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木,你可以退下了。」


    「是。」


    踏進浴房,裏頭煙霧彌漫,樓毋缺褪去衣袍,露出一身精實的完美體魄,拉掉束冠,一頭檀發如瀑傾泄,一腳跨進木桶裏,隨及閉目養神。


    明兒個有份打自南還來的珍貴藥材要到岸,得派人早早到渡船口等貨,先取個兩帖給念兒,留個幾帖置於藥鋪,其餘地等待年底在上貢進京......對了,同江南織造局合作的幾起錦繡,也得要如期交差才成。


    說到錦繡,不禁教他想到,織房的師傅說,從未見過他拿去的手絹,得再查查資料才曉得其來源......


    怪了,那條手絹到底是誰的?


    怎會無緣無故地掉在他的手中?若他沒記錯,該是從天而降的,但依那方向探去,該是自府上的圍牆掉落,然而圍牆有數丈高,有哪位姑娘會從那地方掉落手絹?要翻上那圍牆,就連一般漢子都覺得難,遑論是個姑娘家?


    想著,濃密如扇的長睫微啟,拿起擱在浴桶邊上的手巾輕抹著身子,卻突覺眼前角落裏似乎有抹模糊的影子。


    怪了,是煙霧叢聚?


    微挑起濃飛的眉,抬手搧了搧煙霧,然卻隻搧動了眼前的煙霧,卻搧不動濃聚在角落裏的一團煙霧。


    看似煙霧,但若是仔細一探,卻又像是一抹有其形體的影子。


    樓毋缺瞇眼注視著,心裏有些明白,冷啐了一口,不以為意地繼續沐浴。


    呿,已經有多年不曾見過這等不幹不淨的東西了,現下又不是七月,怎會無端端地又瞧見了?


    算了,沒礙著他就好。


    想裏打定主意,沐浴完之後,穿著簡單衣袍轉回來房裏,點上火折子,取來賬本仔細盤算著,卻驀地發覺方才在浴房裏的那抹影竟跟著飄進他房裏,就賴在書架旁的屏榻上頭,感覺影子上頭似乎生出了兩隻眼,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瞧。


    真教人生厭。


    他略嫌不悅地瞪著那團影子。


    明明正是盛世,為何會有鬼魅出沒?


    出沒也無妨,但何苦纏在他身旁?真是礙眼極了。


    大明盛世,道儒佛各派思想雜立,然而他卻沒瞧進心裏,心中向來無鬼神,不信怪力亂神之說,盡管打小時候起便常見著這等模糊的影子,但他總告訴自己,那是錯覺。


    八成是什麽煙嵐水霧之類產生的幻覺罷了。


    畢竟他從未教這等東西叨擾過,更不似說本裏頭的山魃鬼魅那般可怕,在府裏見過幾回,通常不消幾日便會自動消失。


    希望這抹影子能夠自動自發些,待夠了便自動滾離他的房。


    再朝影子方向探了一眼,他隨即收斂心神,快速地批過賬本,吹熄了燭火,翻身上床。


    外頭的月光銀亮,自窗欞篩落一地瓊漿,教他的視線不由又睇向那抹影子;在月光投射底下,彷若隱約看得見其形體正緩慢成形當中。


    這感覺真是令人不快......明明是他的房,這玩意兒是憑什麽不請自來?


    雖說他對這等東西向來不在意,但卻總是有種被他人強行踏進私人領地的不悅感......


    算了,他這個人至剛至陽,向來不怕陰氣上身,早晚把這莫名的東西給逼退。


    翻過身去,閉目入睡。


    然,也不知道到底入睡了沒有,竟覺得意識渾沌了起來,彷若魂魄竄出了體外,翻飛到九霄雲外了。


    眼前所及皆是濃厚的煙霧,伸手不見五指。


    是夢吧......可卻又覺得半夢半醒。


    腦袋並不是十分清楚,就連腳底下所踩的似乎也不是大地,眼前所及隻有無邊無際的白霧。頓了頓,感覺白霧似乎稍退了些,隱隱約約可見前方出現一抹纖瘦的影子......該死,要是他沒記錯,這夢境,他來過的,但明明已有多年不曾再踏進,為何......


    「毋缺......」


    淒厲的嗓音傳來,震得他渾身打顫。


    該死,來了,就是這嗓音......渾蛋,到底是誰?


    這夢,他作過幾回,每當白霧退去時,他才回想起是這一場夢......


    「毋缺,你究竟在哪......」


    淒厲的喚聲帶著濃濃的低泣聲,教人聞之鼻酸,然而聽在他的耳裏,隻會教他不耐又生厭。


    「到底是誰?」他惱火地朝著那抹影子吼去。


    這不是娘的聲音......而他又是個獨子,根本沒有姐妹會這樣喚他......再者,這喚聲彷若飽含悲愴痛絕,聲聲低喊,聲聲泣血,喚得他心煩意亂,渾身不對勁!


    喚他做什麽?既敢入他夢,就該要顯身現體才對,老是躲在白霧後頭做什麽?


    「毋缺......」喚聲依舊,低啞又令人心碎。「你的多情為何給的不是我......」


    什麽玩意兒?他哪來的多情?別淨說些教人摸不著頭緒的渾話。


    誰都知道他樓毋缺天生淡情冷性,就連爹娘離世時,他也沒掉上半滴淚,而青梅竹馬的念兒時時病危,他也不曾擱在心上......有時,甚至是睡夢中,都會教他自己的冷漠給驚醒。


    他的淡漠不知為何而生,可他是怎麽也無法熱絡情緒。


    「毋缺,你何苦離棄我......」


    教他打從心底寒顫又驚慌的嗓音再起,不禁教他光火。


    他不知道那聲音喚的到底是不是他,但那語氣實是像在責怪他......莫名其妙,沒事騷擾他做什麽?


    樓毋缺瞇起細長美眸,大步走向前,壓根不管腳底下踩得到底真不真實,應是往前狂奔,然那抹影子卻彷若他踏進一步,它便退上一步,教他跑得筋疲力竭也追趕不上,氣得往前一撲,別說抓著衣角,就連霧都沒抓到一把,腳下一空,隨即自萬丈高空摔落──


    「啊啊──」


    瞬間,樓毋缺自床榻上彈坐而起,渾身汗濕,細長美眸圓瞠,氣息紊亂地瞪著前方。


    「爺,怎麽了?」大木驀地房外飛奔而入。「爺?」


    樓毋缺瞬地回神,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感覺緊窒的胸口湧進了不少新鮮空氣,稍稍抹平他混亂的情緒。


    「爺?」大木直瞅著他,遞來一條手巾。


    樓毋缺緩緩斂下空洞的眼。「大木......現下是什麽時候了?」


    「天方亮。」


    「哦?」他不動聲色地微挑起眉。


    依他的感覺,彷若才沾床而已,怎麽才一入夢,隨即便天亮了?


    「爺,是發夢了嗎?」


    「......沒事。」拿起手巾拭去一臉冷汗。


    不過就是一場夢,久久才叨擾他一回的噩夢罷了......隻是,好端端的,怎又會夢起這種難以解釋的夢?


    想著,眼角餘光下意識地朝屏榻方向探去──唷,不見了?


    心裏冷啐著,腦勺閃過一道靈光──啊啊,難不成是昨晚那一抹怪霧教他發了這場夢?


    「爺,怎麽了?」大木注意到他閃離的眸光。


    「不......沒什麽。」橫豎那抹莫名其妙的影子消失了,他今兒個晚上應該可以一夜好眠了。「大木,用過早膳之後,你先帶人到渡船口去接船,把藥材帶回藥鋪給大夫,他知道該怎麽分配。」


    「是。」


    至於他......先上織房走一趟。


    未及晌午,樓毋缺來到城郊織房,甫踏進穿堂廳,隨即便著打理織房的管師傅迎麵走來。


    「爺,你方巧來了,我正要找你呢。」


    「哦?」他微挑起眉。「什麽事?」


    「這條手絹。」管師傅拭了拭滿頭大汗,隨即自懷裏抽出一條紅豔手絹。


    樓毋缺接過手。「怎麽著?」


    「想要問問爺,這手絹能不能拆解。」


    「不拆解,沒法子知曉裏頭的織法?」他隨即明白他的意思。


    「可不是?」管師傅又擦了擦汗。「我同織房裏頭幾個師傅一道研究,然而怎麽瞧,也瞧不出端倪,真是不曉得這是打哪來的織法。」


    「哦?」真這般特別?


    他輕撫著細膩如絲的手絹,不知怎地,老覺得這條手絹愈瞧愈覺得眼熟,瞧著瞧著,彷若神誌都恍惚了起來......


    恍惚之間,彷若見到眼前有兩個模糊影子,女人自一抹影子身上抽出一條手絹......女人?不過是抹模糊的影子,他怎會知道是個女人?


    正想著,胸口傳來一陣錐骨刺痛,痛得他險些站不住腳步。


    「爺?」管師傅瞧他微踉,不由出聲低漢著。


    「怎麽?」回神,額間已布滿細碎汗朱,他佯裝無事睇著他。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也荒唐了起來,發起白日夢了?


    不,八成是今兒個的日頭毒辣,曬得他發昏,隻是......不自覺地撫上方才感覺銳刃刺透的胸口,發覺痛楚不在,然而方才的痛卻是再真實不過,痛得他真以為眼前的管師傅趁機捅了他一刀呢。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爺,這手絹的織法確實是相當特別,而且材質是上等蠶絲,而且還是四眠蠶......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有種說不出的怪,若是不拆解瞧瞧織法,怕光是看表麵,是猜不出織法的。」


    「嗯哼......」他抬手微揉有些泛疼的額,抬眼睇著粲亮的天色,不知為何,怎麽也沒辦法集中精神。


    難不成是因為昨兒個發了噩夢的關係,害得他今天精神不濟?


    呿,真是莫名其妙......


    斂眼再瞅著手絹,頓覺這手絹紅豔的色彩萬般光彩奪目,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染的,怎會染得出這等顏色?


    就連角落的祥獸亦是同等紅豔,感覺就像是被血染過......


    「爺,你意下如何?」


    「......不準拆解。」回神,睇著手絹的眸色一沉。「橫豎多找些資料,多找幾個人研究研究,要是這手絹哪兒綻了線,我便唯你是問。」


    「這......」豈不是為難他?


    「拿去。」


    樓毋缺將手絹丟回給他,頭也不回地走出穿堂廳,然未到大門,便見大木快步飛來。


    「爺,不好了。」。


    「什麽事不好了?難不成沒接到船?」他眉頭微攏。


    「不是,船已經接到了,大夫要我送兩帖到西門府,然才到西門府,便見到裏頭掛滿紅帳,還請了大師在裏頭誦經除魔,說是西門千金的身子快要撐不住了......」大木神色微慌。


    「念兒?」他微愣。


    雖說他生性淡漠,但他一聽到還如此年輕的念兒竟要撒手人寰了,心也不由微微發疼。


    那丫頭真是熬不過十九嗎?


    「可差大夫過府?」他突道。


    「去了,可西門老爺說,現下大師正在做法,不方麵他入內,所以......」


    「走。」去探探她吧,盡管一去便會讓世伯給纏上,但現下若是不去的話,怕是看不見她最後一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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