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對話不知怎地突然就變得好悠遠,黎礎盈聽不見其他,滿腦子縈回的隻有“程醫師生病請假”這七個字。


    他病了?距離上次見他,是上星期的事了,那晚他喝醉,她湊巧遇見,便送他回家,之後連著幾日的小夜旅,她沒再遇上他,大概是兩人的工作時間錯開的關係,今天輪早班了,早上沒看見他參加meeting時便覺有些奇怪,想不到竟是病了。


    她其實想知道他隔日清醒後,知不知道自己前一晚喝醉,對她吐露了他不為人知的心事?她也想知道他有沒有被宿醉所苦,有沒有找到她放在他家大門口踏墊下的鑰匙?


    他那張睡顏其實和這病房裏的孩童沒什麽差別,同樣的純摯,也同樣的孩子氣。隻不過他都那麽大的一個男人了,應該會照顧自己吧?知道該去看病拿藥吃吧?但願他不會因為自己是個醫師,而輕忽了自已的病痛。


    她低低一歎,凝聚心神,繼續該有的工作,但心思總是不知不覺,就悄悄飄到那個男人身上去了。


    黎礎盈站在厚實的大門外,猶豫著該不該按電鈴。


    從早上得知這屋子主人生病開始,她一整日的心思總是浮操著,沒出什麽狀況,就是偶一回神時,發現自己腦袋充斥的都是他一個人,喝著悶酒的孤傲背影。那樣的姿態總讓她想起一次,心口就要莫名地酸上一次。


    於是,下了班的她回到家,洗了澡吃完晚餐後,還是深覺不妥,然後匆匆出門,人就站在這裏了。


    她看著大門,手指在門鈴上逗留好一會兒,才稍稍使了力。


    等了好一會兒,大門始終沒有動靜……不在家嗚?還是病得起不來?


    手指才想要再施力,突然地喀啦一聲,她驚跳了下,膛大圓目,看著大門被拉開,男人出現在門邊。他麵龐微有潮紅,頭發淩亂,身上掛了件像是匆匆套上、隻來得及扣上兩顆衣扣的純白色村衫,底下穿了件卡其色的休閑工作褲,神色陰鬱地待在門邊。


    那麵色沉凜,眼神清冷,讓她稍退疑了下才開口︰“程醫師。”


    “你怎麽會在這?”程允玠蹙著濃眉,眼神諱莫如深,略怔片刻,才微啞著嗓子問。


    他原不想起來開門,但思及自己幾乎已睡了一整天,胃空得有些難受,他才勉為其難開了門,沒料到門的人竟是她。


    那日清晨在鬧鍾聲中醒來,眼皮一揪,才發現不是躺在臥室,而是在客廳的沙發上。他靜坐許久,才緩慢想起前一日自己在樓下小吃攤喝了酒,聽見老板娘勸了他幾句,然後麵前這個女孩突然出現。


    他忘了自己和她說了什麽,隻知道她一直陪在他身側,似手還攙著他,他最後的印象是他靠在她身上走迸住處,直到他一覺醒來。


    醒時身上的被子、整齊擺在一旁的鞋子,還有桌上那個鬧,和鬧鍾的字條,分別都證明了她確實是來過他住處,特別是紙條上除了告訴他鑰匙藏在踏墊下,還畫了個圓圓笑臉,署名“怕鬼的河豚臉護理師”。


    怕鬼的河豚臉……除了麵前這張圓圓的甜甜笑臉,還能是誰?


    “我聽說你病,你又一個人住,所以過來看看。”黎礎盈笑說。反正他一向都是這樣淡漠的臉,沒什麽好怕的。


    “看什麽?”他喉嚨痛得緊,腦袋熱得快炸掉似的,身體的不舒適讓他音色甚啞。


    “看你需不需要幫忙”她眨了眨長捷,眼珠子又黑又亮的,不被他那冷凜的神色所影響。


    “不必。”他偏頭咳了兩聲,身子略退一步後,才看著她。“現在你看到了,可以回去了。”


    她見他像是在和她保持一定距離,隱約明白他應是怕傳染給她,她不以為意地上前一步,湊近他泛著薄紅的麵龐。“程醫師,你別凶我,我又不會害你。上星期你喝醉了,幸虧遇上我喔,我還幫你付了晚餐費呢,別這樣翻臉不認人啊”她笑眯眯。


    程允玠眯了眯黑眸。“你在跟我要人情?”


    她笑了聲,點頭道︰“是啊是啊,程醫師英明神勇,知道我的心眼了,那我也不客氣了……你的精神和氣色看起來並不好呢。”她沒理會他沉冷的神情,伸手貼上他寬額,微愕地輕啊了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發燒?”


    “知道。”他瞅她一眼,退了退身子。“你可以回去了。”


    “有吃藥嗎?”她不理會他的逐客令,又湊上前。


    “……吃了。”他濃眉低了凡分,睞她一眼後,轉身往屋裏走,她一副不打算離開的姿態,他沒那個精神和體力再和她周旋,隨她了。


    “自已買成藥吃還是有去掛號看病?”她轉身合上門,跟在他身後,才發現他赤著腳,褲管上的褶痕和他腦後紊亂的發絲,都很清楚告訴她,他才剛睡醒。


    他陡然止步,猛一回身,見她跟得近,他冷聲道︰“你別靠我這麽近。”他舉起手臂掩住口鼻,咳了兩聲後又繼續沙啞著聲嗓說︰“我病看了,藥吃了,現在除了想吃飯之外,就隻想睡覺,你不想離開沒關係,別煩我就是。”冷冷交代後回身往廚房走,他從冰箱裏例了杯牛妨,一口氣喝下後,轉身走進他房裏,整個人抑躺在床上,沒再理會她。


    她怔怔看著他的背影,再看看水槽裏那個殘留乳白色液體的玻璃杯……他說他隻想吃飯和睡覺,卻喝了這麽一杯牛奶……一個生病的獨居男人,還有辦法下廚嗎?他該不是都沒吃飯吧?!


    心念一動,她打開他的冰箱,隻看到一包米和兩顆雞蛋,還有兩瓶鮮奶——這就是獨身男子的冰箱嗎?她搖首輕歎,找了鍋子,開始洗米。


    大約四十分鍾後,她端著一碗加了雞蛋和些許鹽花的米粥迸到他房裏。


    男人睡姿微有變動,他側過身子,麵朝房門,僅扣兩顆衣扣的襯衫半敞著,精實胸膛隱約可見,而引她注意的是裸胸上頭薄薄的水光。她微感狐疑地將視線往上,才發覺他連脖預、額麵都履著一層水光,麵頗紅潮略淡了些。


    她微微彎身,手心輕貼他額麵,溫度已降了不少,難怪他發汗。她走進浴室,擰了條毛巾出來。


    “程醫師?”她坐在床沿,毛巾輕拭他額上濕汗。見他無反應,她又喚。


    昏沉間,程允玠隻覺臉上有什麽濕潤東西滑過,伴隨淺淺的聲嗓,他眼珠子轉動,眼皮驀然一揪,隻看見往他浴室走去的背影。未幾,那背影又走了出來,他看著她,直到她坐回床沿。


    “你怎麽還在?”他微殊黑眸,看著上方那張似透著憂心的麵容。


    黎礎盈見他醒來,她寬心一笑,攤開手中毛巾,繼續擦著他汗濕的脖預。“程醫師,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但你先別趕我,我煮了些粥,等你吃飽了我就走。”她看他一眼,又道︰“你身上都是汗,擦一擦,才不會又感冒了。”她像照顧病房,那些小病人一樣,舉止專注輕巧,語聲溫柔,未覺男人深沉的注視。


    擱下毛巾,她端來尚冒著白煙的熱粥。“你冰箱裏什麽都沒,隻剩兩顆雞蛋,我把蛋加迸去煮了,還用了些鹽調味,我猜你應該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你起來吃一些,才有體力。”她一麵說一麵用湯匙攪拌著熱粥,讓它冷卻。


    “你……煮的?”她不時攪動,熱氣帶起了香氣,他突覺饑腸轆轆。


    “是啊,你不是說你想吃飯?我猜你一整天大概都在睡覺,所以擅作主張煮了粥,你起來吃一吃,等等再吃包藥。”見他欲起身,她把碗暫擱一旁床邊桌麵,她一手環過他背,一手往後抓起他枕頭擺在他身後,動作間,她貼他身軀極近,能感受他半裸的胸膛所輻射出的熱意。


    程允玠盯著那近在咫尺的俏頗,心口無端驟跳幾下,直到她鬆開他背心上的手,把尚冒有熱氣的碗端給他。


    “你可以自己吃吧?!”她見他的目光幽深,直勾勾瞧著她,她略感困惑,淡聲問︰“怎麽了,你這樣看我?!”想到什麽,她又補充︰“程醫師,你盡管放心吃,我沒下毒。”


    他瞪著她一眼,握著湯匙舀了米粥,送入口中。


    見他瞪著她,她不以為件地又笑,然後拿起被她擱在床邊桌的毛巾。“你慢慢吃,我去把廚房的鍋子洗一洗。”


    他徐徐咽下那帶點鹹味和蛋香的米粥,視線難以從她身上離開,他見她拿了毛巾走進浴室,又走了出來,然後離開他房間。片刻,他便聽見鍋子踫撞的聲音。


    上次是他喝醉,這次是病了,她兩次進出他屋子,都隻是因為照顧他,嚴格說起來,他們之間並不熟悉,最多就是工作對偶爾踫在一塊而已,幾乎沒什麽交集,然而,是什麽原因讓她二度走進他屋子,就為了照顧他?


    她是基於同事情誼,還是……什麽原因?他搜索枯腸了番,仍猜不透。


    而不可否的是,無論她出於他麽心思,他們兩度近距離接觸,她的影像在他心裏逐漸清晰。他對院內的護士們多半沒有太多深刻印象,隻有幾個跟診的會有多一些接觸,但也僅隻於工作上。私底下,他和她們是從來都沒有互動的。


    他不願落人口舌,說他拉攏勢力,他也不要有什麽不必要的誤會,畢競男女有別;他知道他的性格不大可愛,一板一眼,該有的規矩和態度是不能馬虎的。是朋友,那他用心交陪;不彼他認定是朋又,那就是淡漠以對,在這些關係上,他向來都這麽處理。


    隻是這個女孩倒是壞了他的規矩和原則了。依他與她的關係,他是不可能讓她踏進家門一步,偏偏上回他醉得連思考力也降低。讓她走進一回,那是沒辦法的事,但這次他偏偏無法完全狠心阻隔她的好意,又讓她走進第二回……他略蹙眉宇,突覺肚腹不適。


    “程醫師,你吃完了嗎?鍋裏還有一些,要不要再幫你盛一碗?”黎礎盈收拾好廚房後,端了杯溫開水回到他房裏。


    他擺擺手,把吃了一半的粥擺在床邊桌上,示意要她手中的開水。她走近,遞過杯子,見他起身從床邊桌抽屜裏翻出藥包,一口氣將裏頭多顆的藥丸送進口中,然後仰首喝了幾大口溫開水。


    他喝得有些猛,開水從他嘴角沿著下巴滴}落,部分直接順著脖頸往下流淌。她抽了兩張麵紙,輕拭他頸項。“程醫師,你喝慢點,我沒要跟你搶水喝啊。”


    程允玠嗬了口氣,擱下杯子。“你離我遠點。”見她靠他靠得近,他啞嗓沉了沉。


    她手一頓,抬起長睫看他,語氣慢悠悠。“程醫師,你就那麽討厭我啊,開口就是要我離遠一點,我。身上又沒病毒。”明知他性子使非刻意針對她,但還是感覺有些不痛快啊,畢竟她沒有惡意。


    “你身上沒病毒,我身上有,你靠這麽近,不怕被我傳染?”他身子往後一靠,後腦貼上牆麵,他似是極不舒適,但仍看了她一眼。


    “那有什麽?每天在病房繞,哪個孩子不是像你這樣虛弱躺在病床上呢,要被傳染,我早被那些小朋友傳染了。”


    “那你就祈禱你沒事,要是真被我傳染了,你別指望我會去你家照顧你,煮粥給你吃。”他冷哼了聲。


    “啊,你千萬別來,你那麽討厭我,我怕你在我粥裏下毒。”她動作誇張地擺手搖頭,一副真怕他去到她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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