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終,梅花還是不能理解的。


    回想起過往,明明才幾年前的事,卻遙遠得有如前世那般,令梅花不禁感到椎心刺痛。


    曾經,她是那麽樣深愛著那份對手足的責任感。


    曾經,她認為那份責任感是一種成熟的表現,是她夢寐以求的成熟風範。


    也曾經,她是那麽樣的愛著那人,勝過自個兒的性命。


    可,也就短短的、不過兩年多的光景……


    沒了,全沒了。


    怎會如此?


    真叫梅花回想,她也想不透,事情怎會演變成如此?


    一開始時,雖然因為妹妹病了,賠上了一個新婚之夜,可那天晚上,她的夫君也展現了他的體貼,特意為她找來了吃食,對她確實是用上了心。


    再之後……其實也沒什麽特別重要的事,真的。


    真說起來,也就是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好比……


    “小花,等會兒妹就勞你多費心了。”禮佛之行,還沒出門前他是這麽說的,因為她武藝高強。


    “小花,起風了,妹穿得有點單薄,你披風能不能先借她?”夫妻倆和妹妹一同遊湖時正巧起風,他是這麽對她說的,隻因為她身強體壯。


    諸如此類,淨是些小事。


    不消說到了吃飯時間,雞腿一定是先挾給妹妹,上了盤鮮魚,湯勺挖的第一團完整又大塊的魚肉也是先送往妹妹的菜碟。


    若是從外地洽商返家,采買了什麽伴手禮,取出的第一份,永遠都是妹妹金兔的。


    她這個結發妻到底算什麽呢?


    梅花內心的不確定及不安與日俱增,可她不是沒自我反省過。


    她也曾猜想,會不會是因為日子過得太無聊,又或者是她小心眼的關係,才會把這些個不重要的事給放大?


    畢竟,就現實層麵來說,比起金兔,比起一般柔弱的女流之輩,一身武藝的她確實夠強,強得足以保護金兔,出門照應一下也沒什麽。


    也確實,因為習武的關係,她的底子好,沒一般女子怕冷,外出時臨時起了風,少件禦寒的衣服,她倒也不至於因此染上風寒。


    吃飯這種小事就更不重要了。


    一桌子的菜色那麽多,她也不見得一定要吃雞腿或是第一口的魚,更何況金平接下來也會為她布菜。至於他洽商返家帶回的伴手禮亦同,緊接在金兔之後的第二份禮物一定是她的,而且也一定是同等精致、別具用心。


    可……第二份?!


    是的,第二,在金平所有的程序當中,為什麽她總是排在第二呢?


    梅花真正在意的心結,就是這個。


    也是到了這個地步,她才總算明白當年在鳳梧山上,娃娃臉的大師兄真正想要跟她表達的事。


    假若她與金兔同時落水,隻能救一人的話,金平先救的人,沒有第二種可能,鐵定是金兔妹子。


    因為在金平心目中的排序,第一位是他的妹妹,至於其它人,甚至是她這個結發妻子,不管怎麽排,都一定是在妹妹之後,最多也就是第二位。


    這讓梅花不開心,很不開心。


    這種事不應該發生的!


    可她竟然讓金平給磨成一個這麽小心眼的人,為了這事耿耿於懷,甚至不平衡到感到不開心。


    梅花討厭這樣的自己。


    兩年多的日子裏,她有時對著鏡子的自己都感到陌生,她不喜歡這樣的改變,可偏偏,她卻是誰也無法怪罪。


    能怪誰?金平嗎?


    怎麽說他畢竟都是人家的兄長,要她出言抗議,不許他再顧手足之情,這種事她若真開口,她會先唾棄自己。


    怪金兔?


    一路看著這小姑娘盡可能地賠小心,總一再找機會幫兄長說好話,就怕她這個做嫂子的不開心,對著那份小心翼翼……是的,小心翼翼。


    梅花察覺到了,看似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金兔,其實並非人們想象的那樣無憂與如意。


    為了避免親族女眷們的民怨高漲,這個小她兩歲的妹子一直就很小心翼翼,用著讓人心憐的傻勁維持親族間的和諧,小心翼翼地過生活。


    對著這份貼心與傻勁,還要再怪罪於她?


    梅花怎麽舍得?又怎麽忍心?


    說到底,對這妹子,梅花不但無法怪罪丁點半分,相反的,對於被家族給困住的金兔,她個人其實還挺同情的。


    興許是旁觀者清,梅花知道這女孩子被困住了。


    明明是個性子外向、熱愛自由的女孩兒啊!偏偏讓自家兄長給困在家裏,每每隻能找機會跟她打探各種江湖趣聞,對一聽再聽的江湖軼事感到津津有味、一臉向往,這樣的人找著了機會收拾細軟離家出走,梅花不意外,一點也不意外。


    那麽她自己呢?


    當金平為這事震怒,連著多日為了追查胞妹的下落而忙得團團轉,別說無暇正眼看她一眼,還時常過家門而不入時,梅花問自己……


    還要繼續這樣下去嗎?


    用了兩年的時間才看清,金家這對兄妹是怎樣的血濃於水,緊密得任何人都無法介入。


    明知她永遠都改變不了什麽,那她還想期待什麽?


    這個丈夫是她自己選的,是她把自己變成現在這種連自己都快不認識的模樣,那麽……在金兔這樣一個柔弱姑娘都有勇氣斷然隻身一人出發去追求夢想的時候,她真要繼續優柔寡斷、拖到麵目可憎、連自己都恨起自己才要醒悟嗎?


    “夫人,您上哪兒去啊?”門房阿祿問得膽顫心驚,不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


    不久前少爺才牽著愛駒、火燒屁股般直奔出門,才沒多久的光景,換成了一臉殺氣的少夫人牽著坐騎,一派殺氣騰騰的模樣出現。


    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等少爺帶小姐回來時,把這交給他。”梅花將適才寫好的信箋交給他。


    身為一個看門的家丁,阿祿自是不識得信封上“休夫書”三個字,隻當成是一般留信給小心收了起來,也不忘職責,對拎著一隻小包袱的梅花詢問:“那少爺問起時,要說夫人上哪兒去?”


    “就跟他說,我去闖蕩江湖,讓他不用找我了。”


    阿祿愣住,好半天沒法兒反應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已然下定決心的梅花毫不拖泥帶水,翻身上馬後一聲嬌喝,頭也不回地駕馬絕塵而去……而去……而去……


    對著眼前的滾滾煙塵,阿祿恍若大夢初醒,連滾帶爬地往屋內衝去——


    “老爺!不好啦!少夫人跑了!她跑走啦!”


    身為南化城最出名的兩名混混,看見麵生的標致小姑娘卻不上前調戲一番,那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喲!”秦光眼前一亮,喜孜孜地湊上前,忙問:“美人兒麵生得很,初來南化城的,是唄?”


    “尋親還是訪友啊?”魏涼不愧是他的好哥兒們,連忙補上位置,在美人麵前眼巴巴地自我推薦,說道:“這南化城裏裏外外,沒人比咱哥兒倆熟的,要上哪兒去,讓哥哥們幫你帶路帶路。”


    也是走近了才看清楚,這牽著馬佇立城門街口處,還一臉失神地正對著街道發呆的姑娘,不但是一派失親無依、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模樣兒,此刻眼眶還紅著哩!


    見狀,秦光與魏涼心中大喜。


    趁火打劫這事兒,他們倆可熟得很,一個彷徨無依的妙齡女子,還有什麽比這好欺負的?


    “怎麽了?是遇上了什麽傷心事,跟哥哥們說說。”秦光說著,右手臂很自然地往那嬌人兒的身上攬去。


    還沒能碰上那軟玉溫香,虎口一陣劇痛,接著整條臂膀像給折了,順勢摔飛出去的秦光隻能慘叫出聲。


    魏涼嚇了一跳。


    事出突然,更何況那大姑娘家看似動也沒動,僅是左手一橫,素手搭上那隻造次的手便在眨眼之間把人給扭甩出去。


    魏涼壓根兒沒看清是怎麽一回事,隻知道一陣雞飛狗跳,他兄弟像撞邪般整個人飛了出去,著實嚇了他一大跳。


    “你?”魏涼看看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再看看倒在路邊哀哀直叫的秦光,試著將這怪異的一幕找出合理的解釋。


    “好玩嗎?”


    問句同樣來得突然,而且聲音細微到有些飄忽、顯得不是挺真切的,害得魏涼又是左右看了看,深覺是不是大白天見鬼了?


    急忙要扶起秦光的同時,意外對上那美姑娘凍人的目光,才發現這問句來自神色木然的她。


    這時再一次打量……


    魏涼為時已晚地發現,這大姑娘美則美矣,但麵色沒什麽生氣,一雙眼滿是怨懟,再加上適才怎麽看都感到靈異的摔人事件……這、這、這……


    要命?該不會真是大白天見鬼了吧?


    “欺負落單女子,很好玩嗎?”麗人再次開口輕問,冷顏帶著點厲色。


    “格老子的,你敢陰我?”秦光怒極攻心,可沒魏涼想那麽多,確定是這姑娘動的手,加上這時視為挑釁的言語,激得他一起身就往前撲去。


    女子身旁的馬兒受驚嘶鳴,依動物本能噴著氣向後退,而魏涼同時也試著想示警——


    “阿、阿、阿……光……”最後的“光”字,隻能伴著再次被打飛的秦光,異常虛弱地被吐出。


    但這回魏涼看見了,那女子身手利落敏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閃過秦光的撲勢,左手一劃,化去秦光的出拳,接著那麽一帶,如行雲流水一般,右手出拳,就這麽一下,秦光腹部受到重擊,力道之強悍,揍得他整個人往後再次摔飛出去,當場撞翻路邊的菜攤子。


    是個練家子,這女人是個練家子!


    一堆攤販一見這兩人鬧事,嚇得一哄而散的同時,魏涼醒悟到這點,雖有點忌憚,倒也確定眼前的女人是人非鬼,這讓他的底氣就壯了些。


    “混蛋,你還不上?”秦光捂著肚子,中氣不足地朝發愣中的魏涼大罵。


    魏涼一向就是兩人中較會用腦的人,既然知道對方有練過,他可不會傻到赤手空拳就上,所幸旁邊正在大興土木,一地的建材可堪利用,當下二話不說,取了兩截木棍,氣勢十足地揮棍就上。


    這可是非拚命不可的事。


    道理很簡單,鄉親們雖一哄而散,但都躲在遠遠的角落看著呢!


    今兒個他哥兒倆要是讓個女人給逼退了,他們兩個以後還要不要繼續在南化城混啊?


    事關他們的麵子,這下也顧不得是不是打女人了,先打倒她再說……再說……


    魏涼揮著兩截長棍,氣勢十足的到了佳人麵前,卻不知怎地,沒兩下棍子就換到她手上了。


    他大驚失色,但根本沒時間有所反應,那棍子到了那女煞星的手上後之靈活的,就像老娘拿藤條抽家裏的毛孩子,一下又一下地往他身上招呼去……


    “欺負女人!教你欺負女人!當女人都好欺負的是吧!”


    魏涼是疼得呼爹喊娘兼連滾帶爬,隻能不住地求饒:“女俠饒命、饒命啊!”


    一旁的秦光忍著疼痛伺機而動,瞧見了堆在一旁的柴薪,連忙當成救命符,一捆抓起後想也不想,使出吃奶的力氣使勁往眼前痛打魏涼的女煞星砸去。


    捆柴的麻繩在半空中鬆脫開來,漫天的柴薪盡數砸向那女子,隻見那窈窕的身影猶如花間舞蝶,身形曼妙地閃過一波迎麵而來的枯柴驟雨。


    南化混混也不是混假的,秦光與魏涼最擅長的也就是打混仗,一波枯柴雨沒完,接著是菜雨、果雨,一幹攤販來不及撤走的貨物全讓他倆順手拿起來砸,就連幾籠子的雞也沒放過。


    一時之間,葉菜、蘿卜、桃、李、瓜、棗和著飛揚的雞毛與咯咯拍翅亂亂竄的大雞、母雞兼小雞交織一片,是滿天亂亂飛。


    一柄還帶著血的殺豬刀、以及沾著瓜果汁液的西瓜刀就混在這團亂七八糟當中,破空飛來……


    喧鬧過後的寧靜,總不經意逸出一股蕭瑟的氣氛。


    特別是,在這種雞毛猶亂亂飛的不自然寂靜中,夾和著已經痛到哼不出聲的哼哼哎哎聲,更顯一分說不出的肅殺之氣。


    對素來平和、一團和氣到隻能讓秦光、魏涼兩混混坐大的南化城而言,在動到殺豬刀跟西瓜刀之後,這場麵確實也隻能用肅殺來形容。


    說來驚險,但其實所有的事情不過就發生在眨眼的瞬間。


    這不……空中翻飛的雞毛還未落地……


    仿佛是要為這英雄救美的戲碼劃上完美的結局,一陣清風吹來,將滿街亂亂飛的雞毛給吹散開來,正正好顯露出,那個混亂中如謫仙般從天而降的男人。


    躲在角落裏的居民們看呆了,特別是那些個大嬸、婆媽們,一個個不是捂著心,就是遮著嘴。


    他們全然不敢相信,戲曲般的事竟會在現實之中發生,有人在危急中挺身而出,而且還是個如此俊俏的男人,就看他在刀光劍影……好吧,殺豬刀跟西瓜刀確實是不稱頭了點,但總也是傷人利器,是會出人命的凶器呐!


    適才,這俏郎君就這麽隻身飛躍入險境,拿著把折扇就將兩把傷人的利器給打掉,緊接著還附加三拳兩腿,一下子就讓秦光、魏涼倒地不起,隻能躺在地上哀哀叫。


    是有沒有這麽英明神武,是有沒有這麽風采逼人的?


    一幹婆婆媽媽同感心醉神迷的時刻,身為被救的美麗佳人卻不見任何喜色,那吃驚的表情,怎麽看怎麽吃驚……


    “你……”美麗的女主角開了口,卻在一個字後沒了下文。


    俊郎君隻是看著她,用一種帶著點憂鬱的目光直直看著她。


    而後,兩人目光就此膠著,不發一語。


    這無聲勝有聲的境界,可吊足了一幹大嬸、婦人們的胃口。


    什麽情況,這到底是什麽情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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