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阜懷堯這般不做足準備隻欠東風的坐山觀虎鬥的性子不是一天兩天養成的,至少那個年紀的他就已經是這般沉著冷靜了,遲遲沒有逃走,也是因為他沿路做了記號,等待他或者是先帝的人前來救援,比起貿貿然偷跑,這樣才是萬全之策。


    但是女孩子的情況卻沒辦法再拖下去了。


    於是他一咬牙,冒了一回險,從摸個七八分熟的道路逃跑了出去,去找這個地方的官員。


    可是阜懷堯隻是一個孩子,他身邊沒有帶有證明身份的東西,他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所以他被擋在了衙門前麵。


    那時候剛過,黎明未至,萬物都沉寂如死,天穹烏黑星辰不見,阜懷堯站在衙門前空蕩蕩的街道上,破舊的衣服低擋不住初冬的寒意,玉衡的皇太子站在空曠卻糜爛的城池裏,瑟瑟發抖。


    如此狼狽的模樣實在太過寒酸,他尚不是日後一個眼神能叫朝堂撼動的天儀帝,所以在天亮見到當地官員的時候,他說明事情原委,不但沒人把他當回事,更是惡言惡語將他趕走,暗地裏幾乎沒下黑手殺他滅口。


    有不忍心的衙役偷偷對他說,快走,天高皇帝遠,不會有人管這件事的。


    阜懷堯豈能不明白此地官員早已官商勾結坐視不管了,而且,說出他是當今太子的話,恐怕他還會死得更快,所以隻能茫茫然地逃離了追捕的衙役。


    他有想過去找大夫賒一點藥,但是身無分文的他不僅在醫廬前麵吃了閉門羹,還險些被對方養的狗咬斷手腕。


    大夫惡言惡語地拿著掃帚趕他,道這年頭自己都養不活,拿什麽來大發善心。


    還未等到救援的阜懷堯躲在黑暗的角落裏,驕傲能幹的皇太子驀然發現,在得到足夠的力量之前,除去了皇家的身份,其實他什麽都不是,什麽都做不到。


    他就隻能這樣惶然的,極力裝作鎮定的,絕望的,等援兵。


    影衛貪狼的人到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天之後了,同樣躲了一天的阜懷堯顧不得自己的饑腸轆轆,帶著影衛們就去搗毀那個罪惡的據點。


    混戰驚叫裏,因為他逃走而被懲罰折斷手腳的女孩子像是撈上海岸的海藻一樣癱在散發著惡臭的草堆裏,在看到他急匆匆推開房門衝進來的時候,瀕死的眼睛裏亮起了一絲神采。


    她說,阿堯,你回來了。


    阜懷堯呆住,跌跌撞撞地走過去輕輕地抱著她的頭靠在自己懷裏,鼻子很酸,幾乎落下淚來,但是他接受的教育讓他即使絕望都沒辦法在外人麵前掉眼淚,展示自己的懦弱。


    他是回來了,可是他來晚了,同行的禦醫斷言已經無力回天了。


    阜懷堯在這個城池逗留了三天,抓了了人販子這條線上連蘿卜帶泥挖出來的一串官員商販,肅清了一城不正之風,雷厲風行之態叫知情的官員驚得一頭汗來。


    阜懷堯卻沒有理會外麵的風起雲湧,隻是呆在手下們布置好的別院裏,陪了那女孩子三天。


    那三天初冬葉落,陽光明媚,曬得人醺醺然,阜懷堯陪著她一起曬太陽。


    他大了一些之後還會因為政事、為人交際等各種原因而不吝言辭,那時候卻是一向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十倍的,不過在那三天裏,他卻是常常對跟女孩子說話,跟她說自己的身份,跟她說外麵的兵荒馬亂,說眾生百態,直到她咽下了呼吸。


    女孩子說,阿堯,你果然不是普通人,頭一回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哪個大官家的少爺。


    女孩子說,阿堯,你以後一定要小心,別再這麽冒失了,姐姐擔心你。


    女孩子說,阿堯,當官的拿著俸祿受著百姓的尊敬,應該要保護大家的不是麽,為什麽還是有好多好多人都吃不飽穿不暖呢?


    女孩子說,阿堯,其實我不想死。


    女孩子說,阿堯,你要做個好皇帝……


    可是話還未說完,她的氣息都斷了,睜大了一雙無神的眼睛,難以瞑目。


    阜懷堯怔然地闔上她的眼睛,怔然地說了一聲好。


    驕傲的皇太子從不輕易承諾,這一承諾便是一生,十幾年後,登基即位的天儀帝從不曾辜負過死在那個明媚初冬的女孩子的祈願,大赦天下,反腐反貪,助民農耕,發展經濟,造福玉衡,愛民如子。


    阜懷堯想,無論日後玉衡皇朝會發展到何等地步,他會麵臨著多少必須要舍棄又必須會犧牲的人事,他都不會忘記那個曾被他喚作姐姐的女孩子問的那一句話:


    “為什麽還是有好多好多人都吃不飽穿不暖呢?”


    對啊,不管是玉衡皇族還是各地官員,吃的是百姓的血汗穿的是百姓的血汗,那麽為什麽他們吃飽了穿暖了,百姓卻生活在了水深火熱中呢?


    這是他的天下,他想改變,這不僅僅隻是一個承諾,更是他的責任。


    他不覺得自己如何大仁大義大愛無疆,他隻是覺得,他需要這麽做而已。


    “朕知道做一個暴君很容易,做一個明君卻是難上加難,可是有的時候不去做你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麽樣的地步,”明媚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到車廂裏,零零碎碎散在年輕的帝王的白衣上,“既然朕改變不了她已經死了的事實,那麽朕就試著改變這天下……也許做得不夠好,但是朕問心無愧。”


    阮鳴毓似乎已經聽得癡了,神色微微恍惚。


    阜懷堯的目光從手腕上的褪色手繩上收回來,淡淡地道:“阮宮主也一樣,你沒辦法救你的父親和爹親,但是你能救自己。”


    他這麽說的時候,阜懷堯的模樣冷不丁的就撞上了心口,撞得他直發疼。


    阜懷堯記得阜遠舟也是這樣,隻有自己才能救贖自己,卻不肯走出那個禁錮自己的牢籠。


    那麽這次他伸出手,那個人可願跟著他往前走?


    阮鳴毓注視著他好一會兒,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好一會兒才恢複了慣來風流輕佻的模樣,好像剛才的失神不存在一樣,“美人兒,你這是勸我棄暗投明麽?”


    阜懷堯默了一下,從善如流:“阮宮主的想法朕左右不了,隻是冒昧覺得,阮宮主並不是助紂為虐之人罷了。”


    阮鳴毓吃吃笑了幾聲,“其實你應該殺了寧王。”


    阜懷堯輕微地蹙了一下眉頭,“是麽?”


    阮鳴毓用一種散發著異樣神采的眼神盯著他,“隻有不在他麵前,你才會更像是一個神。”


    那麽強大,那麽冷漠,神一樣……叫人敬仰,叫人癡迷,叫人為之瘋狂!


    這樣的神隻能一直堅定地往前走,遇佛殺佛遇鬼殺鬼,無所阻擋所向披靡。


    這才是他和申屠謖雪這種人會對阜懷堯情有獨鍾的原因——他們的人生沒有方向,所以無趣,連看戲看世間百態都無法感同身受,但是阜懷堯卻從不會迷失,不管走了多少彎路,有過多少的迷茫,他都能堅持自己腳下的方向。


    他們做不到,隻能豔羨。


    阜懷堯卻是勾了勾嘴角,眼裏有冷漠也有溫情,“不,隻有在他麵前朕才是一個人,朕……隻是一個人而已。”


    阮鳴毓卻是執拗地搖頭,“你是神,你是玉衡的神。”


    阜懷堯不再接話,眼裏泄露出一絲悲憫,霜白的顏容上卻仍是七情不動的模樣。


    阜遠舟和阮鳴毓身上都有一種孩子氣,但是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阜遠舟的孩子氣隻是一種示弱的手段,他永遠會懂得這個度在哪裏;阮鳴毓的孩子氣是一種天真的殘酷,用無邪的笑容去揭開人心底深處最不想被看到的柔軟。


    其實他並不喜歡銘記過去的傷感和悲痛,他往回看的理由往往都是為了讓自己往前走。


    他的過去也並不是錦衣玉食無憂無慮,但是那些悲傷的歲月他並沒有對阜遠舟提過很多。


    不是阜懷堯不相信阜遠舟,隻是在那個人身邊,他從來不會不安也不會傷感,阜遠舟帶給他的往往都是一種無所謂眼前千軍萬馬的安心感——人,隻有在脆弱的時候才會選擇悲傷地回憶。


    ……


    京城,皇宮,坤寧宮。


    錦衣宮裝的女子坐在內殿裏,怔怔然地撫摸著自己凸起的小腹,臉色卻是蒼白的,茫然的。


    白鷗鳥陪著她待了很久,終於忍不住了,出現在她麵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小菱……你、你別這樣,對孩子不好。”


    自從範行知的死訊傳來,花菱福就一直是這樣魂不守舍的樣子了。


    感受到了對方的體溫,花菱福就像是抓到了一個支柱一樣,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盛華……”


    “我在。”白鷗鳥俯身下來。


    花菱福抬起頭來,“他死了。”


    “我知道。”


    “他死了……”花菱福重複了一遍,似哭非笑,“可是我為什麽一點也不開心呢?”


    她以為自己對範行知恨之入骨,但是等這個人死了,她才發現她的前半生早已經葬送在這個冰冰冷冷的皇宮裏,範行知死了,也什麽都改變不了。


    白鷗鳥豈能不明白她的想法,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他死了,一切都結束了,所以你要好好的,重新開始。”即使……你的未來沒有我。


    花菱福看著他,幾乎要掉眼淚,但是這幾年的深宮生活已經讓她學會了阜懷堯的沉穩,明白了嚎啕大哭其實並不能改變不了什麽,即使是最難過的時候,她也隻是掩住了自己的雙眼,流下兩行清淚罷了。


    外頭傳來腳步聲,白鷗鳥又攥了攥她的手,才閃身避了開去。


    進來的是影衛畫眉,她行禮道:“娘娘,京城府尹楚故楚大人求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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