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裴嬿伊會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想起那一夜。


    夢靨在黑暗中不斷的侵擾著她,裴嬿伊懷抱著恐懼,想起那夜她因為調皮,在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偷偷躲進了首領阿爹的帳包內小憩,打算在阿爹回來時,再突然出現,好嚇嚇那許久不曾來抱抱她、陪她說話的阿爹。


    那夜,她等了很久,都等到蜷窩在阿爹平常慣睡的軟鋪上睡著了,都還沒有看到她的阿爹,直到杯子碎裂的聲音,還有熟悉的母親叫喊聲,驚醒了她。


    “你早就知道那是毒酒對不對?既然知道,你為什麽還要喝下我端給你的每一杯酒?”裴縈縈與巴桑族首領熙隆,支開守帳的兵卒,在帳包裏大聲爭執著。


    看著手裏被搶走打翻的酒杯,熙隆愁鬱的褐眸,凝鎖在哪火暈包圍下,美得讓他自慚形穢,高雅得讓他覺得不配擁有的女人身上,但是……那潛藏在內心,對她的渴望,卻炙烈的讓他放不開手。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你不是來找孤王喝酒的嗎?怎麽把酒給打翻了?”熙隆走下錦織坐毯,將裴縈縈手中緊握的那瓶酒給拿下,然後當著她的麵,仰頭飲下數口瓶內的酒,在裴縈縈又要伸手搶下前,忽地道出一段隱埋多年的秘密。


    “縈縈,我到現在還念念不忘,當年你從中原帶來的那瓶女兒紅。你曾說在中原,那種酒是在生女孩時,將釀好的紹興酒以泥封口埋進土裏,直到女兒出嫁時,再挖出來當嫁妝的酒。聽了你的話,在嬿伊還有愛奴兒出生那年,我也為她們各埋了數甕的酒,準備以後給她們當嫁妝,我想讓你也嚐嚐,我釀的酒,是不是有你家鄉酒的那番滋味?”熙隆話裏三份醉意,表情七分痛苦,搖了搖手裏的馬乳酒,這回卻是來不及阻止裴縈縈,眼睜睜的看著她將酒瓶整個摔碎。


    “熙隆,不管你怎麽做,都無法彌補你毀了我一生的事實。”裴縈縈激動大叫,神情淒楚。


    如果不是眼前的男人,她本該擁有幸福的人生,她所愛的男人,還有他們的孩子,都該好好的活在這片草原上,而今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


    裴縈縈泛紅的眼眶,與激烈的言辭,字字句句刺進熙隆愧責的心裏,適才咽下胃袋的數口酒,在體內產生了變化,他一時壓抑不下毒性,唇角溢血,踉蹌欲倒。


    見狀,裴縈縈雖然心中不願,但那雙手卻下意識的上前扶了他一把,待熙隆站穩,她又倉皇退開。


    “告訴我,你是什麽時候察覺酒裏有毒的?”適才她進帳包,什麽話都還沒說,熙隆見她手裏提酒,就想也不想的上前跟她搶酒,那神情豪壯的像是個即將赴死之人,在那當下,裴縈縈才驚悟,原來熙隆他是清楚她長期在喂他喝慢性毒酒。


    裴縈縈的質問,觸動那雙褐色眸子的警戒,他先是將冷眸掃向帳包外,確定外頭並無其他人,這才以手背抹去唇角血漬,故作無知的低喃,“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裴縈縈看不過他裝傻的樣子,更不願在他的包庇下一再苟活,她看著他,多年來忍辱偷生的情緒,一下子爆發開來,她忍淚泣吼道:“熙隆,你真的是我這輩子所見最卑鄙下流的男人,我告訴你,不管你做什麽,你永遠都不可能得到我的心,你聽懂了麽沒有?”


    裴縈縈的叫吼聲,不但令熙隆錯愕,就連躲在錦織毯裏,還等著想給雙親一個意外的裴嬿伊,也被這段話給嚇傻了。


    母親她在說什麽?阿爹又做了什麽惹母親不悅的事了?為什麽母親要發這麽大的脾氣?


    熙隆未免裴縈縈繼續聲張,他幹脆大步一跨,兩手重重的按在她的肩膀上,並將她壓倒在地上,神情壓抑又渴望。


    看著這樣的他,裴縈縈滾動喉頭,感覺背脊湧起一陣寒意。


    熙隆及肩的發,不羈的垂落在頰側,他看著眼前的裴縈縈,感覺心房一陣猛烈收縮,壓抑的喘息,已分不清是為了喝下她親手送上的毒酒,還是因為她的美麗。


    他看著她,目光灼灼,嗓音嘶啞,“縈縈,你聽清楚,在巴桑族裏,王權就是至尊的象征,任何人都不能輕易冒犯,你該清楚,就算是玩笑話,也不該對孤王說,否則其下場,你該明白。”


    聽了他的話,更加確定他的確是清楚著她的作為,一股羞惱與憤恨的情緒,在壓抑了十多年後的此刻,完全爆發。


    裴縈縈激動的掙紮著,拒絕與熙隆如此親密的接觸,那會讓她想起當年被他侵犯的記憶,她裴縈縈的身體與靈魂,都隻屬於一個男人,而他——熙隆不配擁有她。


    “放手!你這個虛偽的男人,你先是殺死我心愛的男人,又違背約定,侵犯了我的身子,我……我恨死你了,從你玷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天天祈禱你早日死去,你知不知道?”裴縈縈在他強而有力的懷抱禁錮下,所有的掙紮與反抗,都顯得多此一舉。


    麵對她的眼淚與脆弱,熙隆感覺心房一陣劇烈收縮,他心痛不已的更加收緊抱著她的力道,他將吻落在她的唇上、頰畔,甚至是親吻她淌出眼角的淚痕,希望能借此安撫她心中的痛苦,但是當他的舌尖嚐到一股溫熱血腥,意識到她做了什麽時,再大的懊悔與悲傷,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悲愴。


    裴縈縈竟然預先在嘴裏暗藏毒藥,打算與熙隆同歸於盡。她咬破毒藥的蠟丸,讓熙隆間接也吃下毒藥,看著眼前男人震驚悲傷的表情,裴縈縈竟有種說不出的快感。


    她伸出虛軟無力的手,輕扯熙隆胸前的衣襟,嘴裏一邊吐著血,一邊低聲冷笑,“跟你說,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為的就是希望能親手殺死你……”


    躲在軟鋪裏的裴嬿伊,聽見“死”這個字眼,不由自主的全身發抖,想出聲走出來,卻發現雙腳無力。


    而不在乎毒患的熙隆,則心急的將裴縈縈抱在懷裏,企圖將她嘴裏殘餘的毒丸給吸出,但是卻被裴縈縈拒絕了。


    她死命的掙開他的懷抱,神情淒厲的無法接受他的愛,“你不要碰我,我死也不會再把身體交給你。”


    “你這個傻子,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熙隆眼眶含淚,不能明白為什麽裴縈縈都過了這麽多年,依然沒有放棄尋死的念頭,他不是已經放棄自己,飲下她某天送來,滲著慢性毒藥的酒來贖罪了嗎?為什麽她就不能多點耐性,為什麽還要用這麽激烈的方式尋死?為什麽她就不能明白他的苦心?為什麽?


    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答案了,因為就在他心愛的女人,死在他懷裏的同時,那個與他毫無血緣關係的女兒,也在此時步履搖晃的走到他麵前,小臉掛滿淚的看著他,就在這混亂中,巴桑族的守衛也衝進了首領大王的帳包。


    熙隆知道,為了保護心愛女人的還,他不能死……


    至少,目前還不能……


    怦怦!怦怦!怦怦!


    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在寂靜無聲的黑暗中,格外予人一種安撫鎮定的力量。


    “嬿伊,你醒醒……”男人的聲音飽含焦急與關心。


    順應呼喚般,裴嬿伊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


    “……是晏武嗎?這是哪裏?”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除了那如雷貫耳的心跳聲,僅剩炙熱熟悉的氣息圍繞在身邊。


    “是我,你終於醒了。”


    黑暗中的夏晏武,聲音近在咫尺,粗重的鼻息與自他身上傳來的高熱體溫,說明他就趴撐在她身體的上方,隻是裴嬿伊無法看清他臉部的表情,她感覺莫名的心慌,身體才輕輕挪動,就感覺到左腳似被重物給壓著動彈不得,正覺不對勁時,隨即又聽到石塊移動與夏晏武製止的喝聲。


    “嬿伊,你不要動!”夏晏武的嗓音有著一絲的勉強與痛苦。


    聽他這麽喊,再加上耳邊傳來的淨是碎石鬆動的聲音,她繃住了身體,隻敢以最小的動作,以手慢慢地往四周摸索,觸手皆是殘破的瓦礫,對於這未知與不明情況的處境,裴嬿伊感到極度不安於緊張。


    仿佛知道她的焦躁,夏晏武又輕聲說道:“你別緊張,你還記得我們取‘大漠魂’的事嗎?那時候我才將彎刀拿在手,就觸動了機關,整座祭壇坍塌,那時我們一起跌了下來,而你也因此昏迷了將近一天。”


    聽他說到祭壇坍塌,裴嬿伊不禁胸口緊縮起來,她著急地空出自由的雙手,試圖向觸摸他的身體,卻隻摸到他身上一片汗濕,她感覺胸口一股窒悶,心急地問:“晏武,你還好嗎?你怎麽流這麽多汗?”他不說她還真忘了先前遭愛奴兒,以尼達、費達兩兄弟的安慰作為交換條件的事情,現在想來她仍覺得心寒。


    她的軟語關懷,溫暖著夏晏武的心房,他堅毅的唇扯著一抹微笑,“男人天生就比你們女孩子家容易出汗,隻是委屈你跟我擠在這狹小悶熱的地方,我怕汗臭會惹你嫌。”


    他言語間刻意的輕鬆,讓裴嬿伊稍微寬心,她蹙眉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說笑。”對於將夏晏武扯進這次的事件,裴嬿伊的內心總是惴惴不安。


    “雖然我們目前被困在這裏,但是在地麵上的尼達與費達還有茉莉那匹賤馬,一定會想辦法救我們出去,所以短時間內,你都不用擔心安慰問題。”有他在,他絕對不容許她受到任何傷害。


    “尼達跟費達他們沒事了嗎?”他們不是受囚於愛奴兒,怎麽有辦法抽身援救他們?


    “我也不清楚他們是怎麽脫身的,可是幾個時辰前,我還有聽見他們在上頭,大聲喊著你的名字,雖然聲音傳到這裏有些模糊,不過可以確定他們已經在想辦法要救我們出去了。”


    聽夏晏武這麽說,裴嬿伊不安的一顆心,這才稍稍放下,她在夏晏武雙臂撐出來的僅有空間中摸索,察覺到時他用匍匐的上身為她撐出活動空間,她又緊張的嚷嚷,“晏武你能懂嗎?你這樣撐著已經多久了?”他剛剛說她已經昏迷快一天了,難道……


    “嬿伊,你之前不是說不瞭解我的過去嗎?趁著尼達他們在上麵傷腦筋的時候,我來跟你聊聊當初我學習雷鼓的趣事。”


    “……好。”知道他是為了想轉移她的注意力,不希望她擔心,裴嬿伊隻好勉力壓住內心的不安,將目光凝鎖在已適應黑暗,看得見夏晏武輪廓的五官上。


    “我是來自中原以音律製敵的世家,世世代代皆侍奉一把名為‘怒潮’的琴。我大哥是琴侍,我承鼓奉之名,小時候我爹就說我天生骨格異於常人,是曆任承鼓奉之名的繼任者中,最適合練雷鼓的人,初聽時我不明其意,直到我練鼓練到雙臂骨折,卻能在數日之內痊愈,我才明白,原來我天生就是為了要成就雷鼓之名而生的。”回憶如潮水,滾滾翻浪前塵,想來不過一夢而已。


    “你的手一定很痛吧?”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是手腕曾經受傷過的她,很能明白那到底有多痛。


    更別提她知道他的手心全是粗糙磨人的厚繭,那是他辛苦練習雷鼓所致,這些不為人道的甘苦,他一路走來一定不輕鬆。


    感覺到一雙小手,正柔憐地輕撫他撐地的手臂,夏晏武挑挑眉梢,以淡然的口吻道:“你現在問我會不會痛,老實說,幼時的我的確會這麽覺得,但是當家門慘遭橫禍,讓我一夜之間被迫長大後,我就突然覺得神經變粗,再也不曾受過痛到難以忍受的傷了。”肉體上的傷,再痛也痛不到心底,唯獨心留下的傷痕,是難以撫平的。


    “很痛,你一定覺得很痛。”裴嬿伊哽咽起來。


    他的話如同針刺在心,可以想見他為了抑製內心的悲愴,而麻痹肉體痛苦的自勵學習,他的痛令她好心疼。


    “嬿伊,相信我,過去的痛我真的都忘記了,我想要讓你明白,從前的種種不快,都是可以放掉的,不管從前的你有多孤單,隻要你想著如今有我在乎你、保護你,就算以後你再麵對任何的困難,都要想著此情此景,那麽你的心裏便不會再覺得寂寞。”夏晏武別有深意地如此說。


    “晏武,你想做什麽?”他的話,讓裴嬿伊心生涼意。


    黑暗中雖然看不見彼此,卻能僅憑交融的氣息明白,兩人的心緊緊相係。


    夏晏武沒有回答,隻是輕聲地說:“嬿伊,把雙手舉起來,我要拿鼓。”


    不明白他心之所欲,但裴嬿伊還是依言舉起雙手,往夏晏武的身上摸索,這才觸摸到他背脊骨上一塊好沉的石塊,她趕忙伸手承接,心裏也才開始覺得害怕與難過。


    “晏武……”她才剛開口喊了聲,眼角的淚就決堤,但一雙粗礫掌指卻很快的輕撫她的臉頰。


    他迭聲輕哄:“沒事,我跟你保證,我們都會沒事的,你忘記我剛才說過的嗎?我可是天生骨格異於常人,如果我有事,就沒辦法好好在這裏跟你說話了,不是嗎?”即便看不見她的眼淚,光是聽到她抽泣的哭音,也足以讓他心頭揪結。


    “那……我們會怎麽樣?”裴嬿伊到現在才知道她有多依賴夏晏武,如果不是他,她應該早就死了吧?


    在黑暗中已將腰間懸鼓細口的鼓麵朝上,夏晏武這才刻意以漫不經心的口吻答:“我推測尼達他們應該在上頭忙得焦頭爛額,所以我想以雷鼓震碎這些石塊,隻是在運氣的過程,難免會崩落一些碎石,我要你小心的護住身體,還有記下我現在要給你一句心法口訣。”雷鼓之威,非常人能受,但眼下為了脫身,隻好破例將雷鼓心法,傳予非音堡之人的裴嬿伊了。


    默默的記下夏晏武口述的一段口訣,隻見夏晏武將‘大漠魂’那柄彎刀,妥當的放在裴嬿伊的懷裏,細心的叮囑著:“嬿伊,這柄彎刀完璧交給你,千萬記得,等一下我催動雷鼓的時候,你一定要心無旁鶩默念剛才教你的心法口訣,萬不可有失,還有請你記住一句話。”


    “什麽話?”心口莫名升起的悸顫,令她覺得害怕。


    不急著解開裴嬿伊的疑惑,夏晏武在黑暗中,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憑著直覺,他低頭準確無誤的吮吻她柔嫩的唇瓣,芳香的氣息,令他不由自主迷戀她甜美的滋味,全身的血液也因為她而滾燙起來。


    他愛憐的以指輕觸她細嫩的麵頰,將唇移至她的耳垂邊,低低地、溫柔地誘哄著她,“嬿伊,輕吸口氣,然後默念心法。”


    聽到她依言照做後,夏晏武毫不猶豫,以指節輕扣鼓麵,震耳欲聾的鼓聲,就在頃刻間響起。


    宛如鳴雷之音從夏晏武手中的鼓麵敲出,那聲音有如透過深海的共震,發出轟轟轟的震動與回響,壓在夏晏武與裴嬿伊周身的大石,霎時化為粉塵,幾乎也就在同時間,夏晏武右手敲鼓的手臂,也發出了可怕的碎裂聲響,但是這聲音在宛如天崩地裂般的震動中,幾乎是不被注意的聲音。


    裴燕伊在被震昏的模糊間,隱約聽見夏晏武貼在她的耳畔邊,低低的說了三個字,但是她根本無法分辨他所說的話,黑暗就已剝奪了她全部的意識。


    至於那三個字,被掩蓋在鼓聲,石碎隆隆聲中,隻有風聽見……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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