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晨說:“綺璐,你相信一見鍾情嗎?”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不閃躲,坦坦白白瞅睇對方。落雪在他們的目光中停了,霧不再飄蒙,他轉開頭,才聽到她說——“對不起,初晨。”佟綺璐無法響應夏初晨。她跟他一樣相信一見鍾情,幾乎跟他一樣,為這般毫沒道理可解釋的因素,進入無疆界學園。她對夏初晨說:“亞傑他人很好,我十三歲的時候在戰地遇見他……”


    “綺璐,”夏初晨打斷她,回身麵對她。“明晚可以嗎?我想請你吃頓飯……”他們約好一起用每一餐,卻未能實現。至少,至少一次,讓他和她坐在燭光花影的餐桌,好好地,像幽會一樣,共享美食吧!“嗯。”她輕應的嗓音,短短柔柔,使他的心急跳著,貪婪地期待她更多的回答——“我可以,初晨。”天神這會兒站在他這邊;她美妙的嗓音持續著。“現在就可以,你想在哪裏?我先換個衣服好嗎?”


    “好。”他極快地回答。“我等你,在這兒等你。”


    佟綺璐頷首,走出野玫瑰叢,往女寢移動。


    夏初晨一直看著她踏上女寢門廳階梯,再次揚聲。“綺璐……”她回頭了,他笑了。“我等你!”


    佟綺璐沒讓夏初晨等太久,或者,夏初晨等她,根本不在意時間,也就不覺得久。


    當她穿了一襲和他身上西裝很相配的象牙色迭襟羊絨及踝裙,若雪閃亮地出現,她的鞋子也和雪同色,仔細瞧,才看出不同,那應該是很淡很淺的絳紫色,像她裙擺下的兩朵嬌嫋花兒——“永遠的精靈”忽地占據他腦海,他忘卻戶外近晚,氣溫又降了好幾度,上前牽住她的手,隻想和她在野玫瑰鋪萌的堡內廣場跳曲雙人舞,要不是她手心的低溫提醒,他真會忘形地那麽做。


    “怎麽不把外套穿上再出來?”夏初晨接手佟綺璐掛肘的長大衣,攤展開來,眼神溫雅凝眄著她。


    佟綺璐在他的紳士舉止服務下,穿妥外套,撥好圈戴水晶蝴蝶發箍的柔鬈黑絲,輕語道:“我怕你等太久……”


    再久,我都等。夏初晨看著她化了淡妝的美顏,把話擱在心裏頭,挽起她的手,說:“走吧,到我祖父的‘等待太陽’。”


    雪歇了,天空的月,亮出一彎尖角。今日是完滿的圓才對,那些繚繚繞繞的雲霧太糾纏,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永不消失。都說荊棘海無國界地區難等太陽,連月也罕見,出現僅是一點點。


    一點點就夠了!夏初晨喟歎,望著像是黏在擋風玻璃弧邊、蒙蒙無全貌的月,他其實不確定是不是月,那有可能隻是路旁一盞造型特別的燈,亮得讓他的心情環成一圓天使輕盈光圈,要飛起來似地,他傻傻笑了,偏首看一眼副駕駛座的佟綺璐。


    她說她合一下眼,要他到了叫她。她剛返航,疲累堆積在細弱的身子骨,應該在宿舍好好休息,卻願意和他在這兒。他花了比平常多的時間,將車駛到港口區——以新年花車遊行的速度,在霧中悠逛每一條形碼頭街道,耐心地,等到她眼睫毛微動,他才往目的地前進。


    佟綺璐睜開眼睛時,夏初晨的車正好繞過天馬雕像噴水池,往“等待太陽”迎賓門廳的車道停。


    他說:“我正要叫你。”


    佟綺璐美眸微緩流轉,眼角餘光稍稍自儀表板掠過。“謝謝你,初晨。”她從被放低、像張舒適小床的椅座直起腰身。


    夏初晨伸手過來,一麵扶她一麵將椅背恢複原狀,然後,他將車熄火,抽鑰匙。儀表板上所有顯示消失,報時也消失。“還沒用餐,怎麽先道謝?”他這麽說。


    門衛開了駕駛座車門。“初晨少爺……”


    夏初晨抬手阻止門衛動作,下了車,行至前座這道門,親自迎佟綺璐下車。


    兩人男才女貌,像出席宴會的最佳伴侶,手挽著手,走進輝煌氣派的“等待太陽”裏。


    十七樓餐廳的貴賓包廂隨時為大老板孫子初晨少爺準備好。


    鮮花、香擯、巧克力草莓和魚子醬小點心,圓桌上,布巾是有戀愛氛圍的粉紅色,雙心形蠟燭在邱比特拉弓的金箭前端,燃著兩簇合為一簇的火光。


    總管很滿意自己選的這個燭台,雖是臨時,他辦起事絕對力求完美,何況大老板家的幾位少爺小姐,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初晨少爺今晚帶女士特來用餐,他更得慎重。


    看看腕表,總管走出窗景一流的包廂,外部扇形空間裏,差不多座無虛席了,弧形窗牆設建靈感發自古代西班牙大船,現在盛載月光,“等待太陽”今晚是等到了月神降臨。


    鋼琴演奏柔柔徐徐,流瀉和月光一樣悄悄使人迷醉的旋律,用餐的賓客們神情愉悅,一小口一小口啜飲芳醇美酒。


    “初晨少爺還沒上來嗎?”總管叫住一位黑服侍應生。


    侍應生一愣,遲疑地轉頭看向音箱蓋撐揚似帆的鋼琴。“初晨少爺不是在那兒嗎……”


    總管視線一調,驚訝地道:“初晨少爺怎麽會在那兒彈琴?他來了,你們為何沒帶他進包廂?”


    “是初晨少爺自己的意思。”侍應生被總管的反應弄得有些緊張,他隻是個侍應生,又不是領班。


    “女士呢?初晨少爺的伴侶呢?”總管再問。


    侍應生一臉無辜,指著表演台下獨坐的人影。“應該是那位吧……”兩位貴賓進來時,他沒親眼看見,僅聽同事耳語了幾句初晨少爺的女朋友怎麽怎麽美,初晨少爺正為她獻上愛的鋼琴曲。


    總管忽而明了夏初晨的“男人的浪漫”,點點頭,揮退侍應生。“好了好了,去去去,小心招呼貴客。”說著,他移動步伐,正欲去問候女士。


    “總管……”一個低抑的嗓音叫住他。他回過頭,就見領班急步趨近。領班在他耳邊報告:“大老板臨時帶了客人要來用餐,外場現在幾乎沒位子,包廂隻剩保留給初晨少爺那間,大老板他們人已經要進來了,又不能叫他們到樓下或樓上的其它餐廳,我看是不是……”


    “我看就把初晨那間包廂給我們用。”突如其來的聲調,低回在腦背。


    總管和領班嚇了一跳,同時轉頭。大老板夏萬鳴帶了一群人站在他們後方。


    “生意很好,辛苦兩位了。”夏萬鳴露出頑童般的笑容,拍拍他們的肩。“我給你們加薪,不要告訴別人。”他的客人全聽見了,個個麵露笑意,穿製服、戴白色貝雷帽的年輕人更是笑出聲來叫“爺爺”,說他們也要零用錢。


    總管尷尬地微笑,吩咐領班照大老板的意思。領班旋即迅速派人去包廂增位。再由總管帶領大老板一行人往包廂移動,其中,某個年輕人駐足不前,像被優美琴聲吸引,停留好幾分鍾,沒實時跟上長輩。


    “來來來,小朋友們坐好,讓夏爺爺聽聽你們怎麽別出心裁,整得我孫子要辦退學……”


    “夏老別這麽說,這事我罵過他們了,隻差還沒把他們吊起來打一頓。”杜罄這話像在打圓場,接下來卻是說:“我特地等著這一刻,就是要在這兒把他們吊起來打給你看。”


    夏萬鳴哈哈大笑。“阿罄教孩子的方式真激烈!他們該不會是學你,才把我孫子整得想逃的吧……”


    “你真是夠了,不要在夏爹麵前裝瘋賣傻!”美女師長蘇影桐嬌斥。“我和裏勃、夢美在外麵這幾年,你把他們帶成什麽樣子?”纖指一掠,掃過自顧自落坐的小輩們。“沒規沒矩……”


    蘇影桐看一眼這個象樣的學生,拉提裙擺優雅坐下。


    “影桐,你昨兒個才回來,今晚就讓你來陪我這老頭吃飯,是不是很無趣?”夏萬鳴笑看像自己女兒似的聰慧女子。


    蘇影桐搖頭微笑。“我昨天就想來看你了,要不是這家夥……”瞪了一眼杜罄。“把組織事務弄得一團亂,讓我回來比在外麵忙……”


    “是是是,對不起,我的女王。”杜罄坐在蘇影桐左邊位子。“惹你這麽不高興,不然,換成把我吊在這裏打……”


    “讚成讚成!”名列組織鬼點子最多、最愛湊熱鬧的學員——寇希德鼓掌歡呼著。“我想看影桐老師鞭打罄爸……”


    “閉嘴!小渾蛋!”杜罄揀了放在桌上瓷盤的巧克力草莓,丟向圓桌對座的寇希德。


    寇希德像狗接飛盤一樣,歪個臉,撇回來,嘴巴將師長“賞賜”的小點心咬個正著。


    “不準在餐桌上玩鬧!”蘇影桐簡直沒一刻好心情。


    杜罄又向蘇影桐磕頭反省陪不是,而後遷怒地指罵寇希德。“皮繃緊點!沒你的事,跟來做什麽。”


    “自然是來吃爺爺招待的大餐啊!”寇希德咀嚼著嘴裏的甜香滋味。這頓飯,是要檢討此次海洋研究船出海采集——不,是出海“整少爺”事件,罄爸押著跟船出海的幹部學員前來向孫子被欺負的爺爺請罪。他是幹部,但他沒出海,不關他的事,不過,他想看戲,就來了。


    “什麽爺爺招待?”杜罄眯斜視不知死活的渾小子。“希德,我們是來致歉的,這頓飯當然是我們花,我看,由你的出隊金、零用錢扣——”


    “什麽?!”寇希德叫了起來,差點沒被巧克力草莓噎到。“幹麽這樣——罄爸,你是偉大的慈善組織創建人,‘慈善’耶——”


    “你們還沒吵夠了嗎?”蘇影桐冷聲問,美眸狠瞪不得體的師徒。


    夏萬鳴看這一桌子子孫孫輩,爽朗大笑,樂得開懷。這麽有趣生動的一夥人——初晨怎能辦退學呢?


    “哪一個是裏勃和夢美的兒子呢?”夏萬鳴問道,決心好好認識這個慈善組織的第二代。


    “亞傑——”杜罄頓了一下,眼睛環視八人位圓桌。除了主位的夏萬鳴,學生們——居之樣、莫威廉、韋安平、寇希德——各坐一位,加上影桐和他,確實還空著一張椅子。“亞傑呢?跑哪去了?”


    “去方便了吧。”寇希德猜測道。


    “我出去瞧瞧——”


    “抱歉。”


    居之樣站起身不到兩秒,鬆亞傑推開包廂門進來了。


    “臭小子,跑哪去?”杜罄眼色嚴厲,嗓調硬邦邦。“你是主犯,敢作敢當,別半路落跑。”


    鬆亞傑摘下貝雷帽,在居之樣旁邊靠門口的空位坐下。“罄爸,我頂多走歧路而已,絕對不會半路落跑。”他扯唇一笑。


    還在耍嘴皮!這幾個小渾蛋一個比一個不知死活!杜罄哼歎一氣,看向夏萬鳴。“這個態度漫不經心、不上道的小輩,就是裏勃和夢美的不肖子。”他指著鬆亞傑。


    “是喔,你是主犯?”夏萬鳴摸著下巴短胡須,打量著鬆亞傑。長得很帥嘛——阿罄的這群小夥子個個是公害,能做什麽慈善?


    “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鬆亞傑。”鬆亞傑向長輩報上背景名號,禮貌得不像無疆界學園的頑劣份子。“夏爺爺、您好。”


    夏萬鳴頻頻點頭,像讚賞又像根本沒在聽他說話,眯起眼,睡著似地靜了好久,才張眸,精神十足地問:“整得我寶貝孫子想辦退學的,就是你嗎?”


    鬆亞傑直視無國界地區的傳奇人物。“夏爺爺要這麽說,我想我也沒什麽好否認,您倒勸勸初晨學弟退學和休學不同,我不會怪他打我女友歪腦筋,他大可不用抱著一輩子不回學園的方式懲罰自己。”語氣與目光一樣。


    好家夥!居然能正經八百說個天花亂墜!


    寇希德傻眼了一下。當天坐鎮研究船的居之樣也以為自己聽錯。


    “所以,初晨是被你捉奸在床,羞恥得去跳冰海?”夏萬鳴這一問。


    整桌的無國界慈善人——除了鬆亞傑一一全睜大了眼。


    這老頭也真敢講!


    “哈哈哈——”寇希德大笑出聲。“夏爺爺這樣講,聽起來好像亞傑跟初晨學弟是一對喔!”這家夥也很敢講!


    夏萬鳴眼神一沉一閃,雙掌拍合,雙邊唇角揚提。“你真有趣啊——小夥子——”不知道在說誰。


    鬆亞傑淡笑,視線流瞥桌上的香擯、魚子醬小點心、草莓巧克力,最後凝定在小愛神燭台,燭台下,有枚花瓣躺在粉紅桌巾上,這十足的男女幽會情調,隻來得及撤走鮮花,但依舊遺留落瓣——要像喝掉香擯、吃掉魚子醬小點心和草莓巧克力那樣,把它解決嗎?


    “夏爺爺,很抱歉,我可能讓初晨學弟有所委屈——”


    寇希德喝了一口香擯差點噴出來。居之樣推推眼鏡,伸手拿取銀製點心盤中的魚子醬餅幹吃。冷戰中的莫威廉與韋安平互看了一眼。他們其實不知道鬆亞傑做了什麽,使夏初晨失控跳冰海,現在聽來,是與“女友”兩字有關。


    “為了綺璐嗎?”才回來一天、長年不在學園裏的蘇影桐,敏銳度百分百。


    杜罄回眸,與她對看,垂斂眼瞼當作回答。


    “你叫亞傑是嗎?”夏萬鳴雙肘拄上桌,十指交嵌,下頷壓墊指背,沉吟地看著鬆亞傑。“既然你說‘女友’,代表你跟那個女孩還不是什麽,她當然也可以是初晨……”


    “夏爺爺,我剛剛似乎看到初晨學弟在外頭彈琴。”鬆亞傑打斷夏萬鳴的嗓音,徑自往下說:“罄爸的意思是要我這個主犯來道歉說明,我想,我還是當麵跟初晨學弟談談。”他微笑站起身,挪開椅子,不管這邊的圓桌會議了,率性地走出包廂。


    外頭,今日最受歡迎的琴師——夏初晨一一將舒伯特為歌德詩作譜曲的《野玫瑰》彈唱結束,像個尊貴王子一樣,走下表演台,贏得許多女性的目光與掌聲,甚至有人丟花給他。他微微朝四周首,腳步一個方向,到達佟綺璐置身的雙人圓桌坐定。


    佟綺璐看著對座的夏初晨,停止了鼓掌,唇畔笑容保留著,美顏被桌邊的小燈照得珠輝玉麗。


    “你喜歡嗎?”夏初晨感覺很糟糕,自己已經決定要走了,竟然這麽放不下,永遠放不下,就算回到祖母那兒,他還是會等待。他大掌橫過放了餐前酒的桌麵,握住佟綺璐一雙纖白柔荑,抑著嗓音說:“我唱的歌……你喜歡嗎?綺璐……”


    佟綺璐點頭。“初晨,你鋼琴彈得很好……”


    “嗯,奶奶本來希望我成為一名演奏家,但是我沒那個熱情彈給那麽多人聽……”他望進她瞳眸,在那瑩瑩澈澈的深處看見自己的存在,要是在她心底也這樣就好了。


    佟綺璐輕輕抽回被握住的手,拿起餐前酒,對著夏初晨說:“初晨,希望你未來的美好夢想都能實現。”


    夏初晨仍舊看著她,暗自歎一口氣,才拿起酒杯,與她輕輕對碰。“我過一陣子要回我祖母經營的民宿莊園幫忙……”說著,他招來侍應生,低語幾句話。侍應生離去不到一分鍾,拿著餐食目錄和一本旅店刊物回來。


    佟綺璐薄啜微酸微甜的餐前酒。“你不再來了嗎?”她問。


    夏初晨接過侍應生交遞的本子。“綺璐,這是我祖父特地印來介紹我祖母的民宿莊園的……”


    桌上,他推過來的刊物封麵,是一幢坐落在燈籠樹籬後的愛德華式古典別墅。拍照當天的天氣應該很好,那建築閃閃發亮,折出七彩虹光。


    “那兒天氣比這邊好太多,”夏初晨說:“有山有海,可以騎馬、登山、衝浪、潛水,駕船出海就跟探險一樣有趣,鄰近還有座城鎮號稱音樂之都,一天有好幾場不同形式的演奏會,你如果有空想度假,可以來找我……”


    一顆豆大雨滴陡然啪地掉在刊物上,開成一朵水色小花。夏初晨猛地抬眸。“綺璐?!”他站起。


    佟綺璐飛快抹掉刊物上的水漬,搖頭說抱歉。


    夏初晨趕緊掏出方帕,繞至她椅邊。“你怎麽了?”他彎低身,正要擦拭她臉上的淚痕。


    “初晨學弟……”一個力量扣抓夏初晨肩後,教他不得不回過頭,對上來人那張可惡臉龐。


    鬆亞傑一貫地露出自嘲似的笑容。“初晨學弟,”像個好學長一樣,語氣親呢,之後,緩慢道:“我十八歲那年做了一個此生不動搖的決定——絕對不讓把女孩弄哭的家夥好過。”


    夏初晨愣了一愣,好半晌,反應過來。“你要如何?”挑釁地說。


    鬆亞傑眉梢略揚,沉眸思考一下。“我們算扯平了。”說完,他拉起佟綺璐,走出餐廳。


    夏初晨僵在原地。他剛剛彈唱什麽野玫瑰!紅色城堡的野玫瑰肆無忌憚長到這邊來!


    “初晨少爺,要點……”


    “shit!”


    侍應生被夏初晨的粗口嚇到,鞠躬縮肩地退下,不敢再問少爺要點什麽餐。


    買了一杯加了酒的熱飲給佟綺璐暖身,鬆亞傑帶著她走出“等待太陽”,才覺得自己似乎過於衝動,忘了取外衣,他脫下自己的防水防風短外套給她穿上,行越霧氣濃濃的車道,本欲回組織行政中心,站在青羽廣場時,他腳跟一旋,麵對眼睛濕紅的她。


    “別告訴我你是因為夏初晨要離開學園而哭泣。”他嘴裏說得嘲弄,溫暖大掌緊握著她,一手不夠,另一手也覆住她拿熱飲杯的手。


    佟綺璐仰著美顏,也許是霧的關係,使她看起來美得淒楚,紅唇顫抖著,仿佛有話說不出,眼淚便先流下來,滿臉濕,細細低低的嗓音才飄出微啟的唇。“我在爸媽的舊照片裏看過那幢房子,那時候我很小,坐在爸爸的肩頭,那是我以前的家……”


    夏初晨祖母的民宿莊園,是她父親某段派駐時期的住所。那年,她很小,父親經常把她舉在肩頭,母親說她踩在高官頂上,將來肯定是女王。她住的地方是城堡,父母專為她構築的溫馨家園。


    “你想去那兒看看嗎?”鬆亞傑摩挲著她的手,一寸一寸將她拉近。


    她搖著頭,但沒說不想,淚水流了又流,語調卻漸轉清晰,好像她並沒在哭。“爸爸的工作一直調來調去,回國沒幾年,又外派,我們住在年年戰爭的國家,還是有個家,隻是現在沒了,都沒了……”


    家嗎?


    鬆亞傑沉凝著雙眸,低下頭,輕碰著她額。“隻要有兩個人就可以建立。”嘴微動著,啄吻她帶鹹味的唇,一下再一下,先淺後深,他將她箍進懷中。


    她的手垂在身體兩側,熱飲杯落地。她被他擁得牢緊,不需要熱飲暖身了。


    隻要兩個人,他說——


    “綺璐,我們兩個建立一個家吧!”


    第一次在雙人床醒來,佟綺璐嗅著火爐燃燒鬆木的氣味。


    “冷嗎?”她頭頂傳來男人的聲音。


    烘暖如春夏交接之際的臥室裏,有暖氣,大壁爐中的焰光也正狂野舞動。她的手臂露在被子外,肌膚白裏透紅,指甲也是,指尖熱得可以點出火。她舉起手,朝後摸他的臉。他吻她的掌心,胸膛緊貼她的背。


    “早安。”他說:“出海采集之後,可以放個一天假,晚點,和我去買安平、阿莫的結婚賀禮。”


    佟綺璐無聲點頭。


    鬆亞傑撫開她頸後的發絲,輕輕吻著她。


    他說要和她建立一個家。他昨晚帶著她進入這棟位在組織行政中心一條街外的五層公寓樓房,他們走回旋樓梯上五樓。他拿鑰匙打開金屬嵌飾的實木雕刻大門,門上有鍛鐵放射排列的氣窗護欄,他說這些都是骨董,他父親從他祖父的舊房子拆過來裝的。


    這是他父母的家,他成長的地方,屋裏擺了很多骨董家具,他父親喜歡收集,尤其收集骨董陶瓷麵具,從小,他的床頭掛了一個父親特選給他的麵具,他說是神話裏的赫拉克勒斯。


    那是一張金色臉龐,帶著勇者的堅毅。佟綺璐翻身,望著實木彎曲的床頭架上吊掛品。


    “在看什麽?”鬆亞傑挪身,俯對著她,順著她的眸光,稍一抬眼,伸手取下麵具。“這個嗎?”他把麵具戴上。


    佟綺璐看著麵具的兩個空洞填上一雙炯亮眼睛,很有精神,她抬起柔荑輕摸他,那眼神一轉,溫沉性感。


    鬆亞傑拿開麵具。“這家夥跟銀河的起源很有關係……”他笑著將麵具掛回床架上。


    “綺璐,”他昂起軀幹,俊顏回到她麵前。“買完禮物,回紅色城堡把行李整理整理……”


    “嗯……”她看著他欲色深濃的眼,應聲像嬌喘。


    他說過,組織新建的師長宿舍,就在對麵。昨晚,他牽著她到客廳落地門外長滿耐寒花草的露台,指著雪霧中不難忽略的龐大建築,告訴她他那對長期代表組織在這國那國慈善義診的父母,將會住到那邊去,這邊則給他結婚使用,是他和妻子得共同建立的家。


    他房間的單人床在他第一次出隊回來後,換成雙人床,雖然幹部大部分時間得住宿舍,協助管理那座荒廢許久的城堡,但他每次回來,會增添一、兩樣自己買的家具,他床上有兩個成對的枕頭,浴室裏,衝牙機的四個噴頭,總算啟用了第二個。


    鬆亞傑胸膛壓低,貼著她柔麗酥胸,吻她的唇,低低地呢喃:“我們生兩個孩子,一個女孩,一個男孩,嗯?”


    他的嗓音性感帶溫情,恍似迷咒,在她腦海具象為一幅父母牽著兩個孩子走過陽光閃耀的白色沙灘景致,那一家四口的影子像海洋的微笑,弄得她莫名地想哭,心頭又熱又激越地跳著。


    “答應我,綺璐……”他從她的唇,吻至她頰側、耳廓,舔吮她細致的耳垂,一直說著:“答應我……”


    佟綺璐點著頭,柔荑往他強健的身軀環上去,突然淚如潰堤。


    鬆亞傑吻著佟綺璐的淚水滋味,他知道這是喜悅,要不,他是首先不好過的人……抑或,這小女人存心要他不好過,畢竟他要求太多了,是該被刁難一下。阿莫向安平求婚時,可是潛下荊棘海抓了一隻那女人熱衷研究的怪物,還被嫌棄太小呢……


    “你想要我下跪,或者,怎麽樣嗎?”他擁著她翻身,腰臀不再挺動,欲望壓抑著,定在她暖熱深穴裏。


    佟綺璐臉龐貼著他濕濕燙燙的肌膚,恍惚而暈眩地靜了好一會兒。


    牆壁裏的大火爐,從昨晚燒到現在,火依然旺著,醞釀一室春情。


    鬆亞傑雙掌抓緊她腰側,微微施力,她便直立背脊,坐了起來,纖手交迭在他胸口,俯著紅潤的淚顏凝瞅他,他果然先不好過,無法再靜待,重新動了起來。


    佟綺璐也動了,嬌軀有節律地起伏,乳房從長發中顯出來。


    鬆亞傑撫開她遮胸的發,長指捏揉脹紅的乳頭。她閉起眼睛,仰著頸,柔荑按住他的手。他看得好清楚,在鏡裏,她每一寸無可挑剔的曲線,潔膩的背、甜美果實般的臀,他之前猜測的二十二吵腰,在小艙房裏,沒法好好看清的,這羞澀又大膽的小女人,是他的!夏初晨的祖父說錯了,他們之間不是“還不是什麽”,他們共同建立一個家了,他是夫,她是妻,他們會有兩個孩子……


    沉浸在一片光明溫馨之中,佟綺璐又睡了一下,醒來,鬆亞傑正好彈開懷表蓋,說:“五十分而已,不再多睡一會兒嗎?”


    窗簾半掩的落地窗,隱約可見積雪的露台有絲縷薄淡流陽卷進霧裏,天色難得的奇亮。


    佟綺璐坐起身,將長發往耳後撩塞,側過美顏問鬆亞傑。“你要吃早餐嗎?我去……”


    鬆亞傑吻吻她的唇,放下懷表,順手將床畔桌的托盤端至床上。


    托盤中央是一個插著蠟燭的圓麵包,他等她醒來的這一刻,才把蠟燭點上火。她再也看不見其它,美眸搖蕩的火苗中,隻有男人的臉。


    “為什麽……”嗓音一開始不太順,她喘了口氣,喉嚨仍是幹澀、堵了個滾燙硬塊似的。“為什麽這是早餐?”好不容易發出平常的聲調。


    他卻是沒事般地回答:“許願吧,綺璐,今年,你的每一個願望,都會實現……”


    她希望更了解他,了解他的興趣喜好,了解他那微帶諷刺又富情感,並且時而漫不經心的表情態度下的真正靈魂。


    早餐後,鬆亞傑開車載佟綺璐出了無國界。車子行駛在霧中的高架交錯的快速道路,因為是多國交界而成無國界,周遭通往多國之路也就歧歧岔岔,來向去向未知。


    過了一個檢查哨,她花佛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似乎眼前霧裏會出現一艘航空母艦,他可能下車,轉身就消失。


    “亞傑……”她別過臉龐,確認身旁的他。


    “嗯?”他對她一笑,開啟車裏的音響,跟著leonardcohen粗啞渾沈的嗓音哼唱“inmysecretlife”。


    她聽著他的聲音,與他相遇之初的那種安心油然而生。


    之後,車子在迷霧中走完“athousandkissesdeep”,停靠斜坡邊,他熄火下車,繞過車頭,牽住自行開門下車的她。


    他們沿著斜坡車道邊的花壇階梯走。這兒的路是曲折向上的s形,望不見霧裏的頂端。


    他說:“我們先買結婚禮物,再到上麵。”


    她按著胸口衣物下看不見的寶石,沒作聲,跟著他。路旁商店開門的鈴鐺聲,清清脆脆,他說是青銅鈴,他帶她走入店裏。


    這店像艘古船,專做古物交易,老板和他父親是好朋友,年輕時,在海洋考古船上做過古物鑒定的工作,有一堆老故事可以講。


    鬆亞傑一進店裏,心神全被展示架上與櫥窗裏的古物給吸住,他滔滔不絕對佟綺璐講述每一件古物的來曆,講得雙眼發亮、俊顏神采奕奕,恍若他天生是個考古學家。


    他說慈善是他的義務,研究古物是他的興趣。這是他的真心話,她今天許的願望。


    她和他在他喜好的領域遊逛。最後,他選了一個十九世紀的象牙情侶雕像買下,那情侶微妙地擁抱,女的坐在男的腿上,男的臉貼靠女的胸脯,充滿寧靜的交合。


    他說:“就這個禮物!”


    “送給威廉學長和安平學姐嗎?”她開口。“我剛剛也想這個……”


    莫非,這是命運,他們心靈早早相通——


    鬆亞傑凝視佟綺璐芙頰微紅的美顏,嗓音沉定定,像他唱“inmysecretlife”、唱“athousandkissesdeep”那樣,說:“我結婚的話,你想送我哪個?”他看著她的眼睛。


    佟綺璐美眸不轉,盯著他,動作優美緩慢地舉起手,朝頸後解下傳家項鏈,篤定地,往男人脖子上戴。


    當她的手環著他時,他們對望隱閃水光的眼,下一秒,就吻在一塊兒,緊密地、緊密地,如野玫瑰藤蔓糾纏地,費盡氣力擁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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