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內寒氣深重,彌漫著一股脂粉的異香,還有屍水的臭味,混織在一起。地上丟滿了零碎的人骨,布片,甚至還有一些未曾服用的人心人眼累在角落的一隻白瓷淺盤裏。可與這般森幽情形相對的,卻是洞府深處的一堆大紅軟墊,彩蝶金帳。


    帳簾深處,一個衣不蔽體的女人正蜷縮著哀哀慟哭。她的神智已經很不清醒了,連洞裏進了其他人也沒有半點反應。


    嶽辰晴嚇了一跳:“這采花賊怎麽是個女的?”


    就在嶽辰晴說完這句話後,那堆鬆軟的紅枕軟褥裏猛然伸出一隻手,狠勒住那姑娘!她還沒來得及尖叫,就被那隻手拽入紅浪中,緊接著,一個膚色蒼白的男人從褥子裏起身壓下,當著麵狠狠咬住那姑娘的嘴唇。


    隻在眨眼間,那姑娘的魂魄就像被吸走似的,手綿軟地垂下來,茫然大睜著眼睛,死了……


    男人吸了魂魄,而後抬起了頭——


    這個人長著一張清臒的臉,眼睛長秀,頰骨處微有削陷,烏黑的長發垂了幾縷在臉龐邊,顯得瘦削非常。


    他才是那個真正的“采花賊”。


    幾許沉默。


    墨熄道:“……是你。”


    男人舔著濕潤的嘴唇,笑道:“羲和君見過我?”


    “……見過。”


    他們見過的。


    很多年前,在北境的戰場上,墨熄孤身入危境,被燎國馴養的魔狼圍堵著,一時無法脫身。而那時一名年輕的青衣修士仗劍而至,一段劍法空靈絕妙,與素未平生的墨熄合力將那數千頭魔狼擊退。


    青衣修士臨走時,墨熄曾想挽留答謝於他,可是那名修士隻是回頭莞爾,眉眼溫柔,束發的青帶在風裏獵獵飄飛。


    “路過相助,舉手之勞。”


    他臉頰砌起笑痕淡淺,“軍爺又何必掛懷呢。”


    皓然初雪,清正劍師。


    ——那是墨熄曾經親眼見過的李清淺。


    因此雖然紅顏樓血案後,屍體身上發現了不少斷水劍法的痕跡,但在沒有見到他本尊前,墨熄仍是不能確定。


    慕容憐則是在英雄誌上看到過李清淺的畫像,此時顯然也將他認了出來,驚了一下,厲聲道:“怎麽是你?”


    “不然你以為是誰。”李清淺起身,把蘭姑娘那具軟綿綿的屍首隨意踢到一邊,頗為嘲諷地,“難道還是那個落跑的廚子麽。”


    他冷笑道:“那廢物不過是我手中的一粒棋子。他要是有我一半本事,還會被你關上那麽多年?”


    要論陰陽怪氣,慕容憐絕不服輸。慕容憐驚異過後,唇角嘲諷勾起,說道:“嗬嗬,那就怪了,斷水劍李清淺可是名動天下的雲野高人,素有清名在身。今日一見,原來不過是個喜歡吸人精血,吃肉掏心的采花賊。真是令本王大開眼界,厲害,厲害。”


    可誰知這句話說出來,李清淺還沒接口,旁邊的嶽辰晴忽然愣了一下,道:“不對啊?”


    “什麽不對?”


    嶽辰晴道:“他不是李清淺啊。他、他明明是個……”


    他猶豫了一下,似乎也並不那麽確定自己的判斷,但最後還是說:“他不是活人,他隻是一個劍靈啊!”


    此言一出,李清淺臉上的淺笑忽然凝住了。


    他慢慢地轉動眼珠,目光落到了嶽辰晴身上。此時麵上的笑意尚未全褪,眼底的凶狠卻已劍拔弩張。


    嶽辰晴不由地有些發怵,挪著腳步往墨熄身後躲。李清淺卻咧開嘴唇,森然笑了:“這位小兄弟真人不露相,請教尊姓大名?”


    “我我我叫嶽……”


    “你回答他幹什麽!”墨熄抬起長腿猛踹了他一腳,怒道,“你以為你還是學宮弟子,有問必答?!”


    嶽辰晴撥浪鼓搖頭,忙開口:“我不叫嶽——”


    李清淺仰頭,敞著鮮紅的衣襟,哈哈笑出聲來,打斷了他:“行了。我隻知道你姓嶽就夠了。重華嶽家乃是九州二十八國中數一數二的煉器世家,難怪望舒羲和兩位神君都沒看出來的端倪,倒被你一個小鬼給瞧真切了。”


    嶽辰晴在戰場上喜歡躲後麵,這時候山洞裏就三個人加一隻竹武士,他忽然被聚焦,不免十分忐忑,狀如鵪鶉地瑟縮著。


    “我我我……”


    墨熄踹歸踹,踹完之後還是把嶽辰晴拉回來,護在身後,側臉問道:“在酒肆和你交手的就是他?”


    “是,是的……”


    “當時怎麽沒有辨出是劍靈?”


    “當時我也隻是覺得他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嶽辰晴喃喃,“羲和君你還記得嗎?我和你說過的。現在想起來那就是劍靈之氣,隻不過……”


    “隻不過那時我刻意壓製。”李清淺接過他的話頭,冷笑道,“加上這位嶽小公子與我隻拆了幾招而已。他又年輕,想來嶽家的煉器鑒器的手段都不曾掌握齊全。所以才一時想不出個答案。”


    他頓了頓,舔了舔唇尖,說:“不過嶽小公子啊,我覺得你家長輩最需要教你的並不是煉器。而是另一件事。”


    嶽辰晴呆呆地:“啊?”


    “那就是有的事情哪怕知道,最好也要裝作……”話未完,人已騰空而起,召來一柄鐵劍,朝著嶽辰晴直刺而去,口中咬出最後三個字來:“不知道——!”


    眼見著劍鋒襲近,嶽辰晴慘叫道:“羲和君救命啊!”


    墨熄一把將嶽辰晴推給慕容憐,自己迎身而上,紅光一閃,率然已幻作長刃,與李清淺錚地撞到一起。


    劍靈……劍靈……


    原來如此!


    難怪那些屍身上的創口會有邪氣所致,也會有尋常兵刃所致。厲鬼一般是不會用兵刃傷人的,也不會保有太清醒的意識,不可能在牆壁上題字。而如果是劍靈,那麽一切就說得通了。


    九州大陸有些煉器師為了使得武器愈發強悍機變,除了一般的附靈之外,還會以活人祭劍。然而這種方法太過殘暴,以重華為首的二十個國度都在很早前就廢止了這種淬劍法,唯今此法用的最多的,主要還是燎國。


    魂魄入兵刃,或於歲月長河中陷入永眠,再也不醒。或執念難散,慢慢能重新聚化人形。而重新化人的劍靈幾乎可以說是與活人容貌舉止無異,隻是身上邪氣濃鬱。由於維持化形需要大量的靈力,如果自身修為不夠,就會像李清淺一樣,隻能靠吃修士的心髒與血肉,靠吸取弱者的魂靈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種化形的劍靈往往十分強悍,一招一式更勝從前。但他們也有一個非常致命的弱點——這也正是李清淺被嶽辰晴點破之後如此惱怒,並且亟欲將嶽辰晴殺死的原因——


    他們的本體不能落入敵人手裏。


    也就是說,隻要得到劍靈本身的載體武器,或封印,或銷毀,那麽就算劍靈再強大,也隻能束手就擒!


    慕容憐顯然也想到了這一節,他趁著墨熄和劍靈正在纏鬥,把嶽辰晴拽到一邊,問他:“你說這個李清淺是劍靈,那你有沒有法子將他的本體找出來?”


    “我試試!”嶽辰晴說著便閉上眼睛,雙手結出一個陣印,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眸子,有些呆滯地轉頭看向慕容憐。


    慕容憐奇道:“你這麽看我幹嘛?”


    “……”嶽辰晴有些無法相信地說,“慕容大哥……他的本體……他的本體就在你身上!”


    “你胡說什麽!”一杆煙槍砰的就敲在了嶽辰晴腦門,慕容憐怒道,“你敢說我和燎國走狗是一夥兒的?”


    “我沒有我沒有!我隻是說他的本體在、在——”


    “不在我身上!”


    “……好的。”


    慕容憐沒好氣地摁著他的頭:“再試!”


    嶽辰晴隻得再試,可試了三四次,最終都睜開眼睛,連話都不敢說,委屈巴巴地盯著慕容憐看。慕容憐的臉都有些青了,嘴唇囁嚅著,想抽口浮生若夢平和心氣,卻想到自己大戰女屍時曾拿煙槍捅過女屍的嘴,頓覺惡心,於是把煙槍在嶽辰晴衣服上來回擦了好多遍。


    擦著擦著,忽然想到了什麽,他神情一僵,手上的動作逐漸緩了下來。


    “慢著。”他沉吟道,“……確實是……有可能在我身上。”


    他說完,看了劍氣破雲的李清淺和墨熄一眼,見李清淺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越過墨熄來到他們這裏,便忙拉了嶽辰晴,想拐到山石後麵的隱蔽處去。李清淺並不傻,餘光瞥見他們的動作,哼了一聲就側過劍鋒,試圖追擊。


    可掠出不過數丈,就聽得身後墨熄沉冷的聲音:“率然,化靈!”


    李清淺心中一驚,聽得身後爆裂之聲,紅光映得整個石洞猶如火海,一條足有三人高的靈蛇從烈紅中疾掠而出,猛地衝向李清淺,攔住他的去路。李清淺回頭怒道:“墨熄你別太過分了!你與姓顧的那些醜事,別人不清楚,我卻清楚的很!你回來之後和他在落梅別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也都知道!你要再攔著我,我定把你的清名毀滅殆盡!”


    卻不料墨熄隻是冷冷看了他一眼,手中持著與率然之靈相互呼應的皮鞭,空抽一下,吐出一個字來:“上。”


    率然朝李清淺猛撲過去。


    李清淺喝道:“姓墨的!你真不在乎我說出什麽嗎?!”


    “我在乎你說什麽。”墨熄眯起眼睛,一臉的鄙薄,“你說了會有人信麽?”


    “你——!”


    但是李清淺知道墨熄此言不虛,墨公子自年少時便是清肅端正,絕不施諸妄行,不管對好看的男人,還是對柔媚的女人,他都毫無興趣,這世上恐怕隻有顧茫,會是這個男人身上唯一的汙點與醜聞。自己一具邪靈之身,哪怕可以說的條條有理,誰信。信了又能如何?


    當下咬牙回頭,與率然蛇廝鬥起來。


    竹武士噠噠噠跑來跑去也想幫忙,墨熄看了一眼還綁在上麵沉睡的顧茫,抬手一揮,落下一道防護結界,將他籠在其中。


    竹武士:“噠噠噠!阿噠!!”


    墨熄道:“待在裏麵別動。”


    竹武士似乎在為自己不能出一份力而感到沮喪,腦袋耷拉下去,連帶著顧茫的腦袋也耷拉下去。過了一會兒,它張開雙手,無精打采地站直了腰杆,開始作稻草人狀。


    石林之後。


    嶽辰晴蹲在地上,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堆微縮的小武器,指甲蓋兒大的刀劍棍鞭,什麽都有,嘩啦啦全都從慕容憐的乾坤囊裏抖出來。


    “這些是從落梅別苑的俘虜那裏收繳來的。”慕容憐道,“它們的主人雖然被廢去了靈核,但是兵刃卻未必肯甘心易主,怨氣很大。”


    嶽辰晴驚道:“慕容大哥,你把這麽多無主的神兵利器帶在身邊是很危險的,萬一它們化靈,那就大事不好了!”


    慕容憐白了他一眼,把他的好心全當驢肝肺:“我又不是傻子。這個乾坤囊是你□□父生前做的,上有他的封印,別說幾百把武器了,就算上千把也一樣承受的住。何況,我早已讓你爹把所有這些武器的靈體抽出來,鎮壓在落梅別苑的清泉池裏,還在池水中養了七七四十九條鎮靈金鯉。更別說落梅別苑本身設有防止惡靈逃竄的結界,一般……”


    他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了。


    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麽,臉色慢慢地差下去,喃喃道:“我明白了……”


    “慕容大哥你明白了什麽?”


    慕容憐道:“我明白劍靈李清淺是怎麽從落梅別苑逃出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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