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眼瞧見那雙倦意蒙蒙的眼睛,李白就莫名來了好大的委屈。前天還當成寶貝的吊床,他現在就不想睡了,要和楊剪擠,那人居然也不反感,任由他抱來被子縮在自己旁邊。第二天清醒了,也仍然沒有反感,除去偶爾睡熟了楊剪會把李白擠到床邊讓人差點滾下去之外,兩人就這麽睡在了一起,還算相安無事。年三十前,楊遇秋去附近早市買了兩趟年貨,都叫上李白陪自己一塊挑蘿卜青菜,再看人殺雞宰魚。李白依舊保有自知之明,總是找時機拿自己的零錢結賬,每次出門,他還會用自己帶來的夾板給姐姐做出不同的漂亮發型。他們還去王府井逛了次街,都穿上自己最中意的衣裳,隻有楊剪還是衛衣牛仔褲,興致缺缺。平時待在家裏他一天走不了一百步,好像一年的學習和打工已經把精力耗光了,稍微鬆懈下來就不再提得起精神,被迫陪同逛商場,他主要負責給姐姐拎包,以及請三人吃冰激淩。楊遇秋說冬天買夏裝才便宜,大刀闊斧地花半價給自己添了三件名牌新裙子,又挑了件隻打九折的米白色羽絨服,硬要送給李白做禮物,楊剪倒是完全無所謂的樣子,隻在路過西單圖書大廈時,給自己買了兩本書。李白發覺,這姐弟倆花錢是完全分開的。三個人在一起在外麵吃飯,他們不讓他掏錢,也是兩人輪流地請。他還“高山仰止”地看了看楊剪那兩本書的封皮,一本有關集成電路設計,另一本則是軟件編程,都是大開本,又厚又沉,還附帶了兩張光盤。回家之後楊剪還真就自學了起來,先開封的是那本軟件,他每天對著臥室裏那台舊電腦劈裏啪啦,完全心無旁騖,年三十的晚上也是如此,飯後履行完洗碗的職責,楊剪隻在客廳待了十多分鍾,吃了兩瓣橘子,看了一段馮鞏的小品。“沒意思。”李白進屋送餃子,問他怎麽不看春晚的時候,楊剪這樣回答。“你也太愛學習了,這都坐一天了,”李白把醋碟放在鼠標墊旁,“不是物理專業嗎?”“光學物理找不到工作,以後的十年電腦才是重點,”楊剪勾畫著書本,目不斜視,“寒假抓緊學一點,開學就能找軟微電係的老師問了。”李白肅然起敬。又回沙發看了兩三個小品五六支歌舞,等他再去收盤子,楊剪已經把那十幾個羊肉餃子幹幹淨淨地吃了下去,趴在寫字台上睡著了。李白躡手躡腳走近,給他披了件外套,端起碗盤,也正在此時,電腦進入休眠,黑屏上閃出windows的彩窗標誌,在屏幕四角移動。想到自己在小網吧,拿著這樣的電腦和係統,隻會在網絡聊天室潛水,或是在亂七八糟的論壇瞎逛,李白不禁感歎,高材生就是更帥。他挪出臥室,回頭又瞧了兩眼,剛想跟楊遇秋交流一下感想,卻見大門開著,一個衣著光鮮的男人正在腳墊上站著,踩著一雙嶄新的棉布拖鞋,而楊遇秋立起腰,剛把他的皮鞋整齊地擺好。“來,介紹一下,”她把碎發別到耳後,落落大方道,“這是我家最小的弟弟,叫小白就好,小白,這是高大哥,我朋友。”李白有些拘謹地和那人握手,這麽正式的打招呼方式,他還沒做過幾次。那人手上戴了幾枚戒指,有金有玉,皮膚也粗硬,握起來很硌,人倒是十分和善,“小楊老弟呢?”目光在李白身上掃了幾遭,尤其看了看臉,他又開始四處地張望。“睡了,不用管他。”楊遇秋道,接著,兩人就進到那間供神的屋子裏,關上了門。李白跑回臥室,隻見楊剪已經醒了,直勾勾盯著休眠的電腦,雙手交叉起來搭在桌沿。見他進屋,楊剪沒有多說什麽,也不出去打招呼,隻是要李白把電視關上,外麵留盞小燈,再回來關門睡覺。“我還沒刷牙,你也沒有——”楊剪長長地呼了口氣,出了臥室,和他一塊安靜又快速地完成了洗漱。臨入睡前,李白聽著屋外漸漸盛大的煙花爆竹聲,以及身側輕微的呼吸,總覺得這人心情不佳,是從沒出現過的那種煩躁。果然,第二天一早,八點還沒到,他是被楊剪凶巴巴地搖醒的,“我今天要出去,”楊剪撐在床頭俯身,又頂著那頭亂毛蹙眉看著他,“你要跟我一塊走就快點。”“去哪兒?”李白揉揉眼睛,還有些惺忪。楊剪不回答,撩起t恤就開始換衣裳,李白驀地警覺起來,也爬起來開始套褲子。當他踩上拖鞋跟著楊剪身後走出臥室時,看見過道對麵主臥的門。平時楊遇秋會留一條縫,說是怕悶,關緊晚上會做噩夢。而今這道緊閉的門裏傳來震耳欲聾的鼾聲。李白下意識轉頭看,大門口的玄關處,那雙皮鞋也依舊整齊地擺在那裏。第8章 你有點少白頭出門之前還是碰上了。當時李白正在係鞋帶,楊剪已經把防盜門推開,叼了支煙側著臉,看著下行的樓梯。樓道裏熱熱鬧鬧的,是樓下的鄰居大清早的要去放開年炮,東西搬來搬去,有小孩在笑在叫,說的好像是“爸爸媽媽你們快點”,也有女人的聲音,招呼著“媽,你先帶她下去”,老人就笑嗬嗬地應,蹦蹦跳跳的腳步聲摻著沉緩的,應該是她拉著孩子,或是孩子扯著她。而樓下的空氣跟著聲響飄到樓上,仍是冷冰冰的,楊剪咬著煙嘴愣神,沒有去點。或許也就是這串熱鬧招來了正在主臥酣睡的人,門一推開,出來的是昨晚那個男人,穿了身尺碼正合適的格紋睡衣,上衣敞著,白背心掖進褲腰,撓著頭發往廁所去,自然得就好像這是他在每個平淡無奇的早晨都做的事,而這房子就是他的家。“這麽早哪兒去啊?”他在茶幾邊停步,看了看李白身後的楊剪。“海澱公園,找同學去。”楊剪摘下煙杆,說。“女朋友啊。”男的打了個哈欠,待他表情恢複正常,李白也終於折騰好了自己的鞋帶,站直了看,他發覺這人長得其實還行,身材高挑,五官端正,並不是方才自己憑昨晚模糊印象胡亂琢磨的啤酒肚中年男,身上總是帶股不堪的肉味兒。公正來說就是年紀大了,二十年前應該還是個帥哥。隻聽他又跟楊剪調侃:“還是上回短頭發娃娃臉那個嗎?上大學幾個月換幾個啦?”“早分了。”楊剪把煙咬了回去,也跟他笑,在兜裏摸打火機。“行,好好玩去,別把弟弟帶壞。”男人撇著嘴巴投身廁所,李白也已經站到楊剪身邊,心裏有點抱歉,他覺得自己要是動作快點,就能在那人冒出來之前係好鞋帶,從而避免這遭尷尬的會麵。楊剪倒還是神色如常,不緊不慢地,又在門口站了幾秒,因為找火機費了番功夫。等他終於找到,把火苗擱在煙尾旁邊,主臥門口又有了動靜,楊遇秋趿拉著拖鞋從裏麵出來,身上隻穿了件玫紅色的絲綢短裙。這麽豔的顏色,還有蕾絲袖,放在她身上顯得很俗,但不難看。“大過年的別往亂七八糟的地方跑。”她說道,同時目光相對,楊剪的煙還沒點著,手臂就越過李白的肩膀,把門咣當摁上了。這支煙抽得實在不順利,最終被丟進樓下的垃圾桶,除了燎黑的一小塊,還算留了全屍。李白其實早發現了,楊剪一周也抽不了半包,他的煙癮根本不大。可是剛才連早飯都沒吃就急著碰。李白自覺水平較低,對著一個喜歡抱著《呼嘯山莊》和《白夜行》等等他根本看不下去的長篇小說閱讀的名牌大學生,他沒什麽人生道理要講。但他總想讓楊剪心情好點,於是請人在早點鋪吃了兩籠麵皮被水汽泡濕的肉包子,一些小菜,而楊剪騎自行車帶他,飛快地滑行在冰凍空曠的北京城,好像真的要帶他去公園溜達。在中關村推著自行車過天橋的時候,李白發現每級台階邊緣都結了條冰,凍得很酥,一踩就哢嚓陷下去小小一塊。他樂此不疲地踩,楊剪看著他,說起剛才的男人。“叫高傑,今年五十歲了吧,”他仰頭看著大廈反射的藍天,“房子是他的,供的那個神也是他的。”“很有錢?”李白問。“做生意的,不是人民企業家,是有很多小弟手裏也出過人命的那種,具體賣什麽我就不知道了。”天橋開始下坡了,楊剪雙手放開車把,看自行車在坡道上滑了一段,在翻倒前扶住了它,鼻尖映著一點陽光,也像一塊碎雪,“在火車上遇到的,他說要幫我們,我姐到北京就一直跟著他,從一開始的吃住,到後來的戶口,他還幫我姐開了家美容院,雖然生意也不怎麽樣,”楊剪頓了頓,又說,“總的來說就是我們欠他很多錢。”李白吸了口涼風,他無疑是驚訝的,在想“原來如此”,他終於明白了當年兩個身無分文的小孩怎麽在這座城市立足,是他無法效仿的。但他難過卻不是為此,心髒是片葉子,好像被蛀了個眼兒,圍繞這個蛀口,也蔫了一圈。同時他也明白了為什麽楊剪寧可打很多份工,晚上不睡覺也要拿獎學金,不是為了讓楊遇秋在飯桌上和人誇口,是不想花楊遇秋的錢。“姐姐喜歡他嗎?”李白等了兩分鍾,又小心地問。“她?不喜歡,”楊剪的表情就像聽到了什麽獵奇新聞,“喜歡我一同學,有一次騎摩托出了事故,她正打電話給高傑,正好我那同學碰上,當時還不認識,就騎車給她送上了往醫院去的地鐵,然後她就開始死心塌地了,很神奇吧。但也沒什麽,高傑對我姐不賴,她自己心甘情願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