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小玉大可相應不理的,但真這麽做就稍嫌幼稚了,所以她隻是淡淡婉拒道:「多謝夫人了,不過不敢麻煩,請幫我找我帶來的丫頭即可。」


    當年,碧青舊時藍小玉隨身的丫頭,兩人無話不談的,連最嚴重的私會情郎這事也是共同參與。時移事遷,滄海桑田,此刻兩人重見,身份關係都大大不同了,應對的態度,也如此迥異。


    在聽到「夫人」二字的時候,碧青像是給打了一個耳光,臉色轉為慘白。藍小玉語氣裏沒有任何怨懟責備之意,但舊時那空白至極的陌生感,令人聽了難受——


    她原本是那麽愛笑愛說的活潑姑娘呀!


    碧青僵住當場,有口難言的時候,藍小玉已經穿戴妥當。啞巴丫頭這才匆匆趕進來,一臉擔憂。


    「紫音,來,幫我梳個頭,收拾一下,我們該回去了。」她對討厭溫和說著。


    碧青隻能站在一旁,呆呆看她們主仆兩人,再也插不上嘴,眼睜睜看著啞丫頭雖年幼,手腳卻挺快的,一會兒的工夫,就幫藍小玉簡單梳好了頭,收拾好了衣物包袱,雙雙準備離去。


    走到門口,藍小玉遲疑了,都不是想跟碧青多說兩句,而是臨室的公事恰好也談到一段落,羊大任送呂尚書出來,在廊上告辭。這一走出去,不就正麵碰上了嗎?


    「小玉,先別忙著走,吃點早飯吧,我已經關照讓廚房送過來。」碧青還是忍不住要照顧她,「你打以前就老是貪睡,寧願賴床也不起來吃飯。這會兒連巳時都快過了,該餓壞了,不吃點東西的話——」


    「真的不勞夫人費心。」微微側過臉,藍小玉依然是麵無表情地婉拒。


    「小玉……」碧青的嗓子已經開始顫抖,」我知道你在怨我,可是當年我其實……有苦衷啊……你真的不能念在姐妹一場,聽我說一說嗎?」


    苦衷?姐妹一場?這些不提就罷了,要是提起來,新仇舊恨仿佛又重新湧上心頭。當年親眼看見雨中河邊的場景時,心跟腦門都「轟」一聲,整個世界粉碎了的感覺,至今依然沒有隨著時間過去而淡去,隻是她一直藏得很好。


    用力閉緊眼,藍小玉深呼吸了幾口。


    要講嗎?好啊,那就來講,講個夠好了。反正不聽大概今天也無法脫身,那就看她到底有什麽話一定要說好了,可能說出什麽天大的好理由?


    藍小玉緩緩回身,一雙妙目直望進碧青眼底:清澄到令人膽寒。


    「那時,蘭姨對我說——」


    正要解釋時,突然門開了。羊大任親自端著漆盤進來。盤上是熱騰騰的早飯,香氣撲鼻。


    他見了藍小玉就站在門口,俊臉上立刻湧起笑意,溫柔地低聲喊道:「你起來了,要不要先吃點東西?我還以為你會賴到中午才起身呢。」


    這男子……太令人心寒了。有孕在身的妻子就站在麵前,他居然肆無忌憚地對她這麽親昵?刹那之間,昨夜一切旖旎濃情突然全變了樣,藍小玉甚至替碧青微微的不值了起來。


    「我說過了,不勞費心,那麽賢伉儷自己享用早飯吧。」她冷然自持地說完,垂下眼簾,根本不再看他們,提步就走。「紫音,我們該走了。」


    她就這樣離開了,羊大任也沒有追上來解釋。


    那又如何?藍小玉在心底不停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想想那五千兩銀子;反正若不是他,也會是別的客人——


    想馬車裏,紫音突然輕輕摸了摸她的手。藍小玉詫異地抬起頭,紫音便伸手過來,以繡帕印了印她的臉頰。


    「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藍小玉莫名其妙地問。


    問出口之後才猛然驚覺——


    她竟是在落淚。莫名其妙,毫無自覺。


    回到黃鶯樓,藍小玉一副雲淡風輕,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也沒什麽大不了似的,沒人敢多問什麽,包括蘭姨在內。


    真的沒什麽呀,日子不就這樣過?連到西山去看梅姐的時候,她也絕口不提跟羊大任共度良宵的事兒。


    但梅姐說何等人物,一雙飽含智慧的眼眸看得一清二楚,這個姑娘已經不一樣樓。


    嚐過樓情愛纏綿滋味的女子,有種特殊的韻味,舉手投足之間硬是多了幾分媚態。唱起述說相思閨怨的曲子來,宛轉曲折,越發引人入勝。


    一曲練畢,平日都會指點她的梅姐,一反常態地沉默不語。


    藍小玉詫異地問:「梅姐,怎麽了?說哪兒唱得不好嗎?」


    梅姐搖搖頭,突地從琴桌前站了起來,開始收拾樂譜。


    「為什麽要收拾?今日不練練嗎?我才練了一回——」


    梅姐搖了搖頭,:「不用再練了。小玉,你的歌藝琴藝都已經超過我甚多,我也沒什麽可以再教你了。」


    藍小玉驚訝極了,小嘴微張,頓時說不出話來。


    「你先前就在差在情感太刻意壓抑來。武曲都高潮起伏容易演繹,但文曲都琢磨上總是還差一些。」梅姐溫和都為她釋疑。「這些年來,不管我怎麽教、怎麽改,都沒辦法讓你明白,這隻能讓你自己體會。而此刻,你已經懂了。」


    懂什麽?藍小玉一點兒也沒頭緒。但梅姐偏偏如此篤定都說她懂了?


    看她一臉困惑,梅姐微微一笑。杏形都眼兒尾端顯露練些許細紋,眼神越發都慈懷。「你可知道,對歌伎而言,要唱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都還算簡單,而最難對是什麽?」


    藍小玉想了想,眉頭皺了起來,好半晌之後,搖了搖頭,不就是七情六欲或喜怒哀樂嗎?不然還有什麽?


    「是無奈。」梅姐揭曉答案。她愛憐地摸了摸藍小玉對額頭,「你現在懂了不想愛又得愛,想走又走不得對那種無奈。」


    是這樣嗎?藍小玉再度無言。


    慢慢的也開始了解到,他真的懂了無奈到感覺。恨碧青背叛,卻忘不掉當年姐妹情誼,又不由自主為她抱屈;恨羊大任薄幸恨了這些年,卻整個人都交給了他。


    確實,隻能說,無奈——


    「小玉,以後可以不用來了。」梅姐溫柔地對她說。


    「這是什麽意思?梅姐,你不要我來了?」藍小玉臉色頓時慘淡。「就算不學琴,我還是想來看梅姐啊!在黃鶯樓待得氣悶的時候,不來這兒,要我上哪兒去呢?」


    梅姐微微笑了。「如果有好的歸宿的話,梅姐說希望你嫁人去,不用再鑽研彈琴唱曲,不用再待黃鶯樓,就平平安安過尋常日子吧。」


    「梅姐誤會了,小玉沒打算嫁人,永遠都不會——」


    「是嗎?不過,外頭等著待那位公子,大概不會同意。」


    外麵有什麽公子?藍小玉倏然轉頭看。


    從半掩待窗望出去,果然又見到那修長斯文待身影,背著手自在地賞著風景。


    一看到他,藍小玉立刻心頭火起!她起身急步走到窗邊,開嗓就罵:「你還來幹什麽?你夫人不是要生了嗎?這種時候還有心情尋歡作樂?」


    羊大任回身,悠然道:「今日真快,我還沒聽夠呢,怎麽就不唱了?」


    「你——」俏臉兒暈紅,全是給氣的。


    梅姐見她這樣,抿嘴微微一笑。


    自他回京之後,藍小玉道「人味兒」重新鮮活了。整個人有精神、有朝氣了不少,這才是過尋常妙齡女子該有的模樣。先前道她……太蒼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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