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結婚了。婚禮很簡單,單單一個重點——她,從此以後是他的財產。


    那年,他們回紅色城堡時,正是小度一天一夜蜜月後,天空新降輕雪,積在人工除融舊雪的濕澤路旁,像婉蜒的白紗花邊。


    鬆亞傑載著他的新婚妻子前往宿舍搬行李,堡內不見野玫瑰,一朵也沒有。


    男學員在雪中空曠的廣場奔跑、衝撞,接傳橄欖球,女學員用水不再擔心停斷,愛欲女神鮮潤澄透、水靈靈,宛如凡心真肉體。


    都說,令人感動的富豪少爺,出手闊綽、效率好,二十四小時內幫他們整頓了荒廢二十餘年的城堡,弄了個環境清幽人舒爽。


    隻可惜,他們不住這兒了。富豪少爺辦退學走人,他和妻子搬至五層樓房公寓,過起美滿婚姻生活。他到哪兒,她就在哪兒。他帶著妻子出隊,也是妻子身為組織一員,有和他相同的慈善義務。


    二月烽火像南國春天第一顆爆裂樹頭的花苞,來得又烈又急無預警。長年駐守的國際軍團再次動了起來,航空母艦上,各式飛行機體起降頻繁。


    杜罄說的對,戰爭不會結束,他們遲早會再回來。結婚像戰爭,還是戰爭像結婚,這場戰爭來得像他們結婚那樣地破壞和諧——


    “綺璐學姐!”急喊聲在無國界慈善組織駐紮的醫療所揚得震天響,好像空襲突來的那種驚慌失措。“綺璐學姐!”那個叫楊提爾的男學員第三次出隊,是丈夫派給她的助手。“綺璐學姐!綺璐學姐!”


    佟綺璐在連續的呼喚中醒來。鋪了一層塑料墊一層毛氈的木板雙人床,如故掀亂一邊,另一側的枕被整整齊齊,無餘體溫。佟綺璐望著那空床位,手從枕下抽出,她手裏握著懷表,是結婚時丈夫給她的信物,像她給他項鏈一樣,他說這表也是傳家物,表裏的青羽是綠寶石雕刻而成,本是他的家徽——鬆的針葉,父親好友杜卻說看起來像青羽,正好杜罄養的鳥兒也是青羽,青羽因此成為組織創建的標幟。他第一次出隊任務結束時,他父親把表給他,說他已經成人了,往後什麽事得自己主意。


    陰慘慘的窗色,就在丈夫床位外兩公尺不到的地方,一道閃電劈岔閃顫。佟綺璐彈開懷表表蓋,才九個小時而已——丈夫到難民營出診,時常得花上二十小時,甚至數天、數星期。她已經很習慣,怎麽還在昨晚握著懷表睡了一整夜?


    佟綺璐坐起身,收好懷表,感到胸口悶重,她拍撫一下,壓住喉頭的怪異,下床穿好鞋子。除非丈夫也在,否則她得時時戒備,脫不得製服。


    “綺璐學姐,學弟他們撿到一個孩子……”


    佟綺璐打開門,楊提爾正好抬高手。“怎麽了?”佟綺璐問他。


    楊提爾放下沒敲著門的手,直接報告。“和亞傑老師到難民營的學弟,回程中途撿到一個孩子,他傷得很重,得手術——”


    “亞傑呢?”他的學生回來了,難道他沒同行?


    “亞傑老師處理一個難產子宮破裂的婦女,目前無法回來……”


    佟綺璐點頭。“你說的孩子呢?”邊問邊移動腳步。


    “在急診間。”楊提爾快步走,幾乎跑了起來。


    佟綺璐跟著前往急診間。


    再次開戰,他們駐紮的地方和多年前一樣,但這兒已非廢村,停戰期改建成紀念和平醫療所。


    這醫療所設備相當簡易粗陋,缺乏精密儀器,更別提手術室采光居然是兩片向陽大玻璃,搞得白天悶熱,室溫超過攝氏四十度,放了沾血紗布沒一分鍾即有蒼蠅飛聚,根本做不到所謂“無菌”。急診間反而比較像手術室,他們進駐後,帶來一些儀器,略做改變,在急診間分隔一個區域動手術。


    躺在床台的孩子,傷得太重了!佟綺璐幾乎嚇到。明明,這幾年,她看多了血肉模糊、肢體缺斷的血腥場麵,那麵目全非的傷勢卻還是超過她的想象。


    學弟告訴她,孩子應該是在家門口遭到自殺式恐怖攻擊波及,孩子的家人可能死光了,他們路過,聽見貓般的叫聲,空氣脹滿臭味,循聲循味查看,發現一團黑的他,看起來像是被野獸咬過,奇慘無比,他們做了緊急處理,飛車將他帶回來。


    光清創就花了半天,佟綺璐和幾個學弟圍在手術台,一站過了三餐,誰也沒心思休息。孩子的一手一腿炸斷了,他們輸了很多血,用了很多紗布繃帶,染了血又染了血。這不是沒有過的經驗,佟綺璐卻覺得那血腥揮之不去,孩子細弱的呼吸,在她翻手覆手之間,那近乎糜爛的肉體為什麽會是個孩子?


    每個孩子都是上帝用來提醒我們,這世間還有希望——這是出自泰戈爾?還是誰?


    佟綺璐不明白,為何有人要毀滅希望?她覺得頭暈、呼吸困難,淬然地,她旋身跑出手術區,衝到急診間外,還不夠,她一直跑,她沒想到多年過後,她是以這種方式重返和丈夫初遇的地點。


    那片樹林複蘇,又半毀,這場戰事遲早將它全毀!


    佟綺璐跑到醫療所外細雨的夜色裏,摘掉口罩,抓著胸口,手套上的血汙沾滿無菌衣,她彎傾身子,在一棵禿樹旁,劇烈嘔吐。


    一整天沒吃東西,她吐出酸液,卻覺得是血水,仿佛把她這些年累積的、在戰地麵對的血腥記憶,往外倒。


    她越吐越不舒服,雙膝軟癱,跪了下來。


    “綺璐學姐……”楊提爾舉著手電筒,出來尋她,警覺荒林那頭的聲響,他機伶地跑過去。“綺璐學姐?”


    佟綺璐回過頭。“提爾……”氣息不穩,美顏白得近乎透明。“你怎麽出來了……”


    “你不要緊吧?”楊提爾將她攙扶起身。


    “傷員……那個孩子……”


    “都處理好了,我叫醫佐注意著。”楊提爾打斷佟綺璐的嗓音。“你站了一整天,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們就好。”綺璐學姐畢竟是女性,體能無法像他們。出隊之初,資深師長罄爸再三叮咋,別讓已婚的綺璐學姐太操勞。他撐著她邁出步伐,回醫療所,送她進房休息。


    佟綺璐幾乎是一沾枕,就睡了過去。這一覺,她夢見她母親。一開始她和母親走在橋上,母親牽著她的手,橋下水流潺潺,後來不知怎地,她和母親走散了。她在橋口回頭找母親,發現母親在遠方靜靜看著她,和藹對她笑著,她想接近母親,母親便後退,退到橋的另一邊,她焦急地叫“媽媽,母親變了一個人似的怒意橫生,說:“綺璐,你怎麽可以回到這兒?你怎麽可以在這兒?你怎麽這麽不懂事!為什麽要惹媽媽生氣擔心?媽媽不要你在這兒,你走,馬上離開!馬上離開!”母親用力推她一把。


    她驚醒過來,冷汗浸身,身旁有沈穩呼息聲,偏首一瞧,是丈夫回來了。窗外一片暗幕,床邊桌上一盞小燈,照出他略透疲態的臉龐。她拿出枕下懷表,看一看時間,日期顯示她睡了一夜又一天!她坐起,發現身上原本的髒衣物有人替她換過了。


    “亞傑……”她伸手摸他胡斑斑出頭的俊顏,摸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巴,把他壓在胸口的大掌包握在自己雙手裏,美顏輕柔摩著他修長的指。


    他們結婚沒幾個月,他接到出隊任務,當時她還沒受訓結束,還沒戴上貝雷帽,無法同行,更何況組織一向不派女學員出隊,韋安平在組織裏負責的是海洋研究船事務,從沒出過一次隊。杜老師說不是不派女學員出隊,是希望她們可以留在組織當後盾,那些戰亂地讓男人去就行,尤其她結了婚,在安定的地方比較好。他出隊的前一晚,她躺在他懷裏,看著床頭那個金色麵具,新婚的甜蜜尚未自她情緒中褪去,她像個膠黏的小妻子離不開丈夫,她對他說,可不可以不要走,和她過安定的生活。他笑了笑,寵撫地摸著她的臉,給她講了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那是他們婚後第一次分離,也是唯一一次……


    “怎麽了?”鬆亞傑眼皮顫動一下,掀揚開來。


    “對不起。”佟綺璐仍抓著他的手,臉龐貼進他掌心,柔聲說著。“對不起,吵醒你了……”


    鬆亞傑拇指輕滑她眼下淡淡的陰影。“肚子餓不餓?”


    佟綺璐搖搖頭,順著他指掌的微力,俯低臉龐,躺靠他胸懷。


    “你好幾餐沒吃……”妻子一直沈睡著。他前晚深夜回來,發現她穿著沾血的衣物,沒做換洗,躺在床上,叫不醒。他知道她是太累了,體力透支。他幫她擦擦身子,換衣物,喂她喝了點營養補充液,接手她的工作——


    “那個難產的婦女,怎麽樣了?”她問著。


    “沒事了,我才能回來。”他撫著她的長發。“綺璐……”他嗓音沉頓了一下。


    佟綺璐撐起身,瞅著丈夫。他將她壓回胸膛上,像是不想讓她看見少有的嚴肅深思表情。


    “那個孩子死了。”聲調平緩傳出。


    “誰?”佟綺璐嗓音抖顫地迸出,要抬起頭。


    鬆亞傑壓著她,將她抱緊。“他傷得太重了……”啜泣聲敲在他心頭,濕意逐漸染漫開來,他把她擁得不能再緊,似要揉進自己身體裏。“過去了,解脫了,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佟綺璐嘔了一聲,掙開丈夫的摟抱,跳下床,哭著跑開,進浴室。


    鬆亞傑跟著下床,走過去。浴室的燈大亮著,他的妻子虛弱地靠著牆,滑坐在地上,捂著唇時而幹嘔。他沉了沉眸,走向她。“綺璐,”蹲在她麵前,說:“戰事越來越吃緊,前陣子有多起屠殺事件,這幾天自殺式的攻擊更是頻繁……”


    “亞傑老師!”學生暗夜叫門,從來不是好事。“國際軍團送來傷員請我們醫治!那個家夥情況很糟,胸部嵌了一大塊炸彈碎片,至團的人說那家夥不能死……”


    佟綺璐又嘔了幾聲。鬆亞傑皺一下眉,聽著學生報告著消息,一麵看著妻子。


    她說:“你快去……對不起,我現在什麽忙都幫不上……”


    過了清晨,陽光驅逐印象中的蒙蒙夜雨,佟綺璐稍稍恢複體力,她喝了學弟送進房的熱牛奶、吃了兩塊裸麥麵包、白煮蛋和無花果,穿戴好製服、帽子,往急診間巡看。


    急診間難得沒什麽傷病患,一組當地醫護人員整理藥品推車,準備到病房,送藥換藥。


    手術還在進行,他們隔離出的那個區域的透明圍幕裏,鬆亞傑正在處理著軍團送來的傷員。


    佟綺璐戴著口罩,兩眼望著丈夫的身影。他現在是師長了,幾年前,杜老師漸漸把組織事務分配給他、居之樣、莫威廉、安秦、寇希德和路卡諾,他們正式扛起慈善大業的重擔,很難說放手就放手。這場戰爭也不知道要打多久,還會有多慘烈的景況?


    “醫師!醫師!你是醫師吧……”


    醫護人員推著藥車離去沒多久,一個抱著小孩的婦人急匆匆奔進來。


    “請救救我的孩子!拜托救救她!”婦人嚎啕大哭,對著佟綺璐下跪,磕起響頭來。


    佟綺璐先是聞到一股腐肉臭味,然後看見婦人懷中露出來亂晃的一截枯黑小腿。“來這邊。”她忍著從胃襲上喉嚨的不舒服感覺,趕緊將婦人扶起,要婦人把孩子放上急診床。


    那孩子的右腿用布條和木板綁捆,腳掌已無血色,孩子也因高燒陷入昏迷。她問孩子的母親發生什麽事,那母親痛哭不停,什麽也說不清楚。她拚湊地理解,大概是孩子為了搶運糧車上的救濟食物,被人群從高處推下擠踏。那母親不斷拜托她救救孩子,不要讓孩子被魔鬼帶走。


    佟綺璐拆開孩子受傷的腿,發現骨折部分外露,肌肉血管組織嚴重壞死,流出惡膿。她一陣頭暈眼花,心裏很難過。“怎麽拖到現在才送來?”


    佟綺璐一問,婦人哭得傷心,說她和女兒住在偏遠沒有交通運輸的地方,她走了五天才把女兒送到這醫療所,到處都是戰火,逃難民眾自顧不暇,根本沒人幫她的忙。


    婦人說:“我的丈夫、大兒子、二兒子戰死了,小兒子和二女兒餓死了,大女兒得傳染病死在兵工廠,求求你,醫師,好心的醫師,請你救救我的小女兒——”這她唯一的希望。


    佟綺璐聽多了這類故事,她不再提問,全神貫注診療孩子。


    “必須截肢。”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也不知是誰遞換她手上的器械,加入診療行列,協助她。


    她隻是專心地動作著,不去想那些教人悲憫的故事,做完該做的事。


    幾個小時後,一天到了盡頭,送入觀察病房的孩子醒了,雖然少一條腿,但那天真臉蛋恢複生氣,掀動的雙唇叫出“媽媽”。那母親破涕為笑,直向佟綺璐道謝。


    佟綺璐默默離開病房,並不覺得有什麽好謝,她心裏還是很難過,回房坐在床邊,點亮小燈,她想起夢見母親的事,這一刻,她終於了解母親將她推進河裏的心情。這個國家,內戰停了又打、停了又打,戰火、疾病永遠第一威脅脆弱的孩子,那些母親們飽受隨時可能會失去孩子的恐懼……


    摸著自己的腹部,佟綺璐躺上床,取出懷表,彈開表蓋、按合表蓋,反複動作,直到美眸垂閉,睡了去。


    鬆亞傑聽醫護人員說了,他忙著救那名軍團送來不能死的傷員時,妻子拉回一個孩子的生命。


    忙到午夜,鬆亞傑準備在休息前,巡一趟病房,他先去看妻子診治的那個小女孩,之後往沒有先進儀器、沒有護士加倍照護的簡陋icu房走。


    未接近門口,鬆亞傑就看到有白煙飄出陰灰的長廊。進了房,那位今早由軍團送進來、不能死的家夥,以驚人的恢複力清醒地坐在病床上抽著雪茄,身上原本插的管子、有的沒的,全被他拔掉了。


    “嗨,醫師……”男人看見鬆亞傑走進來,吐了口煙,打招呼。


    鬆亞傑扯一下唇角。“沒人告訴你別在醫療院所抽煙嗎?”


    “有。大概十多年前,一位美麗的女醫師對我這麽說過……”男人咬著雪茄,哼笑著。“我隻聽美麗女醫師的勸告。”


    鬆亞傑攤手。“真可惜,我很遺憾……”


    “這種話,你該留在沒救活我再說。”男人又吐了口煙。


    “真可惜遺憾我沒有那種時機說。”鬆亞傑走到床邊,審視著男人的氣色,拿出聽診器。


    “醫師,”男人舉起挾著雪茄的手,拒診。“我會活很久的,在這個國家沒有徹底改變前,我是不會死的……”


    “將軍……”一個年輕人腳步無聲衝了進來,注意到鬆亞傑的存在,他住了口。病床上的男人示意地點了個頭。他才接著說:“車子來了。”


    鬆亞傑看著那幾乎還是個孩子卻穿著軍官服的年輕人,有些覺得眼熟,好像曾在哪兒見過他。


    “巴爾,過來幫我一把。”男人出聲。


    年輕人隨即掠過鬆亞傑,借出肩膀,讓受傷的長官扶著下床,


    “謝謝你了,醫師,我們後會無期。”男人嘴角斜叼雪茄,在年輕人的協助下,走出病房。


    鬆亞傑跟出去,在長廊末端——緊急逃生口外,有輛與夜色相融的車,要不是男人身上的白繃帶,其實什麽都看不出來。他朝他們移近,腳下踩中一個物品,才停住,撿起落地物——是一張國家識別證,上頭名字印著“鬆巴-梅賽迪斯”,還有一張稚氣未脫的大頭照。


    “幫我把它送進碎紙機,醫師。”那個叫巴爾的年輕人,再次腳步無聲地折返。


    鬆亞傑抬眸看著他。


    他說:“我早沒了國家。”


    “巴爾,走了。”壓低聲線的粗吼。


    年輕人回身,消失不見光的幽暗處。


    鬆亞傑翻動著手裏的紙卡,旋足,走往病曆數據室,銷毀不需要的東西。


    半個小時後,鬆亞傑出了病曆室,點一盞煤油提燈,朝院所東南側休息房步行。


    一進房,鬆亞傑直接走過床尾,把煤油提燈遠放在與門隔床相對的窗邊。這戰地醫院,除了重要設施、急診間,醫護人員休息房室用電一律管製。今晚接近望,月華輝射玻璃窗,柔暈滿室,房裏不算太暗。


    在窗前站了一會兒,鬆亞傑往妻子那側床畔走,關掉她的小桌燈,俯身調整她的睡姿。


    他摘掉她的貝雷帽,鬆開她的發束,把她手心的懷表塞回枕下,大掌移至她輕掩腹部的柔荑,他沒拉開那小手,反將自己的手覆上,停了好久,單膝跪地,親吻她的睡顏。


    他吻她的嘴時,她睜了一下眼,隨即閉上,手環抱他的脖子,柔柔地,讓他上了床。


    親吻聲隱隱秘秘,喁喁私語,慵懶婉轉,踢掉鞋子,衣物跟著落地,鬆亞傑密貼著佟綺璐每一寸肌膚。但佟綺璐太累了,一接觸熟悉的氣息、舒適的溫意,很快地又在鬆亞傑懷裏沉睡,無法做一個盡責的妻子。


    “綺璐……”他輕喚,一如近日幾夜,喚不醒她。他咧唇,笑無聲。


    他總是越累越想要她,卻總是隻能靜瞅著她疲倦的睡顏,大掌撫摸她微微起變化的身軀,他自嘲自己欲望是否太強烈,腦海想著她睡前的呢喃……


    亞傑,你可不可能成為一個考古學家……


    鬆亞傑撫著妻子睡夢中皺凝的額心,嗓音安沉地,說起他曾為她說過的床邊故事。


    她無法和丈夫繼續——


    走那條赫拉克勒斯走的路。


    ☆☆☆☆☆☆


    佟綺璐清楚自己最近情緒起伏大、易掉淚、嘔吐、食欲不振是怎麽回事;她老是想起母親,想起抱著孩子衝進急診間的寡婦,想起生了十五個孩子還不斷要生產的婦女。


    今早,她處理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發現胎兒是臀位產,努力了數個小時,最後隻能剖腹。她勸婦女接受結紮,否則未來幾年生產都得剖腹,這在醫療缺乏的內戰國家絕對是冒險,婦女無法理解她的憂慮,歇斯底裏地哭叫拒絕,搞到她身心俱疲,昏倒在手術室。


    醒來時,楊提爾又在門外急喊:“綺璐學姐,不好了!”


    楊提爾不是一個容易緊張的人。她聽見除了他的聲音,尚有雜遝的腳步響,由遠而近,奔竄在門外陰暗的廊道。


    “綺璐學姐,軍方強行押走亞傑老師!”


    這消息讓她強烈一震,下床,趿鞋,綁不好鞋帶,就往門邊跑,差點絆倒。她扶著門喘咳幾聲,雙手發抖起來,困難地握住門把,費好大的勁,才順利拉動它。


    門咿呀地敞開,幾張冒汗焦急的臉龐一致望著她,好象她是救星。


    “綺璐學姐……”


    “亞傑被什麽軍方押走?”是叛軍?還是政府軍?佟綺璐打斷楊提爾。“他們為什麽要押他?”


    “中都援軍的人說亞傑老師協助藏匿恐怖份子……”


    “恐怖份子?”


    “那天那個傷員……”


    “國際軍團送來的那個?”佟綺璐急了。


    楊提爾搖頭說:“他們不是國際軍團,是叛軍偽裝國際軍團,那天他們送來的傷員,是國際至團要追捕的頭號恐怖集團重要成員之一……”


    佟綺璐再也沒耐心聽,揮散擋門的人影,穿過長黑的廊道、哀聲四起的急診間,跑到醫療所外。


    夕陽餘暉的天空,美麗而寧靜。強行押人的軍車早載走她丈夫,留下這間諷刺的紀念和平醫療所。


    鬆亞傑不是第一次上這艘龐大如怪物的航空母艦,倒是第一次進秘密審訊室。


    真榮幸!


    兩個士兵跟在他背後,他感到此生的不平凡,嘴角噙抿一抹淡笑。


    “笑什麽?”其中一個士兵很敏感,神經質,一下就動怒了,用長槍頂推他的背。


    鬆亞傑舉起手。“放輕鬆,大家都是為了世界和平……”


    “閉嘴!”另一個士兵打斷他的嗓音,粗暴地踢他的腿。“進去!”這家夥脾氣很差。


    鬆亞傑點頭,乖乖照做,進入封閉、昏暗的艙房裏。他們把他鍺在牆邊的椅子上,打亮一盞燈,專照他的臉。鬆亞傑眯了眯眼,撇頭回避直射的光線,臉頰擦了一下牆。這牆做了隔音設施,具它三麵也是,明顯有時他們會刑求取供,不想讓戰俘哀聲傳出。


    “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人員,沒有立場,”轉回頭,他看著兩個士兵,說:“你們抓我來這兒,可能已經違反國際……”


    “閉嘴!”脾氣很差的士兵,猛力掌摑他。


    鬆亞傑的臉偏斜一邊,嘴角流出血。


    “先別動手!”神經質的家夥勸阻著。“把他打昏了,長官怎麽問話?”


    “有的是方法弄醒他。”脾氣差的家夥,這會兒放下步槍,挽袖摩拳。“這渾蛋一副不怕死的模樣,看了就叫人火大!”


    鬆亞傑突然覺得好笑,忍俊不禁,鼻腔哼了一聲,唇邊仍是提扯那嘲蔑般的弧紋。


    啪啪啪地,那士兵又賞了他好幾巴掌,扯起他的領口,打得他製服敞開,連貝雷帽都飛了。


    “喂!收斂點!”神經質的家夥,跳腳。


    粗暴的虐打繼續著,拳啊、掌啊、腳啊、掄的、揍的、踢的,全用上了,接下來,準備在他十指纏上插頭銅絲,用電的!


    “長官來了!”神經質的家夥機動警告地叫了一聲,才使得玩上癮的粗暴家夥停了手。


    鬆亞傑盯著落地的貝雷帽上青羽徽幟,吞下嘴裏的鹹味。他可不能亂吐,一吐,會弄髒他妻子喜歡的帽子。


    “你們在幹什麽?”開門走在前頭的是情報室長官,後頭還有更大的長官——


    一級上將佟奧罕。


    “將軍!”兩個士兵嚇到了,站得直挺挺,舉手行禮,不敢動。


    “出去。”佟奧罕平聲平調,不用威不用怒,已夠震懾人。


    士兵們一個用力立正動作,迅速退出審訊室。


    “你也出去。”佟奧罕對負責情報的下屬命令。


    那上校軍官隨即離開。佟奧罕看了看牆邊頭顱斜垂、衣衫淩亂的年輕人,視線緩落在地板的貝雷帽上。


    “鬆亞傑……”佟奧罕撿起白色貝雷帽,慢慢站起,年輕人同時抬頭對上他,他說:“是嗎?”


    鬆亞傑揚了一下唇,眼神有點不集中,掃掠男人肩上有星星的軍裝。“恭喜您現在是上將了。”


    佟奧罕拉了把椅子,坐在他麵前,把貝雷帽放在他膝蓋上,眸光瞥見他胸口的項鏈。“在我的國家,男人要娶女人必須征得女人整個家族親人的同意,男人必須要能保證提供女人安定的生活——”


    “恕我無禮,”鬆亞傑嗓音嘶啞,咳了一聲。“你的國家派兵參與他國內戰,已經破壞太多女人的安定生活了……”


    “我們是在協助還她們原有的安定生活!”佟奧罕冷聲駁斥鬆亞傑的論調。


    鬆亞傑一笑,仰頭靠牆,嘴鼻裏的血往他喉嚨流。“好吧,這雞生蛋的問題,沒什麽好提。”他說著,俯下臉,鼻子滴出血來,滴在他的白色貝雷帽上。“叔叔,你非得把帽子放這兒嗎?不能幫我戴上嗎?”


    佟奧罕看著貝雷帽上的赤紅,無動於衷,久久,他開口說:“我承認,也許你說的不全是錯。我當軍人半輩子,保家衛國、協助國際戡亂、追求世界和平,長年駐守戰亂地,‘安定’與我搭不上邊,所以我早有自覺——終身不娶。我的兄長娶了妻,卻也沒做到給妻子安定的生活,他帶著妻女這裏調那裏調,最後把她們帶進了險境,甚至送掉性命。鬆亞傑,綺璐的命是在這裏撿回的,你怎麽可以讓她重返險境?”


    “抓我來,是為了說這個嗎?叔叔……”鬆亞傑笑著,即使臉上流著血,他似乎不痛不癢。


    佟奧罕一臉肅穆。“你幫助一個我們正追捕的叛軍首腦逃跑……”


    “沒這回事。”鬆亞傑一幹二脆地說。


    佟奧罕皺眉了。早在十幾年前初次見麵那日,佟奧罕便看出這個上一秒謙卑恭和、下一秒淡漠犬儒的鬆亞傑,不是安分份子。當年,佟奧罕將侄女佟綺璐送回國內,請了專人全天候照料,怎奈她成年後,自行離家,執意追求鬆亞傑,還私定終身。這些年,佟奧罕一直注意他們的動向,這次,他們終於惹得他不得不親自出馬。


    “鬆亞傑,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佟奧罕低沉的嗓音有種提醒。“我的下屬有叛軍進醫療所的情報……”


    “醫療所裏沒有什麽軍,隻有該被醫治的傷病患。”鬆亞傑直截了當,打斷佟奧罕。“如果有什麽你們認為的壞蛋逃跑,那是你們的事吧……怎麽會是我一個區區醫療人員的責任?”說得一口坦率無隱。


    “鬆亞傑!”佟奧罕發怒了。“你想死的話,我也不心疼綺璐當寡婦!”這不知好歹的家夥,難道不明白他遣開下屬親自審問的用心!“若有其它軍團知道你們的醫療所診治過叛軍,還能避免被懷疑是間諜嗎?分不出間諜與一般人,幹脆來一聲屠殺!”


    “將軍!”一名副官打開艙門。


    佟奧罕轉頭,一看是自己的親信,緩下激昂情緒。


    那副官走入門內,移近佟奧罕身旁,瞧一眼鬆亞傑,低語說:“佟小姐來了。”他是當年那位載著佟綺璐到中都港口和叔叔團聚的少校。


    鬆亞傑眸光閃跳一下。


    佟奧罕站起,抓取鬆亞傑膝蓋上染血的貝雷帽,像戴又像丟地往鬆亞傑頭頂覆。“把他的手銬解開。”


    副官領命,找來鑰匙。


    “你馬上帶著綺璐離開那間醫療所回荊棘海,往後別再出隊到這個國家。”佟奧罕握住艙門把,正要拉轉。


    “叔叔,你可以壓下,不讓其它軍團知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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