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灰色的,空氣中飽含著氤氳的水氣。


    遠方的草原,送來泥土濕潤的氣息,在這個荒涼的地帶,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


    裴燕伊一身巴桑皇族的服飾,戴著一頂帽沿鑲滿無數玉珠和銀珠的圓帽,當她輕移挪步,珠兒也隨之輕擺晃動,看起來顯得更加明耀動人,但此刻她的臉色,卻是嚴肅而焦慮的。


    她在族中精衛的隨行下,走進一座有重兵把守的大帳包內,無視帳內下人的揖首迎接,她行色匆匆的直接走向那正躺在床榻上,麵色略白彷似陷入長眠的男子身邊探視,嬌容上有著顯見的焦慮。


    “巫瑪,大王的狀況如何?”裴燕伊頭也不回的問著侯立在身後的一名老嫗,她是巴桑族裏的巫醫,長年看顧受沉病之苦的首領大王。


    “回公主,自從大王得知公主成功將‘大漠魂’找回後,精神狀況已轉好,近日的食欲也明顯增加,相信假以時日,大王的聖體,定能複原如初。”巫瑪恭敬地回答。


    “一切還是勞煩巫瑪費心。”知道首領阿爹的身體漸好,裴燕伊放下內心的一塊大石,緊接著便是著手處理那件事了。


    下人見裴燕伊欲離帳,紛紛致禮拜送,身為族中最老的巫瑪,忽地近身探問:“公主是要去見夏公子嗎?”公主之前得首領大王之命,外出尋找“大漠魂”而歸,締造這片草原傳奇的一頁,也讓公主繼承首領之位更加穩固。


    因得此之故,雖然巴桑族一向有不留外人的不成文規定,但據公主先前所稱,那位夏公子是她屬意要招來作“男妻”的人選,所以那日公主連同尼達與費達將重傷的夏公子,送回巴桑族接受治療,部族中幾乎沒有任何反對的聲音,就連一向跟公主長期感情不睦的愛奴兒公主,也破天荒的不表意見,雖然明眼人皆看得出來,內情並不單純,可是在公主確定首領繼承與欽點了男妻人選的雙重喜事下,並無人刻意去深究其中的奧妙,但旁人參不透,可不表示她巫瑪也不懂懷春少女的心思。


    “嗯。”看不懂巫瑪眼中的異樣神采所指為何,裴燕伊也隻能麵露狐疑的輕輕額首。


    巫瑪牽動唇邊的皺紋,以別有深意的微笑說:“那麽公主,不妨往後山走走。”


    “……謝謝。”裴燕伊怔中了一會兒,才一臉納悶的離開。


    那日他們落入機關的陷阱中,是夏晏武不惜動用雷鼓禁招讓他們脫困,使用禁招的後果,便是幾乎讓他的右手毀掉,猶記得當他們被尼達與費達兩兄弟,從地底救起,模糊中隻見夏晏武臉色慘白,右手臂不斷滲出鮮血,在那當下,她隻覺得心痛的幾乎難以呼吸。


    雖然經過近一個月的休息調整,他的手傷漸愈,可是目前仍處於調養階段,按道理這時間,他該乖乖的待在帳包裏休息,為何巫瑪卻讓她來後山找人呢?


    不好的預感,讓心憂的她不由得加快腳步,匆匆的往後山方向走了不久,隱約間就聽到沉重而強烈的鼓擊聲,裴燕伊頓覺心口抽緊起來,她撇下身後精衛,三步並兩步的急忙朝音源方向而去。


    咚!咚!咚!


    震耳欲聾的鼓聲,回蕩在巍峨連綿的山穀中,鼓音隆隆,震撼而激越,就算不見擊鼓之人的風采,也能憑鼓聲感覺出粗狂而原始的豪氣,那種未經琢磨的氣概瀟灑,聲聲鼓動聞者心音。


    裴燕伊撩起裙擺跑了起來,遠遠地就看見那熟悉的寬厚背影,正在奮力地舞動雙臂,敲擊著族裏祭祀用的大鼓,裴燕伊不禁覺得呼吸急促起來。


    “晏武,你停手!你在做什麽?”他是瘋了嗎?明明手傷才治愈不久,居然如此不知愛惜身體,萬一傷勢複發怎麽辦?


    裴燕伊的聲音,在曠野之中顯得飄渺至極,再加上鼓聲震天,按理夏晏武不該聽到的,但是夏晏武仍是聽見了,他頓駐守裏的動作,鼓聲曳然而止,剛毅的麵容盡是複雜的神色。


    原來他也才從巫瑪那兒,聽聞“男妻”之說,知道若非是部族之人,便不能隨意進入巴桑族,雖了解裴燕伊的用意,可是身為頂天立地的“中原”男子漢,竟然變成巴桑族公主欽點的“男妻”人選,就算再如何釋懷不介意,夏晏武仍是免不了有種受了窩囊氣的自厭。想理清事情原委,卻又深知身為首領接班人的她,每天皆有處理不完的繁忙瑣事,也隻好暫時作罷。


    因為滿肚子的怨氣無處可發,他才以敲鼓宣泄情緒,現下肇禍事主出現,他滿臉不悅地放下鼓槌,轉身看向她,還未及興師問罪,裴燕伊已緊張的靠了過來,一雙素手抓著他的右手仔細地打量著。


    “你的手有沒有事?會不會痛?為什麽就不能多安分兩天?巫瑪不是有交待,你的手傷換做是旁人,可是會廢臂的。你怎麽就不知道珍惜身體?”她越說越心疼,卻也不由得納悶為何他都不吭聲?


    美目疑惑的抬起,卻看到一張殺氣騰騰的臉,心裏有鬼的裴燕伊幹幹的咽了口唾沫,神情滿是膽怯,“晏武,你怎麽了?”


    看她的表情,知道她大概也明白他再氣什麽的夏晏武,麵對她的刻意裝傻,不由得氣的青筋暴凸,他放聲大吼著:“你還有臉問我怎麽了?你給我解釋清楚。”


    極怒的咆哮,不亞於雷鼓之聲,裴燕伊被吼得縮緊了脖子,她眯著眼觀著他鐵青的臉色,暗付他應該已經知道哪項消息,她吸了口氣,尷尬的陪笑道:“你的傷勢才剛複原,不要動氣啦!”


    看她心虛的表情,更加添夏晏武胸中的怒火,不過看在她是真心擔憂他的份上,他咬牙切齒的低聲輕哼,給她答辯的機會。


    見他怒火暫斂,裴燕伊緊張兮兮的先拿懷裏的羅帕,替他擦拭臉上淌出的汗水,就怕病體初愈的他會吹風著涼。


    看到她如此貼心的舉動,夏晏武眸心微幽,為他適才的暴躁而生起了歉意,但是他動了動喉頭,並沒有多說什麽,目光被她的鼻尖上,那滲出的細小汗珠給吸引住。


    映著陽光,就像一顆顆小珍珠一樣閃閃發光,她……剛才一定是急著來尋他,所以一路跑過來的。


    確定他沒有任何不適後,裴燕伊這才展開笑顏,盡情的再心愛的男人麵前,暫拋巴桑族公主的威儀,表現屬於她小女人的那一麵。


    “你會這麽生氣,一定是因為族裏的男妻之說,我也知道你不能接受這種說法,可是誰叫我是巴桑族的首領繼承人,身為未來的女性首領,我必須要在繼任的同時,迎娶我的男人,這是族裏的傳統,為了確保你的參與權,我還特意將比武招親的日子往後延,我這麽苦心積慮的為你著想,你怎麽會氣成這樣?”


    “比武招親?”不說還好,越說夏晏武的雙目反倒燃燒著熊熊的烈火,剛才心中僅存的一點歉疚,轉眼煙消雲散,隻見他咬牙切齒道:“你是說身為‘男妻’候選人的我,被冠上羞辱的身份後,還得再為你拚死拚活打擂台?”有沒有搞錯?他可是鼓奉耶!被叫成“男妻”已經夠丟人現眼了,居然還要叫他參與比武招親?


    他那迫人的氣勢,讓裴燕伊也不由得膽寒,她小聲小氣的解釋:“你不是很想要得到若雷石?在我們族裏,首領有權將聖物賜給族裏有功的戰士,因你身無戰績,若能打贏招親擂台,我才有依據說服族中長老,讓你以男妻的身份擁有若雷石。”


    “什麽!?”夏晏武瞪大雙目,像是承受不了刺激似的暴出如雷吼叫,“若雷石不是在你承諾我幫你找到那該死的‘大漠魂’就要給我的東西嗎?怎麽現在變成必須是我要去爭取才能得到?”她是在耍他嗎?


    早已領教過“雷吼”數回的裴燕伊,有經驗的在暴吼灌耳前,先一步以雙手捂住耳朵,見夏晏武抿唇,眯眼瞪她後,這才訕訕然的鬆手陪笑,“若雷石我是有說會給你啊!隻是當時並沒有將打擂台的事情,一並告訴你而已。”


    “難道打從一開始,你就是打這個如意算盤嗎?”夏晏武握緊拳心,深怕他衝動之下,會伸手拎她的耳垂,但見不遠處奉命守備的巴桑族精衛,他也隻能克製不動手。


    裴燕伊幹笑著,“我知道你一定能打贏的,所以那時候我覺得應該可以不用說得太清楚。”她頑皮的眯眼,試圖緩和他的情緒,卻換來夏晏武更加深思的凝重表情。


    他雙臂環胸,眯眼向她,“你的意思是說,打從見麵開始,你就已經打算要讓我成為你的‘男妻’了?”換言之,從見麵之初她就已經喜歡他了?


    被人說破心事,饒是自詡厚顏的裴燕伊,仍是免不了羞紅臉,她螓首微垂,正想點頭承認時,夏晏武卻冷著嗓拒絕了。


    “可是我並不願意成為你的男妻。”夏晏武不留情麵的倒潑了盆冷水回去。


    沒料到他竟然會拒絕,裴燕伊不敢置信的問:“為什麽?”他不是愛她的嗎?難道他想玩弄她的感情?


    “因為太丟臉了。”夏晏武咬牙低咆,“我好歹也是堂堂的音堡二當家,如果我以男妻之名打招親擂台,消息傳回中原,我還有什麽臉在中原混下去?”男人麵子最大,為了尊嚴,他抵死不從。


    聽他開口閉口皆是在抱怨成為男妻會讓他丟臉,裴燕伊也不禁垮下俏臉,她抿唇低語:“好吧!既然你堅持不願成為男妻人選,我也不便勉強,男妻之事,就此作罷,至於先前允你的若雷石,給我時間,我會盡快實現承諾。”


    “真的?”粗眉挑起,內心訝異她真如此善解人意?


    麵對他如釋重負的表情,裴燕伊的唇角馬上勾起壞壞的微笑,“當然是真的,不過因為我身為巴桑族首領繼承人,已是不可抹滅的事實,換言之,我登上王位之時,也是娶男妻之日,既然你放棄,我也隻好勉為其難,從願意為我比武打擂台的英勇戰士中,遴選出一名男妻人選,與他共度此生了。”語末了,她還不忘幽怨的歎了口氣。


    “我不準你這麽做!”他惡狠狠的伸出雙臂,緊抓著他的臂膀,眸中的妒火非常熾烈。


    聽到她要娶別的男人,雖然覺得巴桑族的習俗未免匪夷所思,但隻要想到她將會躺在別的男人懷裏,就教他幾乎失去理智。


    無視他妒夫的嘴臉,裴燕伊偏下唇,一臉無奈,“娶男妻是首領王後的義務,我別無選擇。”


    “去他的什麽鬼義務,我就是不準你被別的男人碰。”夏晏武快被巴桑族異於中原文化的習俗給搞瘋了,之前先是聽說那什麽夫死妻由子娶,兄死嫂歸弟納的習俗,就已夠驚世駭俗,如今他又麵臨心愛的女人,將要為了家族為出賣自己的感情,於情於理,他都無法坐視不管。


    “我不會勉強你做出任何你不願意接受的事,所以也請你尊重我們巴桑族的文化,就當我們之間情深緣淺,盼君多珍重。”裴燕伊說著,眼看睫邊的淚水就要掉下來,突然一個眼花,她已被密密實實擁入那堵炙燙堅硬的胸膛裏。


    他的下顎輕抵著她的頭頂,霸道的命令:“不!我絕不允許你說的那個事實發生,就讓我為你上比武招親的擂台,把那些膽敢偷看男妻身分的臭家夥,一個個打飛出去。”敢碰他的女人,就要有受死的準備。


    看到夏晏武說得字字鏗然有氣,豪氣萬千的樣子,裴燕伊縮在他胸前的小臉,已經忍不住偷偷笑歪了嘴,但仍是很努力憋笑道:“可是你說過,若冠上男妻的身分,會讓你在中原抬不起頭,我不能因為要追求我的幸福,就自私的讓你如此委屈,你……還是三思吧!”


    她的體貼與溫柔,徹底虜獲夏晏武的心,他收緊雙臂,在她的耳邊宣誓捍衛愛情的決心,“不用再考慮了,身為堂堂七尺男兒,如果連心愛的女人也保不住,此生也枉為人了。”


    “可是……這樣你不是很委屈嗎?”縮在他懷裏的嬌軀,因為感動啜泣,連肩膀都微微抖動,隻要是有血性果敢的好男兒,都足以被激起熱血沸騰的保護欲,更遑論夏晏武根本就是非常容易被感動的熱血漢子。


    “說什麽屁話,不過就隻是個稱謂罷了,身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點小事根本不成問題。”


    “嗚,晏武,你對我真好……謝謝你肯為我犧牲。”裴燕伊將臉更加埋進他的胸前,香肩抖動得更厲害,兩人緊緊的擁摟在一起,看在旁人眼裏,真是羨慕不已啊!


    但實情卻是——


    縮在夏晏武懷中的裴燕伊,其實非但沒哭,唇角反而還揚起狡猾的微笑,心裏暗自盤算著接下來的計劃。


    而仍沉浸在英雄主義幻想中的夏晏武,大概打從出娘胎起,從沒想過他會栽在裴燕伊這個小女人手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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