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回去吧。”


    溫潤的嗓音自身後傳來,提醒著梅花該麵對的現實。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之後,以不正常的緩慢速度,一寸寸、一寸寸地轉過身去麵對那個“現實”……


    金平笑了出來,在看見那張紅得不象話、表情又不自然到極點的臉後。


    怎麽……怎麽會這麽可愛……


    梅花不知他心裏真實的想法,隻知道他笑了。


    因為那笑,她再一次的僵硬住,可這回,臉色卻是明顯由紅轉白,明亮的大眼睛裏充滿了沮喪與挫折……


    “抱歉,我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不是在嘲笑你,真的不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金平急忙說著,不但失了他一貫的從容,聲音更出現難得的緊繃。


    如果這種事情能有所選擇,金平極不願意這樣的事情發生。


    過去,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也無法想象有個人可以左右他的情緒,甚至讓他感到無措。


    可眼前的姑娘做到了,不費吹灰之力。


    打從他以出門遊玩、踏青的心情跟著管三國來到鳳梧山、遇上這姑娘的那一刻開始,一切都不對勁了。


    那是種無法言喻的情緒,就像是中邪一樣,滿心滿腦都是她,沒見著時想著她的一顰一笑,見著時,又讓她的一舉一動給左右心神,一顆心裏,盈滿一種震顫、不知所措的情感。


    這種脫韁般不受控製的感覺,金平在理智上很難接受,但要是問他,他是否後悔來這一趟?後悔遇上這姑娘?


    他更加無法想象啊!


    金平從來不信所謂的“命中注定”,可是第一眼初見她時,那種心神為之顫動的震撼感,讓金平不得不信世上確實是有一見鍾情這樣的事。


    看她笑,他莫名覺得歡喜,看她沮喪,好比現在這樣,讓他不由得像個不經事的毛頭小子,為了能喚回她的笑容而亂了分寸。


    在他的一顆心已被她如此牽動之後,金平無法想象,若是他從未識得這個名喚梅花的可愛姑娘,那又是怎般的光景。


    這幾日金平就一直處在這樣磨人的矛盾心情中,而適才孩童們的玩笑話語,斬斷了他原來的猶豫,堅定了他的意誌……


    他必須、一定得終止這一切!


    “梅姑娘……”


    “小花。”低著頭,梅花細聲糾正:“喊我小花就行了,大家都這樣叫我。”


    “小花。”金平從善如流,卻是叫了人之後又頓住。


    梅花豈知他內心的一番天人交戰?


    她自己,正混亂到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對不起,讓你遇上這麽難堪的事。”讓一幹毛孩子的渾話給亂了陣腳的梅花,一臉難堪地陪不是:“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們私下是這般議論著……”


    “沒關係。”金平看著她的目光充滿了憐愛。


    “怎麽會沒關係!”說到這兒,梅花整個火都上來了,怒道:“這個馮三竟然這樣亂講話,嚼舌根嚼到村裏頭來了,等等回去不給他一頓好看,我……我——”


    一個“我”字之後,別說是整個氣勢沒了,就連聲音也沒了,梅花隻能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被握住的拳頭。


    拳頭?


    是的,拳頭。


    適才說得太激動,惱得她不自覺的揮舞起拳頭,卻沒想到眼前的人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握住她的拳之後,再也不放,還配合著醉死人的目光,看著她的眼,無聲。


    什麽情況?


    梅花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他這是在做什麽,隻知道包覆在拳頭上的溫度燙得她一顆心狂跳,臊得她整張麵皮就像燙過的溪蝦一樣,紅得不得了。


    “小花。”他喚她。


    梅花看著他,不知他想說什麽。


    “我……”金平頓了頓。


    怎樣?


    “你……”金平又頓了頓。


    啊?


    到底是怎樣?


    再次的沒有下文讓梅花感到不安,不知道他連番斷斷續續又完全沒頭沒尾的話語到底是想說什麽?


    梅花心急,但對金平來說,將要說出口的話,對他而言也是不容易的啊!


    想了想,還是快刀斬亂麻,是以他深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地問——


    “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說,她迷惑了他的心智。


    他說,她竊取了他的心。


    他說,她是害他心神不寧、行為失序的始作俑者,她得為這一切負責。


    所以他請求她,希望她能嫁給他。


    當那漆黑如墨的烏瞳滿盈深情望著她的時候,說著這樣的話語,梅花怎能抵擋?她怎能?


    所以她嫁了。


    出閣的那天,鑼鼓喧天,八人大轎在喜炮聲中將她送入桐城金家的宅邸,喜帕覆著她的臉,她分不清東南西北,隻能跟著媒人團團轉地進行各種儀式。


    漫長的一日就這樣暈頭轉向地過去,總算的總算,挨到了夜幕低垂的時刻……


    案台上的大紅喜燭燒啊燒的,那仿佛就像梅花的一顆心,是那麽樣的火熱燙人,而,隨著外頭的喧嘩嬉笑聲逐漸散去,她心裏的緊張也益加深重。


    等等,她要用什麽樣的表情來麵對他呢?


    這一刻,梅花想象了好久,幾乎是從決定嫁給他的那時開始,至今卻依然沒有任何的定案。


    雖然她從沒有說出口,但其實……心智被迷惑、甚至整顆心被偷走的人,並不是隻有他一個啊!


    要知道,她自幼咬牙吃苦、全心練功,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行走江湖,以梅花女俠之名行俠仗義,光耀門楣,讓人知道虎父無犬女,她爹親一身的絕學可不是蓋的。


    可這一直以來的夢想,卻因為金平的出現而自動粉碎了。


    當不成女俠,初初想來或許可惜,但隻要想到天平的另一頭擺的是金平,是兩人攜手度過一生,相扶相持生一堆胖娃娃的畫麵……無須再往下多想,整個比重自動就偏向了這一頭,讓她選都不用選。


    在這門親事裏,失了自己、亂了心智的人,真的不隻他一個人!


    她的一顆心、她的理智,早在他出現的那一刻就沒了蹤影……急促的腳步聲讓梅花速速斂了心神。


    這會兒可沒空再亂亂想了!


    她屏息,一顆心慌亂不已,不確定等會兒喜帕被揭開後,她到底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她的夫君呢?


    啊!好羞人,是夫、夫、夫、夫君耶!


    那人,成了她未來人生的伴侶,是她的夫君……


    喜帕驀地被揭了開來,沒有任何遲疑與情緒、氣氛的醞釀,緊接著大步走來的腳步聲,就這樣毫不遲疑地揭了她鳳冠上的喜帕。


    “小花!”金平喚她,一臉凝重。


    那神色有如一陣狂風,將梅花一腦袋粉紅色的想入非非給整個吹散去,她警戒地站起,急問:“怎麽了?”


    “我妹病了。”金平說。


    “怎麽這麽突然?”皺眉,梅花擔憂直問:“什麽情況?嚴不嚴重?”


    連串的關心與問題暖了金平的心……她關心他的妹妹呢!


    這認知,讓金平更加確定,並不是他個人的意亂情迷在作祟,眼前這開朗有朝氣的姑娘,不吝於對人付出關懷,頭腦清楚、問話有條理,應變能力如此迅速,金家當家主母之位,除了她,還有誰能勝任呢?


    “是嚴不嚴重啊?”見他不說話,梅花倒是急了。


    “不礙事。”金平柔聲道:“這傻丫頭,人不舒服也不敢說,從早上就一直硬撐著觀禮,又陪著吃了喜宴,直到適才受不住吐了一地,我才發現她人都發燒了。”


    “請大夫看過沒?”


    “霍伯伯適才幫她看過診了,說是有些傷風,加上勞累引起。”金平猜測道:“興許是這些天府裏辦喜事,小丫頭樂過了頭。”


    桐城的四大家族——行醫的霍家、製酒的尹家、經營錢莊的金家與走鏢的管家——素來交好,金平大婚之日齊聚一堂也是自然之事,這會兒金兔身體出現狀況,現成有最好的大夫在,對金平而言,倒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隻是……


    “雖然霍伯伯看過了,但我總有些不放心。”金平一臉為難。


    他固然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可是要他因此而置病中的妹妹不顧,他實在做不到。


    可同樣的,要他對他的新婚小嬌妻說自己要在洞房花燭夜裏去看顧病妹,這事他也沒辦法說出口。


    金平感到為難啊……


    “沒關係的。”梅花卻這麽說。


    金平怔怔看著她。


    梅花微笑,在紅紅燭火的照映下,那柔美的淺淺笑容裏有著包容,也有些些羞怯之意,隻見她細語說道:“生病的人需要多費點心思看顧才行,雖說妹子房裏有下人可使喚,可家人的關心是無可取代的,有你在,妹子一定比較安心,你去看著她吧!”


    一個人的感動能有多深?


    這種事無法量化,金平掩不住內心激動,情生意動地上前一步握執住她的手,深刻感受這份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動。


    “快去吧。”紅紅的燭火掩護著梅花粉頰上兩朵紅雲,她害羞的輕推了他一把。


    金平輕笑,憐愛之意滿溢於心,醉一般的烏瞳直勾勾看著她,說道:“也得等我們喝了交杯酒,我再過去。”


    梅花豔紅著臉,看著他取來交杯酒……


    之後,他的眼中盡是她,她的眼中也隻有他,隨著雙臂纏繞、身體的貼近,醉人的目光交織她含羞的盈盈眸光,兩人一同飲盡杯中甘釀。


    但願,從今爾後,夫妻合二為一、永結同心。


    也願,自此同甘共苦、禍福與共,永不分離。


    金兔又吐了。


    金兔不敢相信會有這麽倒黴的事,但它確實是發生了,就在她的身上。


    能相信嗎?


    她盼了好久,巴望著兄長能趕緊娶妻,成家立業後再也別把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結果就在這出清兄長的大喜之日,她竟然病了,在她最需要體力全心感受自由來臨的這一刻。


    不幸中的大幸是,雖然沒能參與到盛會的最後,錯過據說最熱鬧的鬧洞房這檔子事,但她好歹是熬到喜宴的一半才發病,而不是一早就被迫躺在床上養病。


    要知道,以她對自家兄長的了解,要是她沒盡可能忍到最後一刻,隻消出現她不舒服的征兆,即使隻是打個噴嚏、幹咳兩聲,她一定是被當機立斷地打包上床,最少要躺三天才能了事。


    思及此,吐了第二回合的金兔好心情地笑了。


    因為她想到,今兒個可不單單因為她忍功一流,至少參與這場喜事、甚至玩樂了大半天,還有一件事更教人開心。


    今兒個可是兄長大婚之日,她真要不適,她這個比老爹還煩人的哥哥再怎樣也沒法兒像以往那樣,像個嬰靈似的釘在她病榻前,緊迫盯人地差著婢女時時注意她體溫,逼著她喝藥喝藥又喝藥。


    這真是太快活、太教人開……


    “又吐了嗎?”


    問句來得突然,金兔驚得無法動彈,哪還記得腹誹到了哪個段落。


    這聲音……


    不、不、不……不是新婚之夜嗎?


    金兔太震驚,害得她像個木偶人一樣,隻能一寸、一寸地轉向聲音的方向看去……


    喔!不!


    這一定是幻覺,是幻覺……那個一身大紅喜服、抓著剛收拾好穢物的侍女在細細詢問的人,不是她的哥哥,不是……


    “妹,覺得怎麽樣?很不舒服嗎?”放過婢女,金平一臉擔憂地來到病榻前。


    魂歸來兮……魂歸來兮……


    勉強斂了心神,金兔很困難地問:“哥,你……你在這做什麽?”


    “是病胡塗了嗎?問這什麽傻問題?”金平失笑,伸手覆上她的額,說道:“你病了,哥哥怎麽可能丟下你不管?”


    “你今天大婚耶!”金兔哭喪著臉,但在旁人眼中看來,就是個氣色不佳、病懨懨的小姑娘。


    金平看著這樣病弱的妹妹,很理所當然的認為小丫頭在吃味他成親的事,正自怨自艾著,以為自己被拋下了。


    “傻妹,就算哥哥成了親,你永遠都是我的妹妹,我不會丟下你不顧的。”金平好溫柔好溫柔的說道。


    喔!不!她不是這個意思的啊啊啊!


    金兔不禁覺得難過。


    她常常搞不懂哥哥到底在想什麽,也不明白他頭腦的結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隻要事關於她,永遠都能往常人難以理解的方向解讀去。


    這造成她極大的困擾,很大很大的困擾啊啊啊!


    金平看著胞妹一臉“感動”,欣慰地說道:“傻妹你別煩惱,以後不但有哥哥,還有嫂子一塊兒疼你。”


    隨著他的話語,金兔總算發現到,一身紅通通喜服的人不光是她哥哥一個,一旁還有個明豔動人的大姑娘……


    “小花,這是我妹,金兔……”對著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金平自覺該當個好橋梁,為她們彼此介紹一下,也不忘交代:“妹,快叫人,這是你的嫂嫂,她一聽你病了,也很擔心你呢!”


    “嫂、嫂嫂。”金兔乖覺的叫了人,心中卻是無比忐忑。


    她總有一天,一定會被這個哥哥害死,真的!


    金兔想不通,為什麽哥哥跟幾個堂哥們都這樣,總自以為是地對她好,越疼愛她,同時越是幫她樹立更多敵人?


    好比眼下,好好一個新婚夜,新人們就該待在洞房裏進行春宵一刻值千金的事才是。


    怎麽會拖著新嫁娘來她房裏打轉,是打算讓她被剛入門的嫂子給怨死嗎?


    想起近年來幾個堂嫂對她的態度,表麵友好,但其實背地裏看著她的眼神盡是不爽,身為金家數代來唯一一個女孩,看似眾星拱月、受盡萬千寵愛的金兔,其實有著滿肚子不為人知的辛酸。


    但她的心事有誰能知呢?


    這會兒她的親哥哥做得比幾個堂哥們還要絕,新婚夜就把人給拖來她房裏尋晦氣,要是新嫂子不諒解,她這個小姑不是從嫂子進門第一天就被列入黑名單了嗎?


    想到這樣的發展,金兔一顆心就好比深秋還掛在樹梢上的殘葉,抖的哩!


    “小花,你先在這兒陪妹妹,我拿個東西,去去就回。”金平借故道,其實是想起小妻子一整晚似乎沒吃什麽,打算取點吃食給她個驚喜。


    自認打了個完美的算盤,金平話說完就走,留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似乎忘了這兩人其實關係還有如陌生人。


    房裏,你看看我,我也看看你……很詭異的無聲……


    “對、對不起。”金兔覺得好糟,情況真是糟到一個不行,隻能先道歉再說。


    梅花其實也是尷尬的。


    真正見到之前,以金平滿滿的保護欲來猜想,她本以為金平的妹妹是個沒幾歲的女娃兒,是直到這時才知原來已是個姑娘,而不是三、五歲,事事還需要人費心張羅的黃毛小丫頭。


    更教人意外的是,尷尬中卻忽然聽見小姑開口道歉,也不知為的是哪樁哪件事,聽得梅花一頭霧水……


    “我哥哥他看似精明……不對,他平常確實是很精明。”突然想到不該損及兄長形象,金兔急忙改口,重新道:“總之,他平常頭腦很靈光,真的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在眼前人好奇的打量下,金兔越說越小聲:“是真的,我哥哥人很不錯的,隻是……隻是常因為不放心我,有時會做些脫序的事兒,就像現在,他搞不清狀況拖著你跑來我這兒一樣……”


    娘啊,您在天之靈,就保佑女兒不要被嫂子恨啊……


    金兔心裏哀號著,不想顯露心虛樣兒,但一講起兄長的不合常情常理,她底氣就是虛。


    說到最後,幾乎隻剩氣音細細的說道:“無心的……他其實都是無心的,嫂嫂你真的……千萬不要放在心上,等等我會說說他,真的,我會請他趕緊帶你回去洞房的。”


    梅花見眼前的小姑娘一臉病容下的哀怨,最後講到不知所雲的傻氣模樣,忍不住噗哧一笑。


    是到這個時候,梅花才明白,金平為什麽會這麽寶貝這個妹妹。


    這真的是……太可愛了!


    蒼白的病容,一雙大大的眼睛盛載著委屈的可憐模樣,配著急急想維護兄長形象卻演變成不知所雲的傻氣話語。


    總總的總總,加和起來,讓眼前的人兒就像隻可憐兮兮的小兔兒,讓她都忍不住滿心的憐惜之意,想要上前摸摸頭,要小姑娘先好好養病,就別胡思亂想了。


    身為獨生女的梅花沒有其它手足,過去就一直夢想著能有個弟弟或妹妹。


    以前隻能空想像,但這時若要梅花具體說出個妹妹的模樣來,眼前那需要人保護疼愛、卻還死命用著笨拙的話語維護兄長的金兔,正正是她心目中最最完美的妹妹。


    是以梅花她完全能明白金平寶貝妹妹的心情啊!


    至少,在這一刻,梅花是理解的。


    她打從心底的理解這一切,在眼前的這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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