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嗎?揚滿善問自己。


    他躲在走廊的一角,默默地看著兔兔掃著園子裏的落葉。


    這段日子,他們常常在冷戰。


    和兔兔冷戰,一天可能說不上一句話,是他最難以承受的酷刑。


    以前,隻要一個上午沒聽到她的聲音,他就會急得發狂。可現在,他們兩人十天、二十天不說話,簡直就是稀鬆平常的事了。


    所以,他問自己,後悔嗎?後悔和她坦承心意嗎?後悔坦承之後,卻又不願付出承諾,讓她感到安心?


    他明明知道,她那堅強能幹的外表底下,藏著極度自卑、缺乏安全感的孱弱心靈。


    他卻為了自己心裏那該死的恐懼,而遲遲不願給她任何承諾。


    他不夠好--愛生氣,喜歡大吼大叫。他殺人如麻,手上都是血,身上都是為掩蓋血腥而生的詭異氣味。


    更可怕的是,他骨子裏的那種占有欲。


    一旦確認了對方是專屬於自己的,他很清楚,他是說什麽也不會再放手了。


    萬一、萬一哪天,兔兔發現,他並不是她真正想要攜手共度一輩子的另一半,她後悔了,想要離開他了。他知道,他是絕對、絕對不會放開她的!


    他怕,被占有欲控製住理智的自己,麵對這殘酷的結果,會做出什麽無可挽回的事……..


    他怕,怕極了........


    忍不住,他用力地在柱子上捶了一拳。


    震動的聲響,驚醒了悶著頭掃地的兔兔。她這才發現,揚滿善一直在偷偷地看著她。


    他深深地望著她,眼裏滿是思念、渴望。渴望和她說話,渴望抱著她,一塊兒「解決問題」。


    她吸一口氣,趕緊藏起落寞,寒著臉,掉頭就走。


    揚滿善歎了聲氣。


    這樣的日子,還要熬多久?


    ※※※


    傍晚,晚飯都備好在桌上了。


    揚滿善剛下了朝回家,邊脫袍子,邊走近餐桌。


    他摸了摸盤子,還是熱騰騰的。那家夥算時間算得真剛好,讓他回到家總能吃到熱食。


    他坐了下來,靜靜地吃了幾口。他專心的樣子,像在用心品嚐這幾道菜。


    其實,他是在聽,聽房裏的動靜。聽了片刻,他決定──


    他大聲斥著。「馬的,這什麽東西?鹹成這樣。」其實這道菜還是一樣好吃。


    果然,那小隔間裏出現抽氣的聲音。接著碎碎念:「不可能,我試過味道的,很好的啊……」


    嗬,那小家夥根本無法跟他打冷戰,還是這麽關心他。


    於是,他重重地放下筷子,起身,往飯廳右側的小隔間走去。


    他聽到窸窸窣窣的碎步聲,有人似乎想逃跑。但揚滿善動作更快,一眨眼,他已撞開門,衝了進去。


    當他走出小隔間時,肩上扛了不斷掙紮反抗的兔兔。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可惡!」她用力地捶揚滿善的後背,可這頭熊根本不為所動。


    他把兔兔放下,讓她與他一塊坐在餐桌上。


    兔兔板著臉,起身想走,揚滿善又把她拉回座椅上。


    「一塊吃吧。」他替她盛飯。「我們已經有五十七天沒一塊吃飯了。」


    兔兔撇開頭,不說話。


    「妳每天躲在那裏看我吃飯,都不餓啊?」揚滿善又問。


    她還是裝酷。不過,她心裏愕然。


    原來,他都知道她躲在小室裏偷看他吃飯?!


    「最近的菜,調味越來越好。」揚滿善說:「謝謝,兔兔,妳生著悶氣,還可以替我煮那麽好吃的菜。」


    「謝什麽?剛剛不是有人在罵太鹹?」她冷冷地說:「我是這府上的奴仆,給你這主人做這些事,本來就是應該的。」


    聽見這話,他的臉色沉了下去。


    他放下筷子,嚴肅地看著兔兔。「兔兔,妳自己好好想想看,這十幾年,妳什麽時候像奴仆了?我什麽時候像主人?」


    「這是事實,難道不是嗎?」她語氣有些凶。


    揚滿善專注地看著她,看得兔兔都有些不自在了。


    他低啞地說:「難道妳還在以為,我是因為看不起妳,所以才遲遲沒有任何表示嗎?」


    兔兔仰高頭,假裝沒聽見他的問話。


    「我老實告訴妳。」揚滿善又說:「那件事,我每天都在想。」


    兔兔一愣,感到訝異。


    「尤其是妳在我懷裏的時候,我想得更是厲害。」


    她哼了聲。「騙人!」


    「我不對妳有所表示,不是因為什麽低賤不低賤,高貴不高貴的。我們很配,這十幾年下來,我知道我們再配不過了。」


    「大騙子!」她還是不相信他的話。


    「妳,是我見過........」他呼了口氣,語氣有些緊張。


    兔兔偷看了他一下,發現他在臉紅。


    「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孩。」這肉麻的話,他終於說了。


    看他那如釋重負的模樣,兔兔想笑,不過她憋著。


    「可是,我、我怕........」


    她皺眉看著揚滿善。「怕?你怕什麽?」


    揚滿善伸手,緊緊地握住了兔兔的小手。


    她感覺到,他竟在發抖?!


    「怕我不夠好,到時妳會嫌棄我,會想離開我。」揚滿善苦笑。「妳也知道我這種人,脾氣壞,占有欲又那麽強,根本就不容許妳離開我的視線片刻。萬一妳真的離開我,我、我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


    她倒吸一口氣,然後使盡吃奶的力氣,大吼:「笨蛋──」


    揚滿善的耳朵刺痛,這才體會到身旁的人每回聽他大吼的感受。


    「笨蛋!笨蛋!笨蛋--」她在他身上亂捶一直。「就是因為這個白癡原因,害我白掉了那麽多眼淚。阿善,你真是我見過最笨的人了!」


    「喂,我真要被妳罵笨了。」揚滿善抱住她,笑了笑。她肯對他發脾氣,真是太好了。


    「你就是為了這原因才不跟我求婚嗎?」兔兔又掄起拳頭,再捶。「真笨!真笨!」


    「那妳不怕嗎?不嫌棄我嗎?」


    「馬的,我怕什麽?嫌棄什麽?啊?笨蛋!」耳濡目染,兔兔發起飆也有幾分揚滿善的樣子了。


    揚滿善的內心好激動,胸口劇烈的起伏。


    他能說嗎?現在,他能和兔兔開口嗎?


    請她,做他的妻子........


    揚滿善緊緊地抓住兔兔的肩窩。他要說、要說........


    兔兔睜著大眼,期待地看著揚滿善。忽然--


    她發現揚滿善的表情不對勁,眼眶竟睜裂著。


    「小心!」突然他猛地一撲,將兔兔鎖在懷裏,倒在地上。


    兔兔嚇得哇地叫了一聲。她睜開眼,想看看怎麽回事,卻看到揚滿善的背上插了一枝短箭,衣服被血染紅。


    而那被血浸到的衣服,竟然冒起了白煙,衣服都被腐蝕得破了洞。


    「阿........阿善........」她擔心得慌了手腳,伸手想為他止血。


    可揚滿善卻隻是護她護得更緊,帶著她跑往寢間。動彈不得的兔兔隻能從縫隙裏看到,有好幾個黑影子拿著亮光閃閃的東西,殺氣騰騰地追過來。


    有三人纏住了揚滿善,他懷裏有兔兔要護著,拳腳不好施展,隻能火大地送他們足以踢斷骨頭的幾記飛腿,教他們倒地唉唉叫。


    可揚滿善更想做的是把他們大卸八塊!


    其他黑衣人注意到他攻防的缺漏,便甩了刀,心狠手辣地猛朝兔兔身上攻去。


    他發現了他們的意圖,大怒,空出右手,掐住那攻勢收不及的敵人的脖子,一提氣,就把那人舉起,教他腳碰不到地。


    兔兔感覺到揚滿善的殺氣,看到那人即將斷氣,她害怕地叫:「阿、阿善!」


    他臉色猙獰地大吼:「閉上眼!」


    她摀著臉,大喊:「不要殺人!」


    揚滿善一愕。


    那個叫懷沙的家夥對他說的話,竟在這個時候跑了出來........


    您真的好到,讓她可以忽略掉您那雙滿是血腥的手嗎?


    該死!


    他鬆了手,一個愣怔,郤給了旁人機會,又是一劍往兔兔的腦門刺去。


    揚滿善一見,大駭,現下做什麽攻勢都來不及,他咬牙,頂出右肩,硬生生地替兔兔挨了這一劍。


    這一劍之凶猛,讓揚滿善痛得岔了氣,冷汗直冒。


    那人用力抽出劍,讓揚滿善倒抽一口氣,血花頓時噴灑而出。


    「啊──」忽然,傳來了一聲痛苦的尖叫。


    揚滿善大驚。他避開接踵而至的攻擊,躲回角落,顫顫地低頭,看著懷裏的兔兔。


    隻見兔兔摀著臉,全身痛得發抖。


    他急待去扳兔兔的手,焦心地問:「兔兔、兔兔!妳怎麽了?!」


    「有、有東西弄到我的臉,好像在咬我,好痛........阿善……..」


    他拔開了她的手,定睛一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方才,那人拔劍,他的血就這麽噴了出來,灑到了兔兔臉上。


    他的血,竟就像強酸一樣,腐蝕了它所碰到的一切東西。


    那血,像一道淚痕,劃過兔兔的麵頰、脖子。才那麽一眨眼的時間,就把兔兔的臉給毀了........


    揚滿善發抖。


    他的血、他的血........他是怪物!


    兔兔抬頭看他,發現他的臉上滿是恐懼。她想說什麽,可後頭又有人殺來,她忍痛地叫:「阿善你不要管我,打昏他們!保護你自己!」


    揚滿善驚醒,立馬回身送出狠準的一拳,打扁那家夥的鼻子,踹翻了後頭又上來搶攻的兔崽子。


    他在寢房裏找到了薄被,罩在兔兔身上。


    「好好蓋住,兔兔。」揚滿善緊繃地說。


    他的聲音裏,有著滿盛的怒氣。她從沒聽過他這樣說話。


    「不準看,知道嗎?」說完,揚滿善的身影便離開了兔兔的視線。


    緊接著,四周傳來了恐怖的嚎叫聲。兔兔害怕地摀著耳,不敢聽這種像殺豬似的聲音。


    她這才知道,阿善會殺人。而且,她阻止不了他殺人。


    她怕得哭了出來。


    而她的臉、脖子都好痛,那痛好像一分又一分地加重,越來越痛、越來越熱,就像被熱油給撥到了一般........


    她咬著牙,縮起身子,勢力的忍著痛。


    她不可以叫,她想起剛才揚滿善看她叫痛的模樣,他的臉上流露出恐懼,那男人也會恐懼?


    不,她不可以教他擔心........不可以教他擔心……...


    雖然很痛……..好痛........痛死了……..


    痛到讓她雙眼發昏,直想睡覺,不想醒來了........


    ※※※


    「大夫!大夫──你快出來!大夫──給我出來──」


    懷仁坊中,一處樸實的宅子裏響起了這爆烈的呼喊聲。


    一位老者從藥廳裏走出,問旁邊的下人:「誰這般大呼小叫的?」


    下人麵露驚懼。「爺,是那隆仁侯呢!他吵著要見你,你快去看看吧!」


    老者驚訝,跟著下人走。「他怎會來訪?」


    下人說:「他滿身是血,懷裏還抱著一個姑娘,那姑娘的臉好像被火燒到了,怪可怕的。他一來這兒就像隻獸在叫,您快去幫他治療一下吧!」


    主仆二人便匆匆來到前頭的大廳,還未走近,就見一個狼狽的漢子衝出,眾多家仆怎麽攔也攔不住。他衣衫破爛,發髻也散了,還滿身都是血跡,麵目看起來悲傷又可怖。老者也看到了他懷裏躺著的女孩,臉上那道被火燒過般的傷痕,把好端端的一張少女的臉都給毀了。


    「大夫!大夫!」揚滿善一見到老者,便直衝了過來,吼道:「你是太後的禦醫,一定能治!你能治好她的臉,對吧?對吧?!」


    「揚橫班,您冷靜些。」老者示意家仆拉著瘋狂的揚滿善,自己則細察兔兔臉上的傷痕。他鬆口氣,看著揚滿善說:「揚橫班,她的傷痕不打緊,倒是您,先靜下來,我幫您看看傷口吧!」


    「不!大夫,你先治她,你先治她!」揚滿善又急又慌,說著就揣起那老者的衣領,拎著他單薄的身子吼:「是我!是我害她毀了臉的。是我害的!你先治她,求你!先治她──」


    「好好好,我先治她,先治她!」老者趕緊安撫他,並吩咐家仆將兔兔抬到後邊的醫間去候診。


    揚滿善看著被抬走的兔兔,鬆下身子,踉蹌了幾步,看來有些昏的樣子,可嘴上卻是放心的笑。「大夫,你能治好她的,能治好的........對不對?若治好她,我揚某人........一定........」


    揚滿善說話斷斷續續的。老者微驚的看著他。「揚橫班?」


    「一定........以命報答........」說完,揚滿善便跪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老者一打量,才發現揚滿善遍體鱗傷,傷得極重,要是普通人,大概早就一命嗚呼了。


    ※※※


    揚滿善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在滿是藥味的房裏。看著窗外的天色,黑漆漆的,連月亮也沒有,大概是深夜了。


    「揚橫班,您總算醒了。」在一旁守著的老者放心地道,起身去看顧爐上的湯藥。


    「我睡到晚上了?」


    「正確的說,應該是五天後的晚上。」老者擔心地說:「您傷得很重,虧您那健如牛的身子替您挺下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老者時常進宮為太後看診,皆由揚滿善去接應護送,因此兩人有些交情,發生了這樣的慘事,揚滿善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他,而老者也是盡了全副心力去救治揚滿善。


    揚滿善沉默了一會兒,思考著。


    「揚橫班?」


    「不安全。」揚滿善咬牙道:「哪裏都不安全。士侯派那幫狗賊,哼,現在才想拡我報複──蠢貨!」


    「難道是因為……..近日那些士侯派高官失蹤的事……..」老者恍然。「該不會是揚橫班一手主導的?」


    揚滿善瞪著眼,即使傷得重,發起怒來還是很有威力。「狗娘養的蠢東西,想殺人報仇,殺我一人便成,扯到無辜的家夥幹嘛──」


    忽然,揚滿善不說了,老者看到他的臉軟了下來。接著,他就要起身。


    他身上全是殷紅點點的紗布,他一動,那紅點擴散得更快,紗布上甚至冒出了詭異的白煙。


    他全身都在痛,可他還是拉著老者問:「兔兔呢!兔兔怎麽了?」


    「她很好,睡了一天就醒了,我將她留在府裏,她和大夥都處得很好呢!幫了我們很多忙。」老者安撫他。「不過我不讓她來看你就是了,怕她傷心。」


    「她臉上的疤呢?疤消了吧?消了吧?!」


    老者沒回話。


    揚滿善顫抖著。他知道了。


    「沒消嗎?來不及了嗎........」他搖搖晃晃坐回床上。「她毀容了嗎?」


    「我會教她該怎麽遮掩過去,還是能正常的生活........」


    「是我的血,我的血........」揚滿善喃喃地說:「為什麽我的血會那麽可怕........那簡直、簡直是──」他吼了出來。「殺人毒藥!」


    「您為什麽會那麽驚訝?」老者注視著他,幽幽地問。


    「什麽?」揚滿善一愣。


    「我以為........」老者上前,為揚滿善拆開紗布,那些紗布都被腐蝕出坑洞。他拿起這些破爛紗布,正色道:「揚橫班早就知道自己身體的異能了。」


    揚滿善不可置信地搖頭。


    「也對,您父母都早逝,隆仁侯家或許便是因這異能,不但早亡,子嗣命也忒差,如今府上也隻剩您一位了。」老者替揚滿善止血,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的手沾上。


    「我什麽也不知道........」揚滿善低低地說:「我以為,我這個壞脾氣,這身大氣力,就是先祖傳給我的異能........」


    「揚橫班知道您的先祖是誰嗎?」


    他看著老者,搖頭。「你知道嗎?」


    「以前,聽太後還有一幫老臣說過。」老者說:「是『夫諸』。」


    揚滿善瞠大眼。


    「傳說夫諸,本是幫助少司命帝統領禁國流域的神祇,由於性情溫和,因此天地初化時,禁國境內不曾犯過水災。」老者取過紗布,一層一層為揚滿善敷上。他又說:「可是之後,人們卻越來越貪得無厭,總想借著戰爭來奪取他人辛苦耕耘之物。戰爭後,河流都是血,都是人的屍體,於是溫和的夫諸悲傷了、大怒了,讓河流泛濫,衝毀了那些戰爭的武器,淹死了那些發動戰爭的人........」


    揚滿善吞吐地問:「那他的後代如何了?」


    「自此夫諸性情大變,禁國的河流不再平和,少司命帝因而懲治祂,將祂降等為人。」老者說:「祂的後代,便是您,揚橫班。毒血,正是象征了祂那侵蝕大地的洪流……..」


    揚滿善呆了半啊。待老者替他裹完紗布後,他仍沒反應。


    老者擔心地喚他。「揚橫班?」


    揚滿善笑了,苦苦地笑了。「我知道了,大夫。」他說。


    「知道什麽?」


    「知道為什麽,我脾氣會這麽壞........」他摀著臉說:「就是要驅走身邊的人,驅走他們,免得被我這身毒血給迫害了……..」


    「揚橫班,您別這麽想……..」


    「就隻有一個笨蛋。」他打斷老者,徑自說:「那個傻子,忍受我的一切,可最後……..最後卻被我給害得毀容……..」


    「那是士侯派那幫人造成的,您別胡思........」


    「士侯派那幫人也是我引進門的!」揚滿善激動地大吼:「我到底在搞什麽?我簡直是個混賬!王八蛋!馬的我該死!兔兔根本不該跟我這種人在一起。不該!不該!那個傻子!」


    老者還想說什麽。揚滿善伸手,阻止他說話。


    他仍掩著臉,猛烈地喘息著。歇了會兒,平複許多後,才沙啞地說:「大夫,很感謝你,我沒事,你先出去,讓我靜靜。」


    老者歎氣,也隻有依言出了房。


    揚滿善緊緊握著拳。


    不安全。兔兔如果再繼續留在他身邊,根本是找死。


    他現在是士侯派殺手的眼中釘,再加上他本身就是足以讓人致命的劇毒。


    萬一那血花再灑得更遠,就這麽弄瞎了兔兔的眼怎麽辦?就這麽弄啞了她怎麽辦?就這麽害死她了怎麽辦──


    揚滿善猛抓、猛扯著自己的頭發,可那點痛卻無法扯回他的理智。


    他必須讓她離開他,永遠離開他……..最好不要再回來了。


    他想到她那張破相的臉。其實,他根本不在乎她之後會變成什麽模樣,若有人敢嘲笑她,他一定會是第一個站出來把那張狗嘴給扯爛的人。


    她還是他最愛的兔兔,最漂亮的兔兔。


    他隻是怕,怕她會更自卑自己的身世,更討厭自己的麵相,更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忽然,揚滿善心裏猛地一抽。他發著抖。


    要永遠推開她,讓她別再回到他身邊........


    就隻有........隻有........這麽做了。


    ※※※


    這是第十天了,兔兔跑到揚滿善靜養的院子去找他。


    那院子門口,仍如幾天前一樣,有門仆守著。


    見門仆又要攔她,她趕緊說:「大哥,也十天了,總該讓我進去看看我家阿善吧!」


    兔兔說起話來,還是像以前一樣自在靈活,完全不以自己臉上有道醜疤為忌。之前外人對她還有些小心翼翼,見她不在意,待人又開朗,便也放開了心。


    門仆說:「不過我家老爺交代,怕妳........」


    見門仆又要搬出那一成不變的說詞,兔兔趕緊打住他。她說:「我保證,我看到阿善絕對不會傷心。而且大夫太小看阿善了,那家夥壯得跟牛一樣,那點刀傷要不了他的命啦!所以,讓我進去看看他吧!」


    門仆有些為難。正要想說詞回絕她時,院裏傳來老者的聲音。


    「就讓兔兔小姐進去,看看揚橫班吧!」


    兔兔聞言大喜。


    老者說:「揚橫班好許多了,妳別操心。」


    兔兔太高興了,握著老者的手猛搖。「謝謝您!大夫,真的很謝謝您。」


    老者強笑了一下。「妳臉上的疤好多了,兔兔小姐。」


    「這也是托大夫的褔。」


    「記住,不要太在意您臉上的疤,知道嗎?」


    「知道知道。」兔兔笑著說完,便蹦蹦跳跳地進去了。


    家仆好奇,問老者:「爺,您幹啥強調她臉上的疤啊?她根本不在意的。」


    老者板著臉。「待會兒,她就會在意了。」說完,老者踏著沉重的步伐離開。


    兔兔歡歡喜喜地跑進了院子,一邊跑一邊沿途喊:「阿善!阿善!我來看你了喔!阿善--」


    看到了揚滿善住的廂房,她更加快腳步,砰地一聲,撞開房門。


    一進去,她就嘰哩呱啦地說:「阿善,我跟你說,你看,我臉上的疤好多了,你站遠一點的話就看不出來了喔!你呢你呢?有沒有按時擦藥,免得到時反而是你的刀疤比我明顯得多……..」


    她越說越小聲,因為她發現房裏根本沒人。她一股氣裝出的歡快都沒了。


    她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疤。


    阿善那家夥,應該滿大而化之的吧........


    她深吸口氣,便走出院子找揚滿善。


    「阿善,你在嗎?你在哪兒?出來看看我吧!我也想看看你耶!快出來啦!好不好?阿善──」


    喊了許久,院子都沒動靜。


    兔兔又將院子尋了一遍,再喊:「阿善!阿善--我是兔兔啦!你幹嘛躲著?是不是變刀疤男啦?嫌你自己太醜啦?放心,我不會嫌棄你的,你變什麽模樣我都不會嫌棄你的。所以快出來啦!阿善──」


    喊完,院子還是安靜。


    兔兔歎氣,嘟著嘴,轉身要出院子,打算去問問老者。


    她轉身時,眼角餘光瞥到了廊道,她一嚇,看到那裏有個黑影。


    她趕緊定睛細瞧,然後她開心地大叫:「阿善!阿善!」


    站在那廊道上的人,正是揚滿善。


    兔兔趕緊跑過去。揚滿善卻是冷著臉,沒有任何動作。


    她跳上廊道,抱住他的粗腰,笑罵著。「阿善,你幹嘛躲著啊!莫名其妙!」笑中滿是看到揚滿善的開心喜悅。


    揚滿善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她拉拉揚滿善的手,摸摸他的身體,笑語中有著急切的關心。「你身體好多了吧?大夫說你中了好多刀,要不是身體硬朗,還真挺不過呢!那些刀疤還在嗎?我想看看……..」


    說著說著,她終於發現不對勁,因為揚滿善安靜得可怕。她怯怯地抬起頭,看著揚滿善。


    揚滿善一直都在看著她,一直看著她臉上的疤,而不是她這個人。


    那眼神讓她感到心悸。


    他一直看、一直看........好像那道疤醜到讓他不敢置信。


    兔兔感覺到,她這幾天築起的心牆,隻消被揚滿善這麽注視個片刻,就垮了,就毀了........


    她強裝鎮定,笑了笑。她摸著疤,問:「幹嘛這樣一直看著我?怎麽?你……..你覺得,這道疤很醜嗎?」


    揚滿善別過頭,看向別處。


    他頭這麽一別,徹底擊垮了兔兔的勇氣。


    她僵愣住了。


    「我們該回家了,兔兔。」他泠冷地說:「不好叨擾大夫那麽久。收拾一下衣服,跟大夫說一聲,我們就走。」


    「呃,阿善,你等一下──」兔兔慌張地拉住他的手。


    她希望一切都是她的錯覺。她希望他隻是身體不舒服,所以脾氣變糟、不想說話而已。隻是如此而己........


    不是因為她變得........醜了。


    可她得到的響應是──


    揚滿善甩開她的手,對她低吼:「快走!」


    吼完,便徑自快步走開了。


    隻留下她獨自在那廊上,愣怔著。


    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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