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好看的,就我自己住的小單間,”李白幹笑了一下,“旁邊就是首鋼的工廠,每天冒煙黑咕隆咚,交通也不是很方便。”“打出租去嘛,姐姐請客,”楊遇秋從一隻鮮紅的煙盒裏抖出支細煙,用眼神問李白,見他搖頭表示不介意,她才點燃一支緩慢地抽,把燒黑的火柴頭捏成了粉,“馬上小年了,你那些打工也都停了吧?”她又問楊剪。“我無所謂啊,”楊剪道,“就是姐,人家不好意思你還非要過去,有點霸道吧。”楊遇秋在桌下踩他拖鞋:“嘿,一個多月沒見了上來又跟我頂嘴。”“實話實說。”楊剪聳肩。楊遇秋沒再堅持,拿湯勺攪了攪雞湯,幫兩人把肉都翻上來,靜了一會兒,她又道:“石景山那邊做美發賺不到幾個錢的,就像你說的,周圍不是工廠就是郊區,交通也不好,人家也不講究,工人什麽的,自己買個剃刀就解決了,誰還會跑理發店裏做發型染顏色呀?你找到工作也沒得可賺。要我說你還是搬到這邊來住,白領啊學生啊都很多,環境肯定也比那邊舒服,你小小一個,家裏又不是沒有地方。”李白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是邀請自己同住?睡在沙發上嗎?如果可以的話,要他付房租並且負責打掃衛生他也願意。他悄悄看了看楊剪,可楊剪隻是照常喝酒,從那張臉上根本看不出態度。仔細考慮了一番,在飯碗見底時,李白吃幹淨最後幾粒米飯,放下筷子微轉過身,對著楊遇秋正襟危坐:“我覺得還是算了,姐,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還是想自己試試,看不靠別人能走到哪一步,”說著,他又揉了揉臉頰笑得挺純,“再說我還圖便宜一租就是半年,退租要交違約金呢。”“哎呀,你就是從小沒人疼,把自己養得太獨了,”楊遇秋歎氣,眉眼溫柔地彎著,“也行,春節總要一塊過吧?在這邊多待幾天,每年楊剪放假在家時間長了就是跟成天跟我吵架,越長大越刺兒頭,這回有弟弟在,看他還欺不欺負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楊剪撐著下巴微笑,“到時候誰才是需要聲援的那個一看就懂。”他這話說得底氣十足,似乎也的確很有道理,至少在李白看來,飯後被要求清洗所有過挖瓢盆外加擦桌子拖廚房的是真正的被壓迫者。而在楊剪哼著歌辛勤勞動的同時,李白又被楊遇秋拉到沙發上敘舊,漸漸地,他們聊到曾經的村莊,還有留在村莊裏的父親。“不知道,”李白簡單地說,“我沒再回去過。”“我們也是。”楊遇秋看著電視屏裏哭得梨花帶雨的林心如,若有所思。她早已把楊剪的經濟新聞換成情深深雨蒙蒙,還在綴了水鑽的銀灰色高領羊絨衫外套上了一件花色大紅大紫的毛絨睡衣,拿了兩片卸妝濕巾,她正擦拭自己的嘴唇,“聯係也都斷了,一點消息沒有。這都十年了吧。”李白低頭看著膝蓋,咕嘟咕嘟地喝涼掉的薑汁可樂,不說話了。如果楊遇秋再提出趁著一塊過年的時候一塊回家看看,他定然要拒絕。楊遇秋離開的時候是十多歲,楊剪當時連十歲都不到,在那之後,李白隻有自己一個,連個轉移火力的同伴都沒有,有時也會惡毒地想,這都是錯的,是不公平的,為什麽被留下的隻有自己,一直到十二歲的夏末,他終於抓住了機會,能自己走掉。至今他仍然覺得自己在那片土地上受過的苦一定比這對姐弟要沉,要密。他絕對不會再回去看上哪怕一眼了。然而楊遇秋也沒再揪著過往不放,拍拍他的手背,帶著些許沒卸幹淨、暈開在唇周的紅,和他聊起南京時下流行的女士發型來。等到楊剪洗刷完畢來到客廳,在牛仔褲上擦著手背,看著電視裏的古巨基皺眉,李白就站起身子,在沙發一角抱起自己的棉襖,“我先回去了,待會兒車要沒了。”“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抓緊過來呀,”楊遇秋給他塞退燒藥,“陪姐姐去買點年貨。喂兩個大小夥子,這回得多買點肉。”李白“哎哎”答應著,偷偷往楊剪那兒瞅,卻見那人回了自己臥室,等半分鍾再出來,身上多了件長款黑羽絨服,肩上多了個深紅色的背包,就是下午他背著考試的那隻,卻已經塞得鼓鼓囊囊了。“我送送你。”他踩上短靴,手臂越過李白,取下掛在門口圓鏡旁的鑰匙。兩人一聲不吭地走下了九層樓。“怎麽不答應?”楊剪推開單元門口擋路的自行車,“我姐讓你一起住。”“我看你不是很願意。”李白老實答道。楊剪笑了笑,也不否認。“我自己也覺得住得不會很自在,”李白捏緊兜裏的藥盒,“你平時住宿舍,我和姐姐在一塊不方便,你回家住,要是和我吵架開始煩我,以後也不搭理我了,我就在北京舉目無親,不劃算。”說完,他也不知楊剪在想什麽,是否同意他的推理,承認自己會煩他。隻見那人兀自在自行車棚裏摸了一陣,鑰匙串也跟著叮咣亂響,大約一分鍾後,就著幾米外一樓住家透出的微弱燈光,他打開一輛二八自行車,隨便撣了撣灰,跨上車座回頭衝李白招手,“走啊!”“去車站嗎?”李白抬起步子。楊剪卻直接踩上踏板,這就開始往前騎了,由於速度放得太慢,他在半凍的雪地上晃晃悠悠的,卻還要空出右手,舉起來打響指,就像是搖著鈴鐺,專門打給李白聽。李白也真像隻小狗似的慌慌張張地追,大喊著“你慢點”,生怕他或者自己滑到。等追上了,兩人也到了家屬區門口的階梯跟前,李白抓住後座的鐵圈使勁往上一跳,腳尖繃著坐穩,鼻子又不通氣,他抱住楊剪的後腰就開始哈哧哈哧地喘,楊剪則一點速度不減,車輪軋過台階,就這麽顛到了地麵。統共七下,李白覺得自己的屁股也要顛成七瓣了,或者這輛上了年紀的車子會在半路罷工散架,但他發覺自己竟然完全停不住大笑。“哥,楊剪,哥!”他迎風吸著鼻子,放開嗓子叫道,“你瘋了!”“好玩吧!”楊剪騎得更快了。騎過住宅區間的窄道、一家醫院背後荒廢的美食街,鑽了幾個月亮門,又到了一條順直的大路上,旁人都被凍在家裏,每條路都隻屬於他們兩個。到了公交車站,李白的嘴角都咧疼了,鼻間也被冷風灌得沒有知覺,但還是很開心,發燒帶來的頭昏腦漲也不見蹤影。他從後座跳下,背起兩隻手,朝楊剪開玩笑地鞠了一躬,“辛苦您了,拜拜。”楊剪卻隻顧鎖車,掰開那隻被凍硬的橡膠鎖,他把自行車固定在候車亭最靠邊的柱子上,“拜什麽拜。”說著,他又拍掉指尖的鐵鏽。“你不回去?”李白大大地驚訝,“你也等車?要去我那兒?”“廢話。”楊剪踢開腳邊的雪塊。“去幹嘛?”李白偏著腦袋,神情茫然。“你現在不是睡露天洋房抬頭就能仰望星空嗎,”楊剪看著他說,“我去看看。萬一今晚一場大雪下來,第二天你就被埋了呢?”李白仍然有點捉摸不透這其中的意思,楊剪是準備幫他掃雪,還是準備幫他修?維修隊都要八百塊錢的活兒,他修得好嗎?但無論怎樣,就算楊剪隻是過去瞧一瞧,跟他一塊挨上一夜的凍,李白都是開心的。他們一塊擠進被加班族占領的公交,又一同找到連在一起的座位,坐到這車裏隻剩零星幾個乘客。李白靠在楊剪肩上眯了一會兒,又去玩他羽絨服綴了一圈軟毛的領子,繞著手指打圈又放開,弄得人癢癢。先前李白隻能在商場趁沒人盯著偷偷地捏,現在倒是可以肆無忌憚地揉搓了,他很喜歡這種觸感,然而不論他是睡還是亂動,楊剪基本上都看著窗外,李白弄不懂他在想什麽,隻能看見他微微卷翹的眼睫末梢,偶爾燈光合適,又能在玻璃上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左頰上方的一顆痣,以及靜謐的雙眼。臨近十一點半,兩人晃蕩到站,又沿著八大處路走了一段,到了李白的住所。房間在一排小平房的尾端,牆上的“拆”字有了些年頭,事到臨頭,李白還是覺得寒磣,可他能做的也隻是把暖爐燒到最旺,再走到平房另一端的公共水房,打來洗漱的熱水。楊剪倒是沒有嫌棄的意思,在房頂的大洞下看了半天,還誇他把屋子收拾得挺利索。那一晚兩人都是和衣而睡,擠在牆角的單人床上,李白在內,楊剪在外,聽著冷風呼呼地刮,就像刮在耳邊。直到李白困到再也睜不開眼,楊剪都沒把燈關上,也沒躺下,咬著隻鉛筆頭抱著個本子靠坐在那兒,靜靜望著天花板上的窟窿,時不時畫上幾筆,好像已經和那塊漆黑達成了某種精神交流。次日早晨,李白的鬧鍾沒響,導致他過了九點才醒。醒來時腰酸背痛,因為縮手縮腳不敢亂動,而楊剪不在身邊,隻有那個本子放在他那半邊枕頭上。以往用的都是鋼筆,昨夜新鮮的鉛筆筆跡畫了幾張草圖,寫滿了兩頁。還有一行神采飛揚的大字被重點圈了出來:給我做午飯。第7章 你真笨啊大約十一點半,楊剪騎著一輛三輪摩托出現在平房一側堆滿碎石塊的荒地,車鬥裏裝著一捆雙層玻璃板,幾把焊槍電鋸等工具,以及大量諸如空心鋼棍、承重釘之類的金屬部件,三輪車座下腳踩的地方,還放了個折疊梯。這小車的負載量讓人懷疑它會被壓得半路就熄火,楊剪卻把它開得轟隆隆直響,在石堆之間自如地鑽,最終風塵仆仆地停在李白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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