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現場謀殺


    雨勢沒有停歇的意思。已經淩晨兩點了, 搜索的警員都是又凍又餓, 房正軍命令所有人撤回山腳。


    他們現在麵臨非常尷尬的處境,原以為山路難行, 車痕又醒目, 梁旭走到半路應會棄車而逃, 但人算不如天算,怎麽也想不到雨會越下越大。此時梁旭有車, 而搜索的警員是徒步前行, 如果真的兩相遭遇,梁旭一頭撞上來, 那就隻能迎接犧牲了。


    洪慶山平緩處還有村落和居民, 不確定凶犯會不會突然下山挾持平民。不穩定的因素太多, 但貿然前去隻能是無功而返。


    鄒凱文也隨著警員上山下來,雨衣根本遮擋不了雨勢,所有人都是連泥帶水。大家來回走了三五趟,唯一收獲是通知了附近的山民, 保持警惕, 一旦有情況必須通知警方——武警調派的越野車全用來幹這個了。


    沒辦法, 房靈樞犧牲固然事大,但保護無辜的山民更為重要。


    房正軍迎著kevin回來,低聲慚愧道:“你說得對,真的搜不出什麽。”


    kevin語調寧和:“大家應當也都是這樣想,隻是我身份特殊,所以敢說而已。”他走近房正軍:“房先生, 你是否擔心靈樞已經遇害?”


    這話刺中了房正軍的心,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也偷偷抹去眼淚。


    “梁不會那樣做。”kevin推開車門:“先上車來,我剛才借用了你們的gps,我想如果我是梁,我會選擇向藍田縣出逃。”


    “我知道。”房正軍說:“剛在山上我就聯係藍田警方了,李成立比我動得更早,藍田那邊已經嚴密布控。”頓一頓,他為難道:“但是省道國道,你不能無限製地戒嚴。”


    好在藍田縣是出了名的貧困縣,縣政府倒還沒說什麽。隻是今天戒嚴,明天戒嚴,要是梁旭一頭紮進洪慶山不出來,這要戒到何年何月?


    李成立去省政府匯報情況了,上麵還在開會研究。


    大家相對枯坐,要搜山,已經精疲力盡,要回去,誰都不甘心放棄。警員們在車裏冷水泡麵,先墊一墊饑。


    “你也吃一點。”房正軍先把冷麵遞給鄒凱文:“不是美帝國食品,將就著吃吧。”


    鄒凱文哪有心思吃飯,也隻能苦笑著接了,他剛欲打開蓋子,車裏有人手機響了。


    所有目光都投向這個美國人。


    鄒凱文一把放下泡麵,顧不上一手油和泥,掏出手機來看,一看之下,他臉色變了。


    房正軍也趕緊探過腦袋,手機屏幕上跳著“honey”。


    “……”


    他英語不好,隻有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的水準,但honey是什麽意思,他總能猜得出一二——再看鄒凱文的臉色,這除了房靈樞再沒有第二人了!


    “叫閔文君!”房正軍大吼:“準備監聽!”


    半小時前。


    有句話叫多情使人病,相思催人老。


    這話就太肉麻了,梁旭和羅曉寧都不是多情的人,他們隻是是普通的關中青年,至於有沒有相思,這個也說不好,房靈樞惡意地問梁旭:“你他媽那時候天天害相思病吧?”


    梁旭無奈地看他:“為什麽你說話總是這麽低俗?”


    房靈樞無辜:“我怎麽低俗了?我還沒說下三路呢!”


    他已經陪梁旭嘮了半天的情史了,講真,梁旭這個直男風格真的不適合談論柔情往事,什麽溫柔可愛的故事從他嘴裏一說都毫無情趣,直來直往跟寫論文一樣,按點敘述。你前麵看到的都是假的,都是經過房靈樞充分腦補的,可能還包含大量上帝視角,因為這些往事用梁旭的口吻敘述會變成這樣:


    “我去接了他,我去照顧他,我見到他爸,他爸有點怪,我把他送回去了。晚上我想了想,還是放不下,我就又去看他了。”


    “……”


    房靈樞聽得想便秘。


    心理活動是沒有的,環境描寫是自助的,感情曆程是架空的。驚心動魄的人生從來不會落在寫手們身上,寫手們和房靈樞一樣都是鍵盤俠,而驚心動魄的主人公,他們回首人生的最後敘述,往往都隻是平淡。


    那就是我們說的,再回首,難回首,無從回首。


    時光不是永遠的曼卷紅紗遮輕愁,更多時候,它如刀似劍,光陰一貫,斬斷青春,除卻如鯁在喉的心酸,就隻剩下疼痛。


    房靈樞一麵要發揮想象力,腦補梁旭和兔子之間的愛恨情仇,一麵還要努力從這些狗屁玩意兒裏摳點情報。


    是的,到目前為止,一切發展都和他設想得差不多。隻是梁旭始終未肯說出他想要的東西。


    是的,就是元凶的姓名,房靈樞不信他不知道。


    梁旭足夠聰明,此人明白自己說出情報的瞬間,就是被捕的時候。房靈樞陪了這一路,忍著沒有動作,隻是為了守株待兔。


    想跑是容易的,但不能讓梁旭帶著羅曉寧扔下自己逃跑,那這一天一夜的功夫豈非全部白費。


    可以曲線救國,房靈樞先想到了他的鄒先生,沒辦法,他已經在這兒吃了半小時的狗糧了,快要被毒死了,他現在很想把鄒凱文叫上,痛打眼前這對亡命鴛鴦——羅曉寧這麽傻就算了可以放過,梁旭這個三無狗糧必須要打。


    可以暗示鄒凱文,自己現在被挾持了,但要怎麽暗示他呢?


    然後,就算鄒凱文知道要去報警,報警又說什麽呢?至少要告知kevin自己現在所處的地點,否則警方早就知道自己被挾了,鄒凱文打個馬後炮的電話又有何用?


    他偷偷向車窗外張望,洪慶山能給出的明確地標,最好的莫過於驪山天文台,它高踞洪慶山一峰之頂,雖然不是最高峰,但也算俯瞰群山。


    看了半天,沒看到天文台那個圓包包,幾次閃電過去,四麵都是樹和山壁。梁旭估計是繞進峽穀裏了,剛才過來的時候又是下坡又是上坡,他們藏身的地方,估計很難定位。


    房靈樞又萎了。


    心氣一低,他的傷口也跟著作痛。止痛針的效力隻能及一時,之前奮力搏擊,是憑著一股熱血上頭,現在山中風雨愈下愈涼,除了葡萄糖又沒有其他食物。


    不要緊的,隻要糖水喝光,梁旭就要下山去搶劫食品,那時候就有機可乘。現在是先要穩住梁旭,不要讓他覺得自己是個麻煩,到時候一宰了事,那就很不妙了。


    遠處傳來碎石隨雨滑落的聲音。


    而梁旭下一句話立刻提起了他的興趣。


    他說:“那段時間,我家老是出事。”


    剛開始是樓下失火,不知道誰的煙頭,把樓底下小賣部的白酒箱點著了,大火差點蔓延到梁旭家的二樓,當時梁旭正在家裏睡午覺,梁峰趕回來,嚇得臉都黑了。


    民警和消防支隊把小賣部教育了一通,好在隻是損失貨物,沒有人員的傷亡。就為這個,小區裏專門又動員了消防自查。


    這一波事情還沒有消停,梁峰家的液化氣也爆炸了,大家都納悶了,這是什麽操作,怎麽三單元就觸在火神老爺的黴頭上了。


    當時梁峰正在做飯,幸得他身手敏捷,兜身一翻竄開幾丈,直竄出廚房的門。爆炸的氣波震得天花板上掉了好幾塊頂。


    梁旭正在刷牙,眼見廚房爆炸,立刻伸手拉過他爸爸,兩個人都冷靜地躲向衛生間。


    躲了半天,瞧瞧沒有事了,梁峰又輕輕一躍,向廚房打探。


    梁旭原本擔心得不行,忽然看見他爹露了這一手,,“撲哧”一聲笑出來了。


    “哎呀我的天。”梁峰擦冷汗:“這天熱了液化氣不安全啊。”


    他身材肥胖,為了掩護義子,多年來從不在人麵前顯露本領,這一竄一躍當真輕靈無雙,別有一種逗逼的喜感。


    梁旭一麵衝上來拉開他爸爸:“別過去啊叫燃氣公司來看看。”又捧腹大笑:“爸,你這身手不減當年啊!”


    梁峰也給他逗笑了:“笑!就知道笑你爸!我告訴你,等你五十了,你比我還胖!”


    他的身材當然不會遺傳給梁旭,但這話說出來,兩人都不覺得有哪裏不對。


    這件事就這樣無風無浪地過去了,梁峰為人厚道,也沒有投訴燃氣公司,隻是琢磨著要換掉液化氣灶。


    而事情還遠沒有終結。梁旭幾次走在路上,差點被車撞到,有時是小轎車,有時就是摩托車甚至電瓶車。來車的地方都沒什麽疑點,大多數是巷口街角。


    梁旭那時以為自己是總想羅曉寧,好不容易和羅家談妥了,一周兩次送羅曉寧複健,他心裏記掛這件事,所以注意力不集中。


    最嚴重的一次,他被飛馳而過的電瓶車撞翻在地,當時他剛送了羅曉寧回家,又去教授家裏坐了坐,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這輛看不到牌照的電瓶車撞了他,居然立刻掉頭,想衝回來。梁旭在倒地時已經就地滾開,他以為對方是要回來道歉,沒想到對方見他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他看看自己,手肘跌破了皮,膝蓋似乎也破了,隔著褲子隱隱地疼,回家來梁峰一看,大腿上青了一大片。


    “幸得你腿長,這一般人撞在腰上就廢了。”梁峰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你走路怎麽不當心呢?”又問:“沒揪住騎車的嗎?”


    他問得嚴肅,而梁旭突然臉紅了。


    梁峰莫名其妙:“你這是什麽態度?”


    梁旭磕磕巴巴地答他:“沒有,是個女的。”


    梁峰更不懂了:“長得好看?!”


    梁旭覺得他們倆這會兒對話不在一個頻道上,幹脆不說了。


    這一段敘述,可說是他倆一晚上扯蛋的最高成果,梁旭談及這段事故頻出的往事,房靈樞很自然地將他和羅曉寧的父親聯係起來——當時看的確不覺得有什麽,但是聯係起來就太巧了。


    先是梁旭暴露身份,然後羅曉寧被關禁閉,之後梁旭的身邊就不斷發生意外,再然後,梁峰遇難了。


    將心比心,換成是房靈樞自己,也會覺得這異乎尋常。


    房靈樞心中突然大驚,原本他以為梁旭應當知道凶手是誰,現在看來,梁旭可能也不知道!


    那麽他帶著羅曉寧出來,是想殺誰呢?


    梁旭不說話了,房靈樞也在發呆,兩個人呆了一會兒,梁旭說:“你一滴都沒給我留?”


    房靈樞:“……”


    對不起了梁變態,人餓了真是什麽都好吃,這個糖水太好喝了。房靈樞慚愧地想,我還想喝。


    他慣會做人,先看了一眼羅曉寧:“要不要也給他灌一點?”


    梁旭亦看了羅曉寧一眼:“我給他靜脈推吧。”


    “……”


    說實話,梁旭血液裏可能真的有暴力因子,他的控製欲太強了——原本抱起來喂一口就能解決的事情,梁旭非要靜脈推注,這到底是什麽樣的變態啊?


    房靈樞真怕有朝一日小白兔會死在他手上。幸好看上去他倆沒搞什麽少兒不宜的事情,不然以小白兔這個體質,估計兩炮就要見馬克思。


    他在這裏胡思亂想,梁旭已經起身走到車尾去了。


    房靈樞拉長了嗓子:“我——要——跑——啦——”


    梁旭懶得理他,他摸出三袋糖水,背身過去,準備注射器。


    房靈樞的眼力不及他敏銳,兼之近視,他平時射擊全憑手感,此時黑暗之中,無法看清梁旭在弄什麽,他隱約看見梁旭向注射器裏抽的不止是葡萄糖。


    “加什麽呢?”


    “營養針。”梁旭道:“你想要?”


    房靈樞婉拒:“不了不了。”


    “傷口還疼不疼?”梁旭又問:“如果還疼,可以再給你一支曲馬多。”


    “不要。”房靈樞還是婉拒:“這玩意兒跟杜冷丁一樣會上癮的,我忍著就好。”


    梁旭不再關照他,他拿起將剩下的葡萄糖,連同另外兩袋,一起拿去空調加熱。


    “梁旭,你十來歲之前,是在阿陵吧?”


    梁旭不答言,他仰頭喝著葡萄糖。講真,他喝水的樣子也非常瀟灑,不知道這到底是得益於他的父母、還是得益於梁峰的訓誡,又或者體格好看的人,拉屎都好看,更何況是喝水。


    他把加熱的兩袋丟給房靈樞,房靈樞忽然不敢喝。剛才梁旭背過身去,他不知道裏麵會不會放了什麽。


    梁旭看著他,笑了笑,轉過身,他把喝了一半的糖水背身拋過來。


    房靈樞慌張地接過那袋喝剩的糖水:“帥哥喝過的比較好喝,給我一個間接接吻的機會嘛。”


    梁旭又被他惡心到了:“還給我。”


    “不還。”房靈樞往袋子裏嘬口水:“已經吻了,不要掙紮惹。”


    他怕真的惹毛梁旭,趕緊換了正經的語調:“阿陵和沙場村相距不遠,問你個事情,那時候你們村出去打工的人多嗎?”


    梁旭低頭看他了。


    “還行,不是很多。”他說:“你問這個幹什麽?”


    “都是去哪兒打工?”


    “我想想。”梁旭說:“去哪兒的都有,我想想看。”


    房靈樞很滿意他的反應,他是個弱者,一切行動都在梁旭掌控之中,所以這些不相幹的問題,梁旭沒必要對他說謊。


    對偵破方來說,目前這個談話氣氛簡直不能更理想,傳喚是絕對達不到這個效果的。


    稍待片刻,梁旭思索著道:“金川那片之所以貧困,就是因為人懶,其實出去打工的人很少。”


    “一個都沒有嗎?”


    “……去廣州的最多,深圳,珠江,還有去浙江和江蘇的——這種事情有什麽好問,農民工打工就是這幾個地方。”


    梁旭的生父也去深圳打過工,攢了一點錢就回來生孩子了,也是因為有這個錢,他們才能在農村蓋自建房。


    “沒人叫你們去四川嗎?”房靈樞不甘心:“或者,有沒有人曾經往雲南那邊拉過人?”


    “有。”梁旭說:“有人拉我爸去雲南那邊種地,聽說能掙很多錢,我爸沒有去。這種工頭感覺不太正經,帶去的人聽說有去無回。”


    “……”


    這就對了。


    房靈樞緊緊追問:“那你們周遭有人去過嗎?!”


    他盡量放緩了語氣,以免刺激到梁旭的情緒。


    梁旭倒不在意,隻是想了又想:“好像有,但是真不多,至少阿陵附近是沒有,旁的村子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我那時候還小。”言罷,他盯著房靈樞:“你問這些做什麽?”


    忽然地,他提高了聲音:“我聽說金川縣有人去過,但是具體是誰,我不清楚——”


    房靈樞見他眼露凶光,心裏暗道不好,他一把抱起羅曉寧:“別說了,我就是隨便問問。”他指指地上兩袋沒動的葡萄糖:“你幫我撕開,我給曉寧喂一些。”


    提到羅曉寧,梁旭的神色又平靜下去:“靜脈推了,不用喂。”


    房靈樞翻他白眼:“他是個活人,又不是植物人,別動不動就拿針管。我慢慢喂他,你不要再給他打針。”


    羅曉寧現在就是房靈樞的救命稻草,梁峰叔叔是靠不住了,畢竟孝紗這玩意兒說扔就扔,房靈樞把羅曉寧緊緊抱在懷裏,一麵祈禱小寶貝兒你千萬別醒,就給哥哥當個護身符。


    “說實話,他現在看上去不像八歲智力。”房靈樞無話找話:“剛去秦都的時候我真沒看出他有問題。”


    梁旭不說話,眼睛望著羅曉寧。


    羅曉寧依然在沉睡,他睡得毫無防備,全身都處於癱軟的狀態,房靈樞需托住他的頭,才能勉強不讓他掉下去。


    房靈樞突然覺得不對——他和梁旭一直在發出動靜,剛開始還避著羅曉寧,後麵說話就十分隨意了。而羅曉寧睡得這麽死,幾乎怎麽擺弄他都不會醒。


    偷偷地,他試著掐了掐羅曉寧的屁股。


    沒有任何反應。


    無名地,一種恐懼在他心裏閃電一樣劃過,梁旭似乎非常渴求羅曉寧睡著,他不願意他離開,卻又不願意他醒著。


    他好像要把他重新變回植物人。


    房靈樞靜靜移動手指,又換了腰椎來掐——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他這才恐怖地發現,羅曉寧連呼吸和心跳都不明顯了,他原本就孱弱,所以實在難以引人注意,房靈樞再試他的體溫——還好,手還是溫的!


    從他挾持羅曉寧開始,注意力就全在梁旭身上,梁旭仿佛故意不覺一樣,在暴雨裏拉著他說了半天的閑話,並且當著他的麵,給羅曉寧打了兩針。


    連房靈樞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羅曉寧的體征越來越微弱了。


    與金川案的捆縛殺人有別,這很像是另一種行刑式殺人。


    ——注射式行刑。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算還有一算深。


    梁旭是吃準了他會反擊,也吃準了他會擊昏羅曉寧,難怪他當時把匕首主動丟過來,也完全不收回那把匕首!


    他是刻意在引誘房靈樞出手。


    房靈樞不動聲色地望向梁旭——這比之前任何時候都可怕,梁旭這樣安靜、溫柔地,在他麵前實施殺人的計劃。更令他懊惱的是,自己不知不覺地成為了這個現場謀殺的一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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