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名字很眼熟,李斯年想了片刻經手過的玩家資料,終於想起,這就是楊頌的父親。


    然而讓渡書裏附夾的報告是初版,而非探明了真實情況的終版,李斯年翻動紙頁的手指倏然一停,他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他已經猜到了最後一張文件上是什麽東西。


    最後的文件沒有英文版,隻有一頁中文,是一封從網頁版的郵箱裏直接打印出來的東西。


    李斯年伸出右手,方岱川猶猶豫豫地遞給了他。


    他不想他看到,因為太殘酷。然而他又不舍得不給他看到,因為他苦苦追尋著的,就是這樣殘酷的真相。並且他深刻而且清晰地知道,自己追尋的真相有多麽殘酷。


    ——那是一封信,一封李衡寫給王晟之的信。


    他將一切和盤托出,說牛納含和杜潮生的勾當,說他們得知真相後的計謀,說他們的風險轉嫁,說他們隱瞞了真實的報告,說自己當初著了魔,為一些蠅頭小利保持沉默,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信的結尾,他說:“我既無力擺脫內心的貪婪,又無力麵對良心的譴責,唯有等待必死的命運。”他說:“我深知自己一念成魔,罪孽深重,因此隻有不做抗爭,引頸就戮,以償其罪。”


    方岱川終於知道,為什麽那具枯骨就那麽安然坐在洞穴裏,直到慢慢餓死、渴死,甚至海水將自己覆沒。他是被人囚禁在那裏的,但是在被人囚禁之前,他就殺死了他自己。


    一切已知的線索在眼前完美地畫了一個圓,像莫比烏斯環,明明有兩個側麵,卻被扭在一個單側曲麵中,一切雙麵邏輯終於自洽。


    正是他沉默不言的縱容,摧毀了一個商人僅剩的希望,正是他最後不合時宜的良知爆發,使他最終走上了一條死路。


    李斯年鬆開了手,那封打印下來的郵件飄飄搖搖掉落在地上。方岱川擔憂地看著他,那個熟悉規則又漠視人命的男人,生死存亡之際都冷靜得可怕的男人,此刻靜默得讓人心疼。


    方岱川默默環住了他的肩膀,不知怎麽安慰,輕輕抵住了他的頭。


    李斯年睜開眼睛,猛地抱住了他,將頭重重地抵在了他的肩膀上。方岱川有些手足無措,他笨拙地捧住他的腦袋,緊緊貼在自己心口,想用心口的溫度溫暖他。


    ——他忽然感覺到涼涼的液體濕透了自己的衣襟。


    那個冷漠又薄情的李斯年,在一間黑暗狹小的密室裏,在一具屍體前麵,在自己的懷中,默默地流淚。


    看到父親屍體的時候,他沒有哭,他當時在想什麽?也許是憤怒和報複的**擠占了悲傷的衝擊。他能夠接受父親堅守正義被歹人暗害,可是到頭來卻發現,兒時記憶力高大完美的父親,與那些局裏的人,原也沒有什麽分別。


    沒有人是無辜的。


    多麽殘酷。


    李斯年的肩膀輕輕地顫抖,是一種很細微的抖動,若不是胸口的涼意持續擴大越來越甚,方岱川甚至不會察覺到,這種細微的抖動是一個人在哭。沒有哀嚎,沒有訴說,沒有慘叫和怒吼,甚至沒有聲音。


    連抖動的弧度都死死隱忍著,生怕別人看見。


    第70章第五夜·05


    方岱川出了會兒神,片刻,他才反應過來,抱住李斯年的後背,不留一絲空隙。


    “叔叔是自己選擇了這條路。”方岱川聲音堅定,“我相信,他走的時候,一定特別從容。無論如何,他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們作為晚輩,隻能尊重他的選擇。”


    李斯年在他頸側吸了吸鼻子。他側過半邊臉,一管鼻梁挺直,鼻頭卻紅腫起來,整個人比起以往高高在上如在雲端的感覺,瞬間接地氣了些許。


    方岱川把幹燥的嘴唇輕輕貼在他的太陽穴上,哄道:“假如不是他這樣選擇,你的童年會單純快樂很多,你或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性格和脾氣,我們也可能不會相遇,即使相遇,我們可能也沒有交集。正是過往的痛苦塑造了如今的你,這樣想,是不是會好受一些?”


    “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還是個哲學家。”李斯年直起身體,無奈地搖頭苦笑。他吸了吸鼻子,聲音裏濃濃的鼻音,配合汗濕的小卷毛,竟然有一點可愛。


    方岱川細心地觀察著他的神情:“我不止是個哲學家,我還是個詩人。”


    “你說不可言說的東西改變不了可言說的東西,但你看,人類就是這樣獨特又不合情理。他們有生物的自利本能,卻也有足以對抗這種本能的強大武器。他們惡毒又善良,危險又迷人,他們征服了這個世界,滅亡了無數物種爬上了生物鏈的頂端,卻對整個世界抱有敬畏和責任。人心是不可言說的,但是人心的迷人之處,就在於這種不符合邏輯的靈關一閃。人類正是依靠著無數個這樣的靈光一閃,才能群星閃耀,生生不息。”


    ——這是他下一部星際電影的台詞,方岱川這樣的敬業演員,早早背完了台本,在家裏已經演練過無數遍。如今脫口而出,甚至不需要臨時組織麵部表情和語氣,他一邊背,一邊擺出大義凜然、充滿希望的表情,暗地裏卻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著李斯年的反應。


    他背完這一大段台詞,李斯年卻遲遲沒有說話。


    會不會穿幫了?方岱川苦惱地撓了撓頭,太書麵化了?他察覺到我在背台詞了?


    ——沒有,李斯年完全沒有注意到方岱川可愛的小秘密,他看著方岱川堅定又溫柔的眼神,隻想吻他。


    他越靠越近,兩個人呼吸可聞。


    方岱川僵立在原地,連連吞了幾次口水。他閉上了眼睛。


    “啊——!”


    樓下一記尖叫淩空劈來,幾乎刺破了兩人的耳膜!


    李斯年豁然站起,猛地掀開了那扇小門。


    楊頌的聲音急切,她高喊著:“有沒有人!方岱川!李斯年!救命啊!”


    兩人對視一眼,空氣裏浮動著的曖昧瞬間消散不見,李斯年抬步便往下跑去,方岱川還在長桌後麵,他一手撐住桌麵,雙腿在地麵輕輕一蹬,淩空一道漂亮的徒手翻,直接躍過長桌。兩人一前一後向樓下飛奔而去。


    二樓盡頭的房間,門已經被整個毀壞,倒扣著。壁紙上火燒過的痕跡尤其明顯。窗戶大敞著,半截窗簾飛揚起來。


    牛心妍半個身體攀在窗框上,指甲捏著燒得變形的窗欞,食指慘白如鉤。楊頌死摟著牛心妍的腰,將她死命往後拖,邊拖邊大喊救命。


    瀕死之人的力氣,憑她一個瘦削的小姑娘,真的是搞不定,牛心妍眼看著已經墜下去半尺高。


    方岱川嚇得肝膽俱裂,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他右手死死捏住牛心妍的肩膀,另一手扶住她的腰,一個用力將對方摜回了房間裏。


    四周燒灼的痕跡顯眼,牛心妍穿著一條純白的睡裙,一雙腿瘦骨嶙峋,裸露在空氣中,白得陰森森的,像豔麗頹敗的鬼。


    方岱川和楊頌對視了一眼,都是一臉後怕。


    牛心妍跌坐在地板上,扶住臉哭了。


    李斯年遞給她一張手帕,也不知他從房間哪個角落裏尋摸出來的。


    方岱川用眼神問楊頌:“怎麽回事?”


    楊頌擠了擠眼睛,用口型說道:“孩子死了。”


    方岱川瞬間愀然。其實是可以預見的,方岱川寬慰自己,那麽重的燒傷,孩子又那麽小。


    “你別哭了,”楊頌看起來有些煩躁,她在牛心妍身邊踱了兩步,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出來,“死也得把縱火犯找出來再死,你兒子在天之靈,不需要懲戒凶手來寬慰嗎?”


    牛心妍瞬間止住了哭聲。她慢慢抬起頭來,眼白的地方被血絲充滿了,眼神顯得格外陰冷。


    “你知道什麽?”牛心妍聲音刻板,沒有起伏。


    楊頌咬了咬嘴唇:“丁孜暉右手上纏著一塊紗巾,”她停了一下,張了幾次嘴,才繼續說道,“她洗手的時候我無意間看見了,有這麽大一塊燒痕。”她說著比劃了一個硬幣的大小。


    牛心妍左眼眼底和下巴肉眼可見地顫抖著,她咬緊了牙:“丁孜暉?”


    楊頌點了點頭。


    方岱川抽出身上帶的那張卡牌,歎了口氣。


    總共就這麽幾個人了,李斯年說楊頌是白癡牌,牛心妍大概率是個普通村民,他索性也就不再藏著掖著。


    “丁孜暉前幾天就來找過我,拿著張普通村民牌,我當時沒放在心上。可是今天我們找到了第一天死的啤酒肚的屍體,我在他身上翻到了一張平民牌。”方岱川開門見山,“這些天我們算坑位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忽視啤酒肚,四神四民四狼找齊,找來找去,忘記了啤酒肚的坑位。啤酒肚第一天就死了,總要占個位置,難不成他是那個傳說中的第三方陣營?我怎麽看都覺得不像。是不是有人占了啤酒肚的位置?這個人到底是什麽底牌?丁孜暉的平民牌哪裏來的?有人偷走了啤酒肚的底牌,又為什麽要還回他身上?”


    方岱川一疊聲地問道,然而沒有人能回答他。


    “呦,這麽熱鬧呢。”杜葦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眾人回頭看去,杜葦提著半瓶酒,搖搖晃晃地靠在門框上。漆黑的走廊裏,他的麵目模糊,然而雙眼卻湛亮。


    “聊什麽呢?坐地上幹嘛,多涼。”他說著走了進來。


    李斯年站在方岱川身後,他環顧了一圈立在房間裏的人,在方岱川耳邊低聲說:“你牽製住他們,我要趁亂出去驗人。”


    方岱川這才想起這茬事兒來,他心頭一緊:“外麵安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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