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猛然停住時,紀尉蘭差一點從舒適的車內軟座跌下去。


    “怎麽了?”她打開車窗詢問前頭駕車的人。


    “好像……撞到人了。”「社區」


    “撞到人?”紀尉蘭聞言,立即步下馬車察看情況。


    外頭還飄著雪,空氣十分冷冽,街道兩旁都積著厚雪。


    紀尉蘭微微哆嗦,撐傘走到褐衣車夫身邊,果然看見有個人,一動也不動橫躺在雪地上,急問:“怎麽樣?這人還活著麽?”


    手上的傘沒去遮地上的人,反而挪到車夫頭頂上,為車夫遮去不斷落下的雪。


    車夫試著移動昏迷不醒的男子,但男子太重,車夫抬起臉看著身旁的女子道:“尉蘭,你來幫我,我力氣不夠。”


    紀尉蘭聽了,連忙收起傘,幫著扶起昏迷的男子。


    好不容易將麵朝下的男子扳過身來,尉蘭愣了愣。


    “咦?是他!”去年秋天,通天樓遷址時,在街上遇見的那名白衣?


    一身褐衣的冉小雪看了男子一眼,也有一點訝異。


    “想來他不是來應考的。”否則怎沒在春官府貼出停科的公告時,先返回自己家鄉呢?


    大多數在京城裏沒有住處的舉子,在看到停考公告後,大都啟程返鄉了。


    否則以帝京物價之高,居,大不易呀!


    瞧這人衣著寒素,大雪天裏,竟然連件禦寒的冬袍都沒有,隻穿著薄衣,隻怕是個窮書生呢。他怎麽不回家?


    隻見他麵無血色,唇瓣凍到發紫,不及細想,小雪道:“先把他扶進馬車裏吧。”


    兩名小女子左攙右擁的,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失去意識的男子扶上車。


    冉小雪留紀尉蘭在車內照顧他,自己則趕緊回到前座拉起韁繩,一邊在紛然白雪中駕車行進,一邊還要留意昔路上顛簸,以免加重其傷勢。


    托著男子頭麵,紀尉蘭朝外頭喊道:“先帶去我家吧!”


    外頭傳來一句:“知道了!”


    兩日後。


    “尉蘭,他醒了麽?”


    “還沒呢。”


    三日後。


    “尉蘭,他醒過來了麽?”


    “醒來一下子,又睡了。”


    “喔,那就好。”


    “你意思是,沒死就好?”


    “沒死當然好啊,畢竟人是我撞到的。”


    唔……其實冉小雪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撞到人,總之,當她發現前頭有狀況而趕緊勒停馬車時,馬蹄前已經躺了個人。


    依皇朝刑律,駕車誤傷人而置之不理者,罰以重刑。


    換言之,若不想犯法,她得對這個男人負起責任。


    仍未完全清醒過來的石履霜,好一段時間一直聽到類似的對話。恍惚中,他記住了“尉蘭”這名字,以及那個似乎撞了他的人略略無奈的語氣。


    他想清醒過來看清楚她們的長相,想知道誰是恩人。可不管他怎麽努力,就是睜不開沉重的眼皮。


    他泌出滿臉冷汗,頭疼到了極點,忽覺有雙溫柔的手輕輕拭去他臉上汗氣,柔軟的指腹撫平他的疼痛。


    這手……想必是那個名叫“尉蘭”的女子的吧?他感激地想。等他醒來,等他醒來之後……


    冉小雪坐在床邊圓凳上,手指輕輕撫過男人緊蹙的眉頭,不確定自己把他帶到尉蘭家裏來到底對或不對。


    當時她出不了宮,偏又得回家一趟,隻得托尉蘭悄悄駕車來接她。


    尉蘭行事謹慎,沒帶小廝,自己駕車出了門。但下著大雪,尉蘭怕冷,回程便換她駕車,沒想到離家隻剩一小段路程了,卻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原該將人帶回冉家照顧的,但此刻宮中情勢有變,此時任何生分的人都不宜跟冉家沾上關係,隻好把人安置在紀家,她則是一得空閑就過來照料他。


    好在她未有官職,否則此時此刻隻怕連她也無法脫身。


    兩個多月前,冉氏入宮協助大宗伯主持國喪後,因為必須對皇朝六典中有關女子可否成為君王的疑問做出解釋,而成為眾矢之的。


    朝中有些大臣因為太子年幼,有另立新君的想法。


    東麒侯是帝位第四順位繼承人,也是如今呼聲最高的諸侯。


    至於第二與第三順位的諸侯國公,則尚未表態是否支持女太子登基為帝。


    如今不僅目前全國十九名州牧的意向不明確,四方邊夷據說也蠢蠢欲動,似有叛離之心。


    一旦冉氏做出了女子可以為帝的典製解釋,若太子麒麟能順利即位,那麽許多問題就可以找到解決之道;反之,萬一到時支持東麒麟能順利即位,那麽許多問題就可以找到解決之道;反之,萬一到時支持東麒侯的勢力壓倒太子這邊的人馬,那麽冉氏就要倒大楣了。


    這種非常時期,這人還是先寄放在尉蘭這裏比較不會出問題。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連累了他……


    “石履霜……”冉小雪輕喚了聲他赤牒上的姓名。


    雖然有點不道德,但為了知道他是誰,她與尉蘭曾翻遍他身上衣物,找到了寫有他名姓的赤牒。


    那是足以證明他身份,可以憑牒入闈參加科考的文件。


    他果然是一名白衣。


    石玄冰,字履霜,青州人氏,丁寅年霜月生。


    “履霜……”小雪又喚了一次男子的名。“快點好起來吧。”


    還記得初見麵時,她曾覺得自己會再見到這名男子,卻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下再相遇。


    履霜……石履霜……


    是他的名麽?那女子的聲音頻頻呼喚著,所以,確實是在叫他,沒錯吧?


    那麽,他是石履霜……然後呢?


    眼前的畫麵忽地一轉,刹那間,黑暗漸漸褪去,他揮開暗霧,發現自己原來走在一條漫長的街道上,正下著雪,天候十分惡劣。


    他走了許久,四肢隱隱傳來莫名疼痛,像是被人痛打過……長街仿佛沒盡頭,鼻端吸入冷冽的雪氣,他的心比他的身體更加寒冷。


    不行,不能再走下去了!


    他告訴自己:再這麽下去,他會活活凍死。要離開,要走另一條路才行!


    才剛這麽想著,又是突然間,身後出現疾行的馬蹄聲。他抬起了頭,再之後,雪下得太大,他看不清了——


    “履霜……”有人喚著他。


    他追尋著那聲音,一直追、一直追,想要逃離眼前夢魘般的處境,而後他看見一個身影,是個女子的側影。不管那是誰,他知道他得趕緊伸出手去,捉住那唯一的溫暖。


    別走、別走、別走……別走啊!他捉住她的手,她麵容隨即映入他疼痛又模糊的眼簾。


    “是你?”他嘶聲道。


    冉小雪原本正拿著熱巾幫石履霜拭汗,忽被人扭住手腕,她嚇了一跳,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好道:“是我。你醒了啊。”不覺鬆了一口氣,捂著心口謝天又謝地。


    石履霜傷重初愈,手勁卻反常的大,像是要捉住此生唯一重要的事物,死也不放手。眼前薄霧逐漸消散,他雙眼眨了又眨,瞪著冉小雪,沙聲喊出:“……尉蘭。”


    “又昏了?”紀尉蘭領著大夫與兩名男仆役走進客房裏時,笑問好友。


    “是啊,他看著我喊了一聲你的名字後,就又昏過去了。”冉小雪扭了扭被捉疼的手腕,描述方才發生的事,說罷,隨手端起熱茶啜飲一口。


    大夫看診時,紀尉蘭指示男仆役架起屏風,以便讓石履霜淨身更衣,隨後退了出來,開玩笑道:“小雪,你該不會冒用我的名字,在外頭欺騙純情男子的感情吧?”


    冉小雪嘴裏一口茶頓時噴了出來,嗆咳到說不出話。


    紀尉蘭笑嘻嘻拿手絹替她拭淨臉上茶水,嘴裏卻還繼續開著玩笑:“不然他怎麽似乎認得了你,卻喊出我的名呢?這幾日我照顧他時,他偶爾醒來見了我,可沒喊過我一聲‘尉蘭’。”


    冉小雪一邊咳著,一邊自我澄清:“咳……一定是因為他腦袋昏……咳,昏昏沉沉,才會見人就亂喊……咳咳。”


    “哦?可是我隻有在幾個月前碰巧見過這人一麵,之後一直到他倒在雪地為止,可不曾再見過他唷。”


    紀尉蘭開玩笑的語氣,讓冉小雪無言了。


    “你沒有,我也沒有,好麽!”從去年秋天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她都在奔波些什麽,紀尉蘭也不是不知情。這位小姐隻是喜歡捉弄她而已。


    紀尉蘭正要回話,忽見大夫診察完畢,從屏風後走出來,便拉著冉小雪一起向大夫詢問石履霜的傷況。


    “王大夫,他這樣睡睡醒醒,不要緊麽?”冉小雪問。


    王大夫說:“這是內傷所致。這位公子內傷不輕,鬱氣一時間難以化解,像這樣睡睡醒醒的情況還會持續一段日子,我等會兒開幾貼去瘀逐血的藥,搭配一些溫補食材熬成粥給他吃,會恢複得快一些。”


    聽了醫囑,又讓仆人送大夫離去後,紀尉蘭看著冉小雪笑道:“這下子你放心了吧,他會好起來的。”


    冉小雪點點頭,隨即回到屏風後采視石履霜。


    一名男仆役正在為石履霜脫去身上汗濕的衣物,見兩名小姐湊近,連忙道:“小姐,要為公子更衣了,麻煩您——”


    紀尉蘭又笑。“我知道,我隻是來拉住小雪,不讓她長針眼的。”


    冉小雪連忙抗議:“我不是要偷看,我隻是——”放心不下。


    “我知道,你隻是對他有責任。”說到她都有點吃醋了。


    紀尉蘭自小與冉小雪交好,哪曾見過她這麽關心一個陌生男子。


    這幾日,若非有她在,隻怕小雪會堅持自己為石履霜熬藥、更衣,甚至淨身。冉小雪是個會對自己的責任盡責到底的人。


    若早知會發生這樣的事,橫豎要撞上這個人,當時或許由她來駕車,結果可能會好一些。起碼,她在責任這件事上是有分寸的。


    “我是對他有責任。”小雪正經地說:“皇朝法律明文規定——”


    “對,我知道。”紀尉蘭打斷她話,手指拂過小雪眼下黑影。“你對他有責任,所以我會幫你。不過,小雪,你真的累壞了,這幾天夜裏不是都還得到宮裏幫忙麽?雖然我不明白春官府那裏怎麽會讓你一個還沒有官職的太學生充任‘小相’的臨時職位,但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蠟燭兩頭燒,身體會撐不住的。總之,你先回家去吧,石履霜若醒過來,我會通知你。”


    冉小雪本來還不願意,但看見尉蘭表情十分堅定,隻得勉強同意。


    “好吧。尉蘭,謝謝你。”


    紀尉蘭溫柔地看著小雪,輕聲道:“謝什麽呢,我們是朋友。”


    兩天後,石履霜再度清醒過來。


    “你是誰?”這回,他的眼神總算恢複清明地看著紀尉蘭,疑惑地問。


    紀尉蘭回答:“我是紀尉蘭。”


    他怔了怔,似乎無法將這名字與眼前的少女聯想在一起;半晌,他忽道:“你有點眼熟。”似乎曾在哪裏見過。


    紀尉蘭笑道:“我們曾見過一麵,石公子。”接著說出關鍵的幾個字。“九月十九,天街上,通天樓前。”


    對這幾個字句,石履霜卻沒有半點反應。他腦海裏隻依稀浮現另一張少女麵容……如果眼前少女是紀尉蘭,那麽另一人是……


    “她是誰……”那在夢中頻頻呼喊他的女子。


    “冉小雪。”尉蘭以為他想問的,是小雪的名字。


    不料石履霜卻微蹙雙眉。如果眼前女子是紀尉蘭,那麽……“是她撞到我了?”醒醒睡睡時,似乎曾聽到有人說她撞到了他。


    這句話讓紀尉蘭也蹙起眉。“事實上,我覺得……”小雪不是撞倒你,而是……


    “冉小雪人在哪裏?”


    紀尉蘭才要回答,石履霜已經扶著床柱站了起來。他神情冷淡,似是為舉目望去沒看見撞倒他之後應該負起責任的人而感到不滿。


    “她在宮裏。”


    “我要見她。”那是種莫名的心情。也許是因為在無盡的夢境裏,他總是追尋著那呼喚著他的聲音;醒來後,卻發現這個人不在麵前,心裏便有違和之感,一時也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個客人。


    他命令的口氣教紀尉蘭失笑。


    這男子是撞昏頭了麽?才剛清醒過來,竟反客為主,理直氣壯地命令其主人家來了?更甭說,如今小雪還困在宮裏出不來,就派人去通知了,未必能隨喚隨到。他當他是誰呀!


    “小雪現在不方便過來。石公子若有什麽需要,何不告訴尉蘭,尉蘭必當竭力協助。”


    石履霜看著紀尉蘭好半晌,才問:“你說我姓石?”


    不然呢?“石公子……”


    “我叫什麽名字?”雖然在睡夢中一直反複聽到某個名字,但,那確實是他麽?


    尉蘭有點怔住。“石公子你……”真的傷到腦子了麽?否則怎麽會問這種怪問題?


    “我叫什麽名字?”石履霜有點固執的追問。


    “呃,你叫石玄冰,字履霜。”紀尉蘭一邊說著,一邊觀察石履霜的表情。


    “石……履霜……”他反複念著這名字好幾遍。是了,在夢裏頭,那名看不清麵容的女子是這麽喊他的。


    發現他對這三個字沒有特別的反應之際,她錯愕地道:“難道……你想不起來你是誰?”


    聞言,石履霜忽朝她瞥去一眼,遲疑了半晌,才僵硬的點了點頭。


    大事不好。這是紀尉蘭的頭一個想法。這男子的腦袋出問題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之際,石履霜卻突然說道:“若依皇朝律典街行部第六條明文規定,在街道上駕車而誤傷人者,必須對傷者負起完全責任,否則罰以重刑。麻煩你去通知那位冉小雪,就說她必須對我負起責任。”


    紀尉蘭忍不住失笑。“你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卻會背誦皇朝律典?”


    真是天下奇事,她眨了眨眼,決定道:“我先去找大夫來。”


    冉小雪接獲好友通知後,次日就趕來了。


    她還沒告訴家裏人她駕車撞倒了一個人,還把他養在尉蘭家裏的事。


    “第一百零八條?”


    “惡意殺人並奪取財物者,依律,斬不赦。”


    “第一百零九條?”


    “依前律,若因故而誤傷人者,可視其緣由,依實情予以適當判決。”


    “哇!”手上拿著皇朝律典,聽見石履霜一字不漏地默誦出各項律文的冉小雪,忍不住驚奇地低呼了聲。這些條文她背了就忘,忘了又背,從不曾記全過呢。


    紀尉蘭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著茶,看著冉小雪與重傷初愈的石履霜,道:“我就說啦,王大夫說,石公子隻是暫時性失去部分記憶,好好調養一段時間,應該有機會想起自己的身世的。”


    冉小雪咧了咧嘴,“我隻是覺得可惜。尉蘭。以石公子這般才學,倘若去年秋試沒有停考……今春必是榜上有名了吧。”


    石履霜穿著自己的舊衣袍,黑發未束披肩,坐在紀家觀雪的花亭裏,腳邊還有兩個火爐暖著他的手腳,麵前則是兩位出身良好的名門少女。


    冉小雪的話,說中了石履霜心思。


    是啊,他運氣不好,千裏迢迢來到京城,竟遇上天子駕崩,科考也因此暫時取消……然後呢?他為什麽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回家鄉去?為什麽在次年的雪夜裏,落魄地走在無人的街道上?他身上沒有半貫銅錢,是遭人劫掠?抑或原本就阮囊羞澀?倘若是後者,那麽這幾個月來他是如何在京城裏過活的?


    這些問題,對於一個失憶的人來說,應是沒有任何線索的吧。


    所以他隻知道,他身上帶著寫有他姓氏籍貫的赤牒,而剛剛才拷問他一堆皇朝律典條文的少女,必須負起照料他下半生的責任。


    她是個冉氏。


    全皇朝隻有一個冉氏。


    跟史官麗氏、璽官玉氏一樣,都是珍罕姓氏。


    冉氏是開國功臣,其族人世代為官。


    如果他一輩子想不起自己是誰,那麽眼前這名喚小雪的少女,就是他唯一的依靠。她將必須供養他。他不得不緊緊捉住她。


    想到這一點,不知為何,石履霜竟為這處境感到好笑起來。


    雖是個冉氏,可冉小雪似乎連自己都打理不好。


    瞧她,一個姑娘家挽在耳後的發絲淩亂貼頰不說,就連衣衫也穿得鬆鬆垮垮,整個予人失序的感覺,像是剛從床上睡醒過來……她頰色總是如此紅潤麽?


    “石公子。”紀尉蘭突然橫過一隻玉腕來,為他重新斟了一杯熱茶。


    “你的茶冷了,換一杯吧。”


    石履霜回過神來,發現紀尉蘭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他。


    他端起茶杯,讓茶煙略遮眼神。


    紀尉蘭笑了笑。“石公子盡管放心,王大夫醫術高明,公子的傷勢不日必可痊愈,相信屆時公子的記憶也會恢複的。”


    石履霜看得出紀尉蘭與冉小雪情同姐妹,兩人年歲相仿,但紀家小姐比冉家小姐世故得多。她這是在警告他,別占冉小雪便宜吧?


    有些特意的,他轉向冉小雪道:“冉小姐也是這麽認為的麽?”


    以前他骨子裏不知是否也有這種劣根?他確定自己不喜歡被警告。


    紀尉蘭眯起一雙美眸,聽見小雪傻乎乎回答:“自然。石公子不必擔心,小雪必會負起責任的。”


    這就是他想聽的。石履霜滿意了。“承蒙盛情,冉小姐不妨喚我履霜即可。”


    小雪一向不畏生,便點頭喚:“履霜。”


    其實先前照顧他時,已經叫得挺順口了。反倒是他清醒之後,順著尉蘭的喊法,公子來,公子去的,讓她怪別扭的,突然想到什麽,她又喚:“履霜,你……”


    “公子不妨也直呼我尉蘭吧。”紀尉蘭忽然打岔,“平時小雪都是這麽喊人的,她這人一向不拘禮數,相逢既是有緣,是公子也不必太過客套。”


    “如此,尉蘭。”石履霜微微一笑。“小雪,你剛剛說到……”


    “啊,我說到……下個月,太子要正式登基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平雖已在少傅、少師、少保的陪同下暫時登上禦座,但因未受天命,不算正式繼位。目前朝政仍有天官府的宰相與各部首長合議,就等下個月吉日,新帝登基後接受朝政,屆時朝廷許多人事可能會出現極大的變動。


    “……這樣的國家,”聞言,石履霜不禁略蹙起眉峰,“……隻因天平駕崩就停了科考,這樣的國家……能算是一個好國家麽?”


    “咦?履霜,你在說什麽?”冉小雪沒聽仔細。


    石履霜看著花亭外紛飛的細雪,想起了亭內的冉小雪。


    他回頭看著一身淩亂失序的冉小雪,揚起眉,質疑問道:“冉氏當年怎麽會訂出那麽一條儀製?”


    話題突然轉回冉氏先祖身上,冉小雪先是怔了一下,半晌後她搔了搔臉,訕訕笑道:“呃,履霜是說,國喪時,倘若恰遇常科年,科考得跟著停考的那條儀製麽?”


    “正是。”


    “確實。”她有點不好意思的承認:“當年訂出這一條儀製的人,正是冉氏先祖。但我是個後輩晚生,也不敢說出完全明白先祖用意……”


    這說法,自然是無法令人滿意的。


    覺得石履霜有些咄咄逼人,紀尉蘭忍不住幫著解釋:“其實也不難理解。皇朝百年來的科考為求公平慎重,主考官人選都是在考前三天才由帝王密詔指定的,誰也沒想到先帝會突然駕崩。在來不及指定試主的情況下,不待新帝即位後才恢複科考,又能如何?”


    石履霜不以為然。“倘若真是愛民如子,求賢若渴,不是更應該要審慎考慮種種可能麽?固然,天子駕崩這種事非人所能預期,但時臨科考,帝王卻依然前往禦苑逐獵,進而發生了意外,這難道不是因為君王心中沒有存著對人民的體恤麽?在民間,有多少人十年寒窗,就盼著這三年一試能魚躍龍門。如今臨時喊停,教一心期盼的士子情何以堪?”


    “呃,確實是有點尷尬。”小雪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石履霜作為停科的“受害者”,的確有資格這麽質疑的。


    儀製既是冉氏所訂立,而她也確實姓冉,如今先祖已逝,倘若皇朝儀製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身為後輩子孫,她沒辦法撇除責任。


    聽出石履霜語氣中的責備之意,紀尉蘭挺身為好友說了句公道話:“前程受到耽誤的人,並非石公子一個人。小雪也是好不容易才盼到參加京試的機會,現在朝廷說不考了,小雪也和所有舉子一樣得靜候朝廷的決定啊。更甭說如今證據尚未明朗,誰知道往後還能不能順利舉行科考?”


    即將繼位的君王是皇朝的首位女帝,然而這位陛下能不能順利通過上天的考驗,還是未知數。


    先帝崩殂,新帝即位之時,政局最是動蕩。如今全京城裏處處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讓這個新年頭才剛剛開春,就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隻有盛世太平年才能有常態性的科舉,若在亂世,科考這事,連想都不用想。


    紀尉蘭過慣了安定日子,一碰上危機四伏的氛圍,感受不比出仕之人來得淺。


    沒有人會希望自己身在亂世之中。君不見,北方的小國商野,不正是因為君王失道,而使人民陷入了水深火熱的煉獄中麽?


    紀尉蘭一席話,教石履霜也沉默了。國之安危,取決於一人之心啊……


    “哈哈,也不必如此憂心啦,兩位。”聽出紀尉蘭話中的憂慮,冉小雪伸出雙手,分別覆住紀尉蘭與石履霜的手背。


    兩人不約而同回視她。


    小雪咧出一個安撫的微笑,說:“我見過咱們國家未來的新帝。”她在先帝喪禮中,曾遠遠見過那位年僅六歲的太子。“你們應該聽說過她的名吧?”傳說麒麟是隻有在盛世時才會出現的仁獸,本朝太子即名為麒麟。


    “雖然她還年幼,但身邊有許多輔政大臣在,我想她一定能順利即位,成為皇朝有史以來的頭一位女帝的。俗話不是說,冬日要夠冷,冷到凍死埋在土裏的蝗蟲卵,如此,來年春時,麥子才會長得好麽?”


    她忽地站了起來,探手到亭子外頭接捧一掌心不斷飄落的冬雪,回頭笑說:“今年冬天的雪下得這樣多,來年必是豐年。兩位,我們即將恭逢盛世呢!”


    紀尉蘭忍不住先笑了出來。“小雪永遠這麽樂觀。”事情讓她這麽一說,又仿佛沒原先想的那麽嚴重了。


    石履霜眼神莫測的看著冉小雪纖細的身影。


    小雪輕輕搖首。“尉蘭,倘若你見過太子在宮裏大會諸侯群攻的勇氣,你就會知道我不隻是樂觀而已。”


    王宮裏舉行天子喪祀儀時,她因為擔任助祭的儐相,站得近的關係,清楚看見太子麒麟的一舉一動。


    “……當時,她雙腿明明在發抖,表情卻十分鎮定,一點也沒露出害怕的模樣,那可不是普通的勇敢。”


    “果真如此,實在令人期待。”同是女子,紀尉蘭與冉小雪忍不住期盼著女太子能順利登基。


    石履霜卻不以為然,冷淡道:“六歲大的孩子,哪裏有能力治理一個國家?就算僥幸登基,難保不會領著著國家走向滅亡。要是我,就不會對這樣的君王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一碰冷水當頭潑下,兩位小姐都怔了一怔。


    這位石公子講起話來還真是一針見血。


    盡管是事實,但紀尉蘭不太服氣,便反問:“石公子言下之意,是認為有比太子更好的儲君人選咯?”


    他略整衣衫,從亭椅上站了起來。


    小雪趕緊移步到他身邊,怕他腳步走不穩,想攙扶他。


    石履霜身體雖還虛弱著,但還不至於孱弱到需要人攙扶才能行走。


    他避開冉小雪攙扶的手,看著天際仿佛永遠不會停止的落雪道:“事實上,我不在乎這國家由誰當家做主。太子也好,其他人也罷,隻要肯給百姓們一條活路走,誰登上帝位,在我而言都沒有差別。”


    這話說得十分冷峻,教冉小雪沒法子再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勸他多飲一杯熱茶,隻得放任他踏進冰天雪地裏。


    這人,一身灰藍色長袍,墨黑長發,走在茫茫白雪中,仿佛宣紙上暈染開來的一點墨跡,那落寞的背影教冉小雪忍不住看了許久。


    久久,亭子裏,茶煙依舊嫋嫋。


    紀尉蘭連著幾日觀察石履霜,在今日總算得到一個結論。


    “人不可貌相,不是麽?”


    冉小雪微轉過頭來,以眼神詢問何意。


    紀尉蘭說:“石履霜這人明明清雅俊逸,一顆心卻冷得有如冬天的冰霜。我敢說,他就算站在雪堆裏也不會覺得冷。”隻因他內與外同樣冷冽啊。


    本來,第一次見麵時,紀尉蘭還覺得這個人相貌很好看,曾稍微留意了一下,誰知道他骨子裏竟是個傲慢無禮的人。


    聞言,小雪唇邊緩緩浮出一抹笑意。她走到好友身邊,並不評價石履霜的為人,隻輕聲道:“對不起呀,尉蘭。”


    紀尉蘭眉角微挑。“好端端的,說什麽對不起?”


    “我應該自己照顧他的,卻把人寄在你這裏,累了你。”尉蘭家境富裕,一出生就過慣好日子,哪裏曾伺候過人,這陣子代她照顧石履霜,是委屈了點。


    紀尉蘭確實有些委屈,但主要是因為石履霜這個人脾氣不是很好的緣故,跟冉小雪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是個明理人,不會為這點小事怪罪朋友,更甭說……


    “小雪,你知道你其實沒有撞到他吧?”


    那夜她們在慌亂中誤以為自己撞傷人,一肩擔起責任後,紀尉蘭總覺得事情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後來,她一方麵請來大夫治療石履霜,一方麵又花了些精神回到出事地點,想確認這場意外的責任歸屬。


    幾番打探下,這才知道石履霜並不是因為被馬車撞到才受傷的,而是早就受了傷倒在街上。問過大夫,他一身內傷應是被人毆打所致,或許那天晚上是遭到劫掠了……當天戶外極冷,若不是小雪停下馬車救了他,興許他早已凍死。


    但人既已請入家中,總不能再把他扔出去。更何況,如今他“似乎”失去部分記憶……可每每見石履霜以皇朝律典提醒小雪要負起全責時,她都有些氣悶,想把事情說破。


    “噓。”小雪攬著好友肩頭,在耳邊低語:“別說,尉蘭。”


    她當然知道自己沒撞到石履霜。那天她停下馬車時,距離他躺下的位置還足足一尺遠呢。隻是雪夜裏視線不清,當時她又太過緊張,一時間沒多想,就將責任攬下。事後幾天冷靜下來,才想了個明白。


    盡管如此,她卻不打算再澄清這件事。


    “那麽,就這樣……”養著一個石履霜?紀尉蘭問。


    “就這樣吧。”養著一個石履霜。冉小雪說。


    她看得出來石履霜這人心高氣傲,假使知道了事情原委,一定會立刻離開。但他傷勢尚未痊愈,外頭又下著大雪。他家世寒微,身無分文,倘若在這時候讓他走,豈不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麽?


    那還不如,先養著他。


    反正家裏不窮,她有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他餓著。


    既然人都救回來了,當然要救到底。


    說到這裏,冉小雪突然赧然一笑,從袖袋裏取出一袋銅錢來。“尉蘭,這給你。”


    尉蘭隻瞥了一眼,並未收下。


    “這做什麽?”紀家經商,錢,她家多的是,小雪幹麽拿錢給她?


    怕說出來討打冉小雪強把錢袋塞進尉蘭手裏才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請穀雨代理我的職務,得快回去才行。這些錢是我這幾年積下來的,你收著。”


    冉氏是大家族,每月各房開支都有家長發給。她是小姐,固然不愁吃穿,但零用方麵,可就得自己節度了。畢竟不像姐姐驚蟄已經出仕,每月有固定的俸祿;好在她已經習慣穿舊衣服,每季更衣錢幾乎都沒動用到,正好拿來救急。


    “收著做什麽?”紀尉蘭還是不明白。


    冉小雪嘿嘿笑道:“收下來好當石履霜的夥食費啊。”就說那男人暫時由她養了,她當然得出錢。


    紀尉蘭臉色一黑。“你還真付錢給我!一個二八年華的官家小姐出錢養男人,說出去能聽麽?”


    冉小雪當然知道這話若傳了出去,會難聽到什麽程度。雖是一片好意,但許多事情一旦傳揚開來,難免會扭曲原貌。


    “就是因為不好聽,才一定要把夥食費給你呀。”冉小雪擇善固執地說:“尉蘭,別忘了你是個‘不仕’,你選擇遵守前朝女子的三從四德,我怎麽能把石履霜交給你養?”


    “算你……言之有理。”紀尉蘭訕訕說道,總算願意收下夥食費。數了數袋中銅錢後又道:“這些隻夠吃半個月,倘若半個月後他人還在我這裏,記得再補夥食費過來。”想了想,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等他可以離開時,他的診療費和住宿費,我再一並和你算。”


    冉小雪哈哈一笑。“當然!他的帳就記在我頭上吧。”


    “冉小雪你這個濫好人,我怎麽會交上你這種朋友。”


    對此評價,冉小雪欣然接受。“正因為我是這樣的我,所以尉蘭才會願意當我的朋友啊。”


    “唉……”紀尉蘭輕歎了聲。


    “怎?”


    “冉小雪你若是個男人該有多好。”


    “咦?”


    “這樣我就不用煩惱要嫁給誰了。”除卻同是女兒身這一點,冉小雪的個性、氣質完全符合她的喜好啊。


    搔搔發,冉小雪粲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了。”


    兩名少女笑鬧一番後紀尉蘭總算甘願放好友離去。


    而這廂,回到紀家東廂客房的石履霜正凝視著銅鏡中的自己。


    他已經許久不曾照見過自己的麵容,此刻,磨得十分光亮的銅鏡清楚照映出他的容顏。


    一張卑劣的容顏。


    他比誰都清楚,為了留在京城,他說了個謊。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到底是誰。


    兩個月前,身上盤纏用盡時,他去了一家大戶人家當塾師。孰料那戶人家心性純良的小姐因看了些風花雪月的稗官野史,自以為愛上他,對他表明心跡,不管他怎麽阻止,還是告訴她父親希望能嫁給他的心願,甚至準備與他私奔,連包袱都收拾好了——而那時他尚不知情。


    出事那天晚上,他被知道這件事的無良富人命令家仆將他痛毆一頓後,趕出大門。他連件厚一點的冬袍都沒能帶,負傷走在街上,昏倒之際,他隻聽見馬匹鳴嘶的聲音,之後自己是怎麽被帶到紀家來的,他沒有印象。


    受傷過重,昏昏沉沉、半死半生之際,冉小雪的聲音進入了幽暗的夢境中,將他帶回人世。清醒之時,他幾乎沒考慮就決定要這麽做。


    無法返鄉的他,科考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能回頭。倘若必須捉住眼前的浮木才能換得一線生機,那麽,就是要他撒一個謊來圓滿這件事,他也不會覺得有愧於心的。


    當他一眼看出紀尉蘭較為精明世故,不是能唬弄的對象時,立即決定冉小雪才是他要捉住的那根浮木。


    不能怪他,是冉小雪太天真。


    帝京物價昂貴,居不易,冉小雪是官家小姐,有能力庇護他。


    這是利用,他知道。


    為這小小的利用,往後若有機會,他會回報她的。


    那一年,風雨欲來,仿佛連草木都有所知覺,春天來得特別晚,是個冷春。


    盡管石履霜嘴上說不管是誰當政,隻要趕緊恢複科考就好。


    然而隨著新帝登基的日子逐日逼近,帝京的百姓們紛紛耳語著即將繼位的帝王,以及尋常人不知該如何探詢的天命所在。


    他是皇朝子民,自然也熟稔這一切。


    皇朝百姓相信,唯有得到上天承認的君王,才能帶領國家走向繁榮;也唯有擁有天命的上天之子有資格在園丘繼位而不會受到天懲,被天雷當場擊斃。


    連續下了許多天的雨,偶爾還伴著隆隆雷聲。


    他翻過曆書,推算日子,知道這雨還會持續一段時間,沒有那麽快停。從冉小雪口中得知新帝登基之日,百姓們可以在帝王出宮時夾道圍觀,但無法靠近祀天所在的郊廟園丘。


    雖說無論是誰當上這國家的君王,跟他都沒有關係;但他有時不免懷疑,自己的等待究竟有沒有意義……


    他一心期盼出仕,但倘若統治著國家的君王並不值得追隨呢?


    “履霜,低首。”


    冉小雪的聲音混著雨聲,幾乎被車輪與鍾鼓聲掩蓋。怕他沒聽見,她衣袖橫來,試著壓低他臉龐,以免被人發現她私下帶人混入郊廟。


    由冉氏主導的這一場祭天儀式,在皇朝現任春官長與禮部卿的統領下,已經做好所有準備工作,就等吉時一到,新帝麒麟從丹鳳門出,車架行至郊廟,在園丘完成登基大典。


    石履霜此刻身穿冉小雪為他準備的祭祀冠服,假扮成助手,混在人群之中。


    先前,隻為她一句:“履霜,跟我來。”當時他還不知道她準備帶她去什麽地方,直到換上祭祀冠服,往南郊而來,這才明白她的用意。


    身邊傳來少女低語,他略低眉,在帝王車架駕臨時,微微垂首,但足以讓他瞧見在園丘前,為表對上天的敬重,下了車輦改采步行的幼帝。


    雨勢逐漸加大,絲毫沒有因為今日是個重大的日子而有緩和趨勢。


    這麽個不方便的日子,竟是帝王登基吉日?


    遠遠望去,身著冕服的幼帝腰間配著一把幾乎超過她身長的寶劍,看起來有點滑稽。


    冉小雪隻是個助祭生,帶著他與一些低階的春官府執禮官員站在一起恭迎帝王駕臨。


    半晌,幼帝已在眾人簇擁下登上石階。當所有人都停在階下時,隻剩她一個人繼續往園丘正中央踽踽獨行,步履十分沉重。


    也是,這麽大的場麵,還是個這麽小的孩子,那有獨當一麵的能力?


    正如他原本預期那般,石履霜不相信這樣一個才六歲大的幼主有能力治理好國家。瞧她站得那麽矜持,此刻心裏必定在發抖吧!更甭說,萬一天命不在其身……今日雷聲隆隆,其中一道雷可會打在這年幼君王身上?


    “履霜,行禮。”冉小雪低聲提醒。


    不後悔帶他來這裏。紀家花亭閑談那日,履霜看起來十分憤世嫉俗,且對未來不抱樂觀期待。他當著她麵背轉過身時,落寞的身影像是落在平靜水麵上的一片槐葉,沉在她心版底。


    後來又聽尉蘭提起,在紀家修養的他,食欲不佳,也不曾顯露笑容。


    她既已決心幫他一把,怎好坐視他如此頹喪。


    一個人倘若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期待,如何能夠得到幸福!


    所以,她帶他來。


    來園丘這裏後,看看即將繼位的帝王,看看這國家將要走向什麽方向。


    當然,初初計劃這一切時,還是有點擔心會被發現的。


    好在今天所有的冉氏族人都很忙,忙到沒空理會她,隻除了她這個還沒有正式官職的冉氏之一、受到先祖庇蔭、得以在這種大場子裏掛名助祭,身旁其他人雖不識得履霜,皆以為他是冉氏家仆。


    冉小雪留意儀式的進行,問或提醒石履霜低頭、行禮;然後,也跟所有人一樣,將目光投注在站在園丘正中的那名幼帝身上。


    驀地,一道閃電擊在幼帝腳邊的石板上,瞬間激出電光石火,而後一個人影竄出,躍上隻有帝王才能站立的園丘——


    “這小娃娃怎麽能當一國之君!老夫比她更有資格統治皇朝的百姓。”


    果然來了!幼主繼位本身就是個大問題。皇朝老百姓石履霜冷眼看著同樣流有皇室血脈的東麒侯,在眾人麵前否決幼帝繼位的正統性。


    冉小雪特意帶他過來觀禮,不知有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石履霜瞥她一眼,發現她正緊張地握著雙拳,似在為幼帝擔憂。


    園丘正下方,太子少傅清冷出聲:“侯爺若對君王不滿,也要先得到上天允許;但侯爺果真能獲得天命麽?”


    這話聽起來很挑釁哪。天命這種事,看不見、摸不著,到底落在何人身上,又有誰能證明?


    石履霜才這麽想,就見群臣、牧守與諸侯在無形中分成兩派人馬,分別站在園丘之上的兩名帝王候選人左右。


    “履霜快來,要選邊站了。”冉小雪拉著他的袖子,讓他一時不察就跟著站在幼帝身後,與所有冉氏站在一起;而冉氏自是尊奉正統繼任者。


    接下來戲劇性的發展,教眾人全驚呆住。


    在大史與巫祝的祝禱下,幼帝與東麒侯在儀式中,一同高舉手中寶劍,準備領受上天旨意,沒想到此時有一道天雷劈下,竟然直接劈中東麒侯手上佩劍……


    這是當然的了。石履霜心想。東麒侯手上佩劍乃鍛鐵打造,在這種大雨天中,本來就可能引導雷電,他手又舉得那麽高,幼帝身量才多少,就算舉直了雙手,也不及東麒侯來得容易被雷劈……


    然而這一劈,卻劈出了一場叛亂,竟有人對幼帝拔出了劍,顯然早有預謀——


    “履霜,快退到安全地帶!”冉小雪留意著情勢,早早收到家人的暗示號,拉著他一同退進郊廟後方,讓皇朝夏官長統領的甲士一擁上前,將叛臣一網打盡。


    不消時,混戰結束。


    當石履霜站在眾人之後,看著人群對幼帝高呼萬歲之時,他的目光卻停駐在幼帝身後那帶著麵具的男子身上。


    那個人,少傅婁歡,似乎已經準備好要帶領皇朝走向由女帝統治的新局了。


    皇朝史無前例的首位女帝,是麽?


    原來他要麵對的,是這樣的一個將來。這就是冉小雪要他親眼看見的吧?


    皇朝的政局會逐日穩定,被耽誤的這一年,他可以抑鬱度日,當然,也可以好好休養生息,靜候時機來臨。


    一隻溫暖小手如他深陷夢靨時那般,堅定地握住他的手,片刻。


    石履霜猛然回神,原來不知何時他們已坐上紀家馬車,正要離開郊廟。


    冉小雪笑望著石履霜,道:“你瞧,我說的沒錯吧。皇朝盛世可期,履霜實在不必為前程憂心啊。”


    一個即將來臨的盛世,怎會讓人才遺珠滄海呢。


    “……小雪不也受到耽誤?”


    “不一樣。履霜是狀元才,我呢,得有很好的運氣才能登第。說實在話,停考一年對我來講說不定是好事,至少暫時不必麵對家人的失望……所以,我們的處境還是有些不同。”


    石履霜凝視少女良久,方忍不住開口說道:“……謝謝。”


    冉小雪仰著臉,嘴角翹起。“所以,是朋友了?”


    “……不。”冉小雪於他,是恩人。


    然而他不能承認,他一開始心思就不純良,現在更不能說出真相,坦承自己其實沒有被她撞倒。一步錯,步步錯,就是指他這種處境吧。


    早知她如此善良,當初就不訛她了。


    “你其實不必為我做這麽多。”他不值得。


    但小雪僅是微微一笑。“怎麽不必?履霜是我的責任啊。”


    她說得極自然,是真打從心底這樣認定。


    然而石履霜並未因此而歡喜,相反的,他陰鶩地看著她,須臾才別開臉道:“那天夜裏,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你並沒有撞倒我……”


    不知怎地,冉小雪覺得說話有點結結巴巴的石履霜很是可愛。


    她忽地推開馬車前方隔板,向紀家的車夫交代:“紀林,待會兒經過東禦街時,先放我下來,那裏離王宮近,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了,石公子就麻煩你送他回府。”


    車夫應諾。冉小雪這才回過頭道:“可惜,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不能重來一次的,履霜。”


    石履霜蹙起眉,聽見冉小雪說:“雖然這樣講很不道德,但我很高興那天撞倒你的人是我,所以請履霜不要再說我其實沒撞倒你這種客套話,我是真心想負起責任,不是鬧著玩的。”


    多麽令人費解的一席話。


    許多年後,石履霜才明白,在冉家,冉小雪一向是其他冉氏的責任,能對別人負起責任,在冉小雪而言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他是頭一個要求她負責到底的人。


    她因此認定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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