物,你每一個都去救嗎?”


    房靈樞覺得他是在說他自己。


    “淋雨傷口要感染的,坐著吧。”梁旭把糖水放在他手裏:“把這個喝了。”


    “你不喝嗎?”


    “我喝你剩的。”梁旭說。


    房靈樞決定一滴也不給這個王八蛋留。


    他在一旁噗嘰噗嘰吮糖水,梁旭凝望著窗外風雨,又陷入沉思。


    人的感情真是一種變幻莫測的東西,它伴著你的時候往往毫無知覺,要等到失去了才發現自己離不開。


    梁旭為怕羅曉寧哭鬧,也是為著要他適應自己的家庭,雖然嘴上答應了次日就去,忍了又忍,他一個星期沒有去找羅曉寧。


    那一個星期他都蹲在實驗室裏,提前授課的內容並不很多,不上課的時候,梁旭跟同學在網吧裏昏天黑地,一個星期從白銀打到了鑽石。


    還是梁峰先問他:“那羅曉寧回去了,你就不去看看嗎?”


    梁旭漫不經心地答他:“他總要回家的,我去了,他在家裏就更加待不住。這樣對他爸爸不公平。”


    梁峰不高興了:“什麽叫不公平?他把兒子丟在醫院的時候對你公平不公平?還是說他爸不許你去看?”


    梁旭心煩意亂:“別問了爸,去不去我心裏有數。”


    父子倆少有拌嘴的時候,梁旭是頭一回嗆他爸爸的話,梁峰看出他心情不好,也不再問,隻說:“你不要總替別人拿主意,你答應了人家,又不去,那本來就是個傻孩子,別再做出傻事。”


    那天夜裏,梁旭怎麽也都睡不著,梁峰的話一直在他心裏刺著,又好像聽見羅曉寧在什麽地方哭,怨他不去。看看十點了,他遊魂似地摸出門,晃晃蕩蕩往翠華路去。


    他走得很慢,腦子裏什麽也不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出來這一趟,這個點除了通宵的青年,大家都該睡了。


    他一直走到羅曉寧家樓下。


    意外地,又或者是意料之中地,羅曉寧的窗戶亮著燈,窗口趴著一個人,像隻守家的小狗,呆呆地朝外看。


    ——不是羅曉寧又是誰呢?


    梁旭走到他窗戶下麵,羅曉寧大約也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梁旭仰頭看著他。


    月光灑下來,那情景倒像是幽會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羅曉寧看了他一會兒,大約並不敢信,像夢遊一樣,羅曉寧幹脆利索地從窗戶裏翻出來了!他像被關在籠子裏的小動物,眼巴眼望地隔著一道老虎窗,輕聲地,他叫了一聲:


    “哥哥。”


    梁旭這才醒過神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全下來了,他不敢大聲叫,隻是著急:“回去!回去!”


    羅曉寧不肯回去,趴在老虎窗上又叫了一聲:“哥哥!”


    梁旭怕他出事,越發不敢喊,羞愧和心酸都湧上心頭,他也不問羅曉寧為什麽這個時候還不睡,因為根本就不必問,他踮著腳,伸著手,壓低了聲音向上道:“你快回去!會開門嗎?你開門,開門出來,別趴在上麵!”


    羅曉寧愣了一會兒,仍舊盯著他不動。


    梁旭語無倫次:“曉寧,你給我開門,你讓我看看你。”


    這話說動了羅曉寧,他“唔”了一聲,掉頭爬回去了,爬的時候頭又撞在窗欞上,但這也阻止不了他歡快地向門口奔。


    梁旭也三步並作兩步追上樓去。


    羅曉寧摸著黑,把門打開了,他們生離死別一樣地抱在一起,兩個人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哭,因為這並不算什麽遠別,可這一星期實在太難熬了。


    他還穿著舊衣服,是梁旭過去的小衣服,他鑽進梁旭懷裏就不肯出來了。


    梁旭抱著他,像收回了借給別人的寶物,硬是覺得哪裏弄壞了,他摸摸羅曉寧的臉,怎麽好像一個星期就瘦了。


    “哥哥,你不要我了。”羅曉寧這會兒不哭了,隻是呆呆地問他。


    梁旭無從解釋,這個點上又怕驚動了人,隻好小聲哄他:“是哥哥不好,哥哥早就該來看你,哥哥……我是有事。”


    羅曉寧不哭也不鬧,隻是鑽在他懷裏:“我不喜歡這裏,哥哥,我跟你走!”


    那時刻,梁旭是真想一把抱起他,就這樣帶他走了。


    ——但這裏才是羅曉寧的家,他們住得也並不遠,他帶他走,明天又該怎麽辦呢?


    他踏著月色,獨自回去,心裏一直想著羅曉寧臨別問他的話。


    “——明天來嗎?”


    不知不覺地,他覺得羅曉寧應當是屬於他的,不應該交給任何人,因為交給任何人他都不放心。


    午夜的長安街頭,凜冽的春風吹過來,他覺得身上一陣熟悉的氣味,低頭去聞衣袖,才發現那是羅曉寧身上的藥氣。


    他攏起袖子,把這一縷藥氣卷在袖子裏,生怕一陣春風要把它吹散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緝凶西北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雲詩詩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雲詩詩詩並收藏緝凶西北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