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垮了垮了!樓要垮了!”


    “通天樓要垮下來啦!快跑啊!”


    樓垮下來時,石履霜耳裏盡是滿街行人驚慌的呼聲。


    被雜遝的人群推擠著逃命時,也沒時間回過頭去看看帝京最高的通天樓到底真垮下來沒有。


    他最後一眼望見那座樓時,隻覺得樓身傾斜,且逐漸傾向右方,一旦垮下,可能會壓毀街旁的民宅,更別提必然傷及無辜路人了。聽說通天樓因為樓身足足有七層之高,位置又太靠近王宮,登上最高樓時,甚至可以俯瞰禁苑,因此朱雀帝另外覓了一塊空地,下令樓主將此樓遷址它處。


    帝命難為,樓主隻好雇了大批工匠和工人,挑選了良辰吉日,將這座木造高樓逐一拆解,再將所有木料運往城南禦賜補償的郊地重新搭建。


    石履霜從外地來到京城的第一天,就這麽巧,見證了帝京第一高樓的遷移。


    這是多麽盛大的事,皇朝史書上當然要記上一筆。


    此時,上自天子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沒有不聚在帝京天街上,夾道圍觀這浩大場麵的。


    石履霜初來乍到,自然也要湊個熱鬧。


    卻不料會發生這樣的意外。在拆解樓柱的時候,不知哪裏出了差錯,導致現在街道上人人倉惶逃命,就怕樓一垮不會被活活壓死。


    “真不巧!”他低咒。


    逃命時,實在不該回頭的。


    偏偏他就是回過了頭,又偏教他看見了一個小娃兒在眾人逃命時被撇下,若沒人幫忙,還沒被樓壓死,就要先被人群給踩死了。


    踩死就踩死,不關他事……但,就這麽一個遲疑,他身與心不協調,人已經自動轉過身去,努力不讓自己被人群推倒,往反方向前行,擠回那娃兒身邊,一把抱起他,然後眼睜睜看通天樓垮——


    呃,沒垮?


    “咦!”他吃驚地揉了揉眼,站在高樓斜影下,看著幾個壯漢急忙將一根巨大的木樁用力樁進樓身一角。樓居然便止住了傾斜,定住了。


    當所有人都隻顧著逃命時,沒有人像石履霜這樣剛好回過頭,又剛好看見了這一幕——


    “對對對!就是放在那兒,大叔眼力真是好極了。”


    壯漢後方走出兩名女子。


    其中一名梳著小髻、鬢發拂著粉腮的青衣少女拍著手,咧嘴笑道。


    “眼力好的人是你吧,小雪。”另一名錦衣少女挽著青衣少女的胳膊,眉眼盡是讚賞與笑意。


    “嘿,因為我是通天樓的常客呀。還好還好,樓沒垮,要不以後上哪兒去喝酒。”青衣少女說笑著往街道這方向走來。


    遠遠望去,隻見她衣衫有些淩亂,發絲也服貼,渾身上下從頭到腳予人一種淩亂失序的感覺。


    相較之下,她身邊的錦衣少女顯然不僅衣著時新,眉目如畫,氣質也格外嫻雅,儼然是名門之女。


    明明,街道上仍然嘈雜擾攘。


    明明,多數人沒發現樓已經不會垮了,還繼續奔逃著,帝京井然有序的天街難得像此刻這般混亂。


    隸屬夏官府的甲士已經出現在街道上,引導著四處奔竄的百姓,以免真有人被活生生踩死。


    明明,石履霜懷裏還抱著因受驚過度而說不出話的小娃兒,這麽混亂的場麵下,他卻仿佛遺世獨立,忘了周身混亂,視線不期然對上那朝他所在信步走來,正值芳華的兩名少女。


    目光,交會了一瞬間。


    他眼神微動,不由自主追索著那手挽著手、說笑離去的一雙儷影。


    剛剛,到底是怎麽了?通天樓為什麽沒垮?


    他扭頭走近斜樓,看著那根巨大木樁,研究著。


    “原來如此。”半晌,他發現了答案。


    那根木樁就樁在整座樓身當中最關鍵的位置上,適時成為樓身的新支柱,讓原本傾斜的高樓維持住偏斜的狀態,卻不至於垮下。


    若不是對於這座木造高樓的構造與施力點極為了解,恐怕無法在千鈞一發之際將木樁擺在應該放的地方。


    正想探問更進一步的細節,但提抱在懷裏的小娃兒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石履霜嚇了一跳,低頭看著懷中小男孩,失笑。


    “京城果然是個有趣的地方啊。”


    才千裏迢迢從遠地奔波而來,就教他遇上了這一幕。


    對於未來,他開始有些期待了。


    其實,京城今日裏有兩件大事。


    一件是最高樓通天樓的搬遷。


    一件是全帝京的書坊聯合出版新書的日子。


    兩種行業,賣酒、售書,生意好得不得了,隻因為京城人喜愛美酒愛讀書是出了名的。


    如今通天樓移往城郊,往後生意會不會受到影響,還有待觀察;不過這一日書坊街上,因通天樓遷址,幾乎所有人都跑去看熱鬧的緣故,一早生意倒還沒熱絡起來。此時已近午刻,一間叫做“聽雪樓”的小書坊裏,尚隻見到幾名散客。


    這是一間新開市的小書坊,座落在全帝京兩大書坊之間的小樓裏,專賣一些罕見閑書,開張近一年來,生意隻是平常。


    在聽雪樓挑看新書時,錦衣少女忽道:“小雪,剛剛那個白衣,你瞧見沒有?”


    在帝京,尚未出仕的士子,因為身上所穿的衣服多是麻質素衫,因此被稱為“白衣”。名為“小雪”的青衣少女倚在牆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手中新冊,回應道:“嗯,瞧見了。”


    “那時大家都倉惶逃命,隻他一個人傻站在木樓前,真不知是不是嚇傻了?”


    “應該不是。”小雪憶道:“我剛才有看到他的眼神,還滿鎮定的。瞧他手裏抱著個男娃娃,以他年紀,應該不是他自己的孩子,或許是逃命之際順手撿在懷裏的吧。”


    “他長得十分俊俏。”錦衣少女忽道。


    “你就注意到這個?”小雪取笑地挑了挑眉,然而其實她也注意到了。


    “當然了。”錦衣少女笑說:“今年是常科年,十月前,全國的士子都會集中到京城來準備參加科考,我當然得留意今年有哪些青年才俊有可能會登科啊,說不得這些人當中會有適合我的好對象呢!”


    “尉蘭,你真決定要當個‘不仕’?”


    皇朝無論男女皆可參加科考,當今帝王愛好美色,若能通過春官試,又能得到帝王認可,“才色雙全”四個字就當之無愧。因此,許多士子為證明自己有才有貌,擠破頭也要入朝為官。


    然而,也有像紀尉蘭這樣的女子,不想在朝廷上與男人互爭短長,反而鼓吹當朝“男主外、女主內”的風氣,不入朝為官,回歸內闈,以賢妻良母為職誌。


    這些人,在皇朝裏,被稱為“不仕”。


    “那你呢?小雪,你真準備好走入‘仕途’這條‘不歸路’?”紀尉蘭反問。


    “呃,是啊。姐姐三年前登科後,家裏就全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隻擔心自己考不上,倒是沒想過不走這條路呢。”


    本來她在太學裏的成績僅屬中等,是沒機會得到推薦赴試的,好在這一次歲考她勉強合格,又遇到京城戶口增額,這才得以參加三年一試的科考。


    大抵這便是身為仕宦之後的好處吧。


    他們不必如一般民間百姓從地方郡縣逐層考起,在員額允許下,隻要經過太學博士的推薦,便能直接參加京試。


    “說起來,都是‘家學淵源’啊。”紀尉蘭輕歎道。“我家世代不為官,你家卻世代為官,照理講,我們兩家原本不應該有關連才對。”


    但打從數年前紀家搬到冉家隔壁後,紀尉蘭就成了冉小雪的密友。


    “沒辦法,誰叫我們是鄰居。兩家後院相通,你家哥哥又跟我家姐姐有婚約,這還能不聯絡麽?”


    “說起他們的婚約,驚蟄入朝也兩年了,她打算讓我哥等多久?”


    “上回她是這麽說的:‘愛等就讓他去等,我才不認這事。’”冉小雪引用自家姐姐的話。


    紀尉蘭聞言,忍不住搖頭道:“所以我才說,女孩子還是別做官好,做了官……”趁機宣揚女子“不仕”的理念。“做了官,官途不順遂,操勞到死還看不見前景;官途若順遂,更沒時間停下來休息,不知道得耗上多少年,萬一錯過了生育時機,會生不出孩子的。最糟的是,倘若生了孩子,還得一邊把屎把尿,一邊處理政務,蠟燭兩頭燒,老得快不說,遲早會早死。”


    冉小雪聞言,眉眼都笑彎了,順手搭上友伴肩膀,玩笑道:“我的好尉蘭,今年貴庚啊?年紀輕輕的,怎麽就說起生孩子的事了?”


    她與紀尉蘭情同姐妹,才能開這樣的玩笑,否則問人年紀,是極其無禮的。


    紀尉蘭果然不介意,隻微微聳肩道:“不就跟你一般年紀麽。”


    十五芳齡,尉蘭卻不覺得在這時候討論未來的規劃稍嫌過早。


    盡管皇朝無論男女皆以十八歲為成年之齡,然而民間早婚男女比比皆是。既然要當一個“不仕”,以婚姻生子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事,她確實得及早計劃。


    “不說我了,小雪。”尉蘭看著一身青衣的冉小雪說:“再過不久就要科考了,你準備得如何?”


    “驚蟄說,考得上算我運氣。”冉小雪噘起嘴往自個兒垂落下來的一繒額發吹了口氣,也不沮喪,隻隨性笑笑。“嘿嘿,盡人事聽天命吧。”


    “好個盡人事聽天命,就像你會講的話。”


    冉小雪聞言,僅是哈哈一笑道:“沒辦法,我本來就不是塊讀書的料呀。”


    那一日,是鳳德十一年九月十九,融融秋日。


    當兩名正值豆蔻的少女各自抱著幾本書踩著秋光回家之際,閑步京城大街上,滿城已盡是為即將來臨的十月秋考赴京趕考的白衣。白衣似雪嗬。


    不期然想起先前那雙墨染似的眼睛……那個人……對著秋陽,冉小雪微眯了眯眼,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往後應該會有機會再見麵哪。


    “生辰?”


    帝京一處旅棧裏,石履霜揚起俊眉,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相貌憨厚的男子,同時掃視過男子身後另一張桌子旁三五成群的舉子。


    “是啊,石兄,難得我們同住在這旅棧裏有半個月的時間了,科考將近,考完後也許便各分西東,所以想說若有機會,定要問上一問。”


    男子姓程,名常安。但皇朝男子以字行於外,因此稍微熟識一點的人都喚他程子鴻。


    “程兄沒信心能登科麽?”石履霜不答反問。如今聚在帝京裏的舉子皆是各州才俊,能來到京城考這最後一試,好歹得該對自己有些信心才是。


    “可不是。你猜我考了幾次?”程子鴻臉上有一抹無奈的表情。不待石履霜回答,他已道:“這是第三回了,我真怕今年又落榜。”


    石履霜微微笑道:“程兄多慮了,還沒考怎能知道結果。”


    “那可不。京試的試主若依往年,是春官府那位性情古怪的禮部卿,我今年恐怕又沒希望上榜了。”


    過去,皇朝科考為了避免關說和賄賂等等不公平的情事發生,試主名字往往會在考試當日才公布。因此,盡管禮部卿曇去非已擔任過上回科考的試主,但今年會不會換人,還不是非常明朗,一切仍得由當今天子做最後決定才行。


    “哦?怎說?”


    “那位大人出題方向一向古怪,怕一個不小心,審錯了題意,洋洋灑灑一篇文章就給你批個‘文不對題’,往年落榜的舉子多是這麽被淘汰的。”


    當然也包括他自己。程子鴻唉聲歎氣道:“唉,更別說我朝科考無分男女皆可應試,倘若輸給女子,豈不是臉麵無光?三年前的頭榜就是一名女狀元;女人不相夫教子,卻在朝廷裏與男人一爭長短,你不覺得這種情況很令人憂慮麽?”


    “程兄是指,令夫人也想與程兄在官場上一爭長短,這情況十分令人憂慮?”


    說穿了,這人隻是因為考前焦慮,才特別與他攀談的吧。否則他們入住這間旅店也半個多月了,就不見他像今日這般熱絡,還邀請他同桌吃飯呢。


    “正是!”程子鴻連連點頭道:“拙荊說,我今年再要考不上,下一回幹脆她出來考,叫我改當個‘不仕’,留在家裏奶孩子。”


    “聽起來也還不錯。”


    “那可不!”程子鴻反應有些激動地說:“我若留在家裏奶孩子,這十年來苦讀寒窗,豈不是沒半點意義了!換作是你,也不想墮落至此吧!”


    “不知道,石某尚未婚配。”還不知道以後他會不會想留在家裏奶孩子,但眼前他隻想登第入朝,官拜一品。


    一聽見石履霜還沒娶妻,程子鴻以過來人的立場勸道:“既然如此,我真的建議石兄,往後若要娶妻,可得娶一個不仕女啊。”否則像他現在這樣,家中妻子一直想出來做官,成天吵鬧不休,可叫他怎麽有辦法齊家治國?


    “再說吧!今日多謝程兄款待。”石履霜吃飽喝足,想離開了,便道:“倘若沒有其它的事,石某有些倦怠,先告退了。”


    這旅棧吃、住的開銷是分開算的,他身上盤纏不多,若非下樓時剛好看見程子鴻點了一桌菜吃不完,見他出現,拚命向他招手,他大概買塊炊餅嚼一嚼,就算解決了一餐。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石履霜自覺還算盡責,至少讓程子鴻發了發牢騷。


    這種事情,若非真令程子鴻深覺困擾,又不好對其他自恃甚高的舉子提起,他大概也沒機會吃頓有菜有肉的熱食吧。


    程子鴻見石履霜要走,也沒強留,他還煩惱著今年若考不上,該怎麽辦呢。


    怔愣半晌才想起,石履霜似乎始終都沒怎麽透露關於自己的事。


    隻知道他姓石,字履霜;而大名、生辰、籍貫呢,竟沒一樣聽他說起的。這人年紀看似輕輕,但舉手投足間卻隱然有種老成與世故。


    距科考還有十天,一般由外地來到京城的士子,無分男女,誰不是一天到晚躲在旅棧客房裏勤作文章,或者再多熟記幾篇經書。


    但石履霜似乎不這麽做,他總是大清早就步行離開旅棧,入夜後才回來休息,也沒見他拿書出來讀過。


    入住旅棧那天,他曾瞥見他行囊,裏頭隻有幾件替換衣物,書也沒幾本,顯然是個寒微士人,不似他家財頗豐。


    不知道他都去了哪裏?


    一般人若是第一次從外地入京來,必定會被帝京的繁華勝景給迷住。


    他,每天離開旅棧,不會是趁機去觀光吧?


    石履霜正是去觀光。


    皇朝帝京在曆代君王開明的統治下,商業繁榮,貿易興盛。


    不同於其它州郡,入夜後甚至沒有宵禁。京城文風鼎盛,處處有美食美酒,街上人人衣冠楚楚,更別說朝中大臣,人品相貌皆是一時之選。


    當今天子朱雀帝癖好美色,果然名不虛傳。


    他刻意在官府林立的城北一帶走動,雖然礙於身份低微,無法自由進出有甲七護衛的六部府廳所在的皇城。


    但此刻,他站在皇城正南的丹鳳門外,以石履霜這名字起誓,總有一天,他要進得這門,當一個人上之人,官拜一品。


    “唉,又一個來探路的。”左側不遠處一個男性嗓音道。


    “說不定是來觀光的呢。”同樣是左側走來,另一個語帶戲譫的女聲說道。


    石履霜轉過頭去,隻瞧見兩名身著公服的小吏。從衣著顏色是青底白緣來看,應是春官府的小吏。


    也是。此刻他所站立之處,正是明年二月初春時,要貼上新科進士榜的榜牆。


    這白牆立在皇城南門左側,每隔三年都會被人踹倒一次。原因無它,隻因落榜者眾,眾人落第後心情憤慨,紛紛踹牆泄恨,也是人之常情。


    兩名府吏,一男一女,拎著補牆的工具前來,見石履霜站在牆邊,並不驅趕他,隻是相繼蹲下,對著這榜牆研究起來。


    石履霜覺得好奇,就在一旁看著。


    那年輕女官員察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好了,動手吧。”


    那年輕男官員點頭答應了聲,果然拿出兩把抹刀,並將其中一把交給他的同僚;然後,兩人便開始將和好的石泥漿抹在牆麵上。


    兩人顯然對手上工具不拿手,沒半晌,便滿頭大汗。


    男官員開始抱怨:“這種事怎麽不叫冬官府的人來做?”冬官府掌工部,做起版築必然比他們得心應手。


    女官員喃喃低語:“若早知道上頭某人心肝顏色異於常人,當初抵死不入春官。”還以為才待選不到一年就被選中入府是一件好事呢,結果……


    男官員見石履霜還沒離開,便告訴他:“唉,這位兄台,往後你若考上了,可記得別入春官府哪。”


    女官員趕緊阻止:“喂,華殉,你別那麽好心,萬一禮部卿是個大變態的事被新人知道了,沒人敢進春官府來,屆時我倆要怎麽升遷?”


    一個官府裏總得有人墊底,倘若沒有新人補進來,舊人怎麽升得上去,又或者有機會轉職到其它地方呢?


    “是是是,這我倒沒想到。”剛剛隻是想說同是男性,好心提醒一下人家。可若因此而害了自己,那就得不償失了。穀華殉趕緊亡羊補牢道:“呃,這位兄台,我剛剛講的事,你可別告訴別人,自己明白就好了,知道嗎?”


    雖說隻救了一個人,但也算是救人,希望上天念在他有好生之德,讓他早日脫離春官苦海吧。


    石履霜聽得津津有味,便點頭道:“我知道了,我不會告訴別人……春官府的禮部卿……”


    (“是個大變態。”)三人一致消音,會意就好。


    “不過呢,”石履霜笑了笑,告訴兩位春官府的府士:“其實在外頭人人已是這樣傳的,這應該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有關過禮部卿如何刁難考生的事,他也不是不曾耳聞過。就是稍早在旅棧時,程子鴻也才說過類似的話。


    “是麽?”女官員一怔,片刻後反應過來,驚呼:“原來如此!莫怪、莫怪這兩年都沒有人想進春官府……”


    累得他倆明明就是九品府士,卻被當成匠人使喚,今日甚至還被派來修牆。她丟下被牆的抹刀,恨得牙癢癢說:“可惡!到底是誰把禮部卿是個黑心太變態的事情說出去的?”


    這下子,她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一入地獄,竟然還出不了地獄!家裏人還以為她官途順利,都不知道她身陷火水之中啊……


    此言一出,原本行經附近的路人紛份朝榜牆這兒投來異樣眼色。


    “驚蟄,你別那麽大聲。”否則原本不知道的人,現在也會知道了。


    穀華殉趕緊拉著同僚的衣袖,提醒再提醒。


    如今他倆坐在同一艘危船上,是該同舟共濟的。


    兩人蹲在牆邊,忍氣半晌,才又重新拾起抹刀,以最快的速度將該修補的地方補好。事已至此,抱怨也無法改變現狀,還是先做好眼前能做的事吧。


    約莫半個時辰後,榜牆修補得差不多了。


    冉驚蟄看著那麵牆半晌,便出腳踢去,還讓華殉也踢了一踢。


    穀華殉踢完牆,發現石履霜還在一旁,便招手笑道:“兄台也來試試。”


    踢一踢,看看穩當不穩當。修補的成效,得預估這牆至少要禁得起九百人齊腳踢過,才能功成身退的倒下,借以代替朝廷承受落第七人的怨恨啦!


    石履霜淡笑推辭:“不了,這麵牆我是不會踢的。”


    “哦?”冉驚蟄瞪著石履霜,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現在不踢,以後若沒機會,會遺憾喔。”看他衣著樸素,應是外地人。假如落榜,可能此生再無機會重返京城呢。


    石履霜胸有成竹,卻隻是微微揚眉。“狀元郎不必委屈自己的腳去踢榜牆。”


    “哦。”冉驚蟄抿了抿嘴,似也不意外地說:“也好。我可能得留一個踢牆人次下來。我家小雪今年或許有機會來踢這麵牆。”


    穀華殉笑道:“應該不用吧,令妹就算沒考上,也不會做出踢牆這種事的。”冉家小妹不是那種會將自己的挫折遷怒它方的人哪。


    “她是不會,但我會。”冉驚蟄說。“我家世代入朝為官,倘若小雪今年落榜,也不曉得往後還有沒有機會。”


    太學裏競爭激烈,小雪勉強走在合格邊緣,若非剛好今年帝京戶口增加,才多出一個配給的員額來給她,否則怕也是沒辦法赴考的。


    倘若要她從地方鄉試逐層考起,以各州舉子身份赴試,那更是不可能。換言之,今年便是小雪最好的時機了。


    小雪……似是第二回聽見這名字了。石履霜憶起半個月前通天樓垮未垮時,自斜樓下信步走來的那名青衣少女。


    或許這是個通俗的名?


    帝京何其廣大,也許走在街上隨便一喚,就有千百個小雪會回過頭。


    不知自己為何會記住這個有些俗氣、又有些小家碧玉的名字。


    石履霜微微一笑,朝兩名春官府士點點頭後,不置一語便離開了。


    沒特別攀談,因他想,明年此時,他應也是天官府中待選的官員之一了。


    逢迎奉承這種事若非必要,他是不會做的。


    天色尚早,雖是秋意濃,但他是京外人,沒見過如此繁華的京城。以往在青州……州城的繁盛也不及帝京的十分之一。


    一個國家是否繁盛,就看京城氣象如何。


    皇朝建國不過百餘年,距離前朝未遠,人心偶然思古,但在三代君主采行休養生息的政策下,百姓生活漸趨安定,也逐漸習慣了女子可以為男子之事的觀念,接受了女子入朝為官的想法。


    這想法最初是何是何地開始出現的呢?


    皇朝這塊土地上,在過去也曾有過其它王朝,但曆來的朝代皆不曾實行過這種均權的製度。要說是蠻夷習俗麽,以當今四方夷來看,也隻有西方海夷是由女人主政。在海夷,男人隻是生育孩子的工具,這種作風又與皇朝男女平等不同。


    皇朝此製可說相當特殊,他仔細考究過的。史書有載,起初皇朝百姓出於對開國皇後的崇敬,遵從了開國君主玄武帝在登基時對皇天後土、四方眾民所發布的大誥,這才讓皇朝從此走向男與女平等,開啟了這國家前所未有的新局。


    是以當今執掌東宮的太子麒麟,便是朱雀帝的長公主啊。


    街道旁,一片楸葉忽然落下。


    他伸出手,捉住那片邊緣染上霜意的楸葉。


    在在有種感覺,他會在這繁盛都城裏,開啟一段人生……


    正當此時,帝京裏多數的考生都與石履霜有著差不多的想法。


    他們都想鴻圖大展,在皇朝這日漸鼎盛的國家裏一飛衝天,名留青史。


    石履霜怎麽也沒想到,在考前三天,山陵崩……


    正值壯年的朱雀帝,居然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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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你快起來!”


    深夜裏,冉家婢女蒔草一邊喚著陷入夢魘的冉小雪,一邊推著她的肩膀,急著將她喚醒。


    那時冉小雪正作著科考的夢;夢中,她入了考場,卻忘了帶筆硯,驚得滿頭大汗,忽被搖醒,睜開眼看見蒔草,還傻傻低呼;“蒔草,糟了,已入闈場了,我卻沒帶筆啊!”一時沒想到既然入了闈場,又怎可能見到自家婢女。


    蒔草素知家中這位小姐天性迷糊,但事出突然,隻是急道:“不必考了,小姐,今年不必考了!”不由分說地將主子身上睡衫扒下,三兩下俐落地替她換好衣服。


    小雪總算清醒到足以明白自己是在作夢了,卻不知道蒔草何以會在深夜裏挖她起床,還替她更衣。


    等到她被蒔草匆匆領向前廳時,發現所有家人全都穿著白色衣衫,與其他冉氏族人一起聚在廳中,這才曉得有大事發生了。


    因為,甚至連入了春官府充任府士的姐姐冉驚蟄也已回家來。


    家裏大人們商議要事,晚輩是插不上話的。


    即使是已經出仕的冉驚蟄亦然。見到冉小雪姍姍來遲,她悄悄走近,拿了一截麻梗塞進妹妹手裏,交代:“喏,係在發上。”


    小雪不由得一驚。“誰死了?”隻有喪家才在頭發上係麻,這是戴孝啊。


    “別多話,係上就是。”冉驚蟄道。


    見驚蟄束發上也係了一截麻,小雪雖然照辦,但還是十分困惑……


    “姐姐——”


    “噓。”冉驚蟄打斷妹妹的問題,隻簡短說了一句:“陛下賓天了。”


    冉小雪嚇了一跳!“怎……怎麽會?”


    前陣子不是才聽說君王率領禁軍到帝京北郊的皇家林苑去圍獵麽?正值壯年的朱雀帝怎麽可能會在一夕之間一命嗚呼?這樣的變故是怎麽發生的?


    冉驚蟄還是沒讓妹妹問完,隻匆匆說明:“總之,大行皇帝的聖體此刻已在丹鳳門外,準備正寢。文武百官此時皆趕赴宮中了解情況。事出突然,大宗伯命我回來通知族人,要求咱們冉氏即刻派人入宮協助國喪……”


    “這不是……很奇怪麽?”冉小雪忽道。


    皇朝開國百年來,朝臣幾經輪替。最早擔任春官府首長大宗伯一職的冉氏先祖,在為朝廷製訂六典、隨玄武帝封禪太一山後,便辭去官職,退隱山林。


    其後大宗伯一職,皆非冉氏擔任。


    因此後來為朝廷執行大典的人,也不必然是冉氏了。


    冉入不入春官已久,直到冉驚蟄在前年入了春官府……


    “你覺得奇怪?”冉驚蟄敏銳地問。


    小雪點點頭。“以往春官府執行六禮時,頂多也隻是派人來諮詢一下咱們家的意見,算是對製禮者的尊重。就是朱雀帝幾年前大婚,也不曾特別指名要冉氏來辦。”因此她才覺得奇怪,何以是在國喪之時……


    “小雪畢竟不糊塗嘛!”冉驚蟄感歎了聲,隨即解釋:“你想想看吧,當今太子年紀多大?”


    “沒記錯的話,是六歲吧?”


    “不,是未滿六歲。”冉驚蟄又說:“你再想想,假如此刻宮中敲響喪鍾,將君王駕崩的喪訊傳送到全國各地,會怎樣?”


    “各地諸侯和州牧會在一個月內拚死也要趕到帝京來。”


    皇朝盡管因為開國皇後的因素,走向男女平等之路,但國家體製上卻還留著不少遠古封建的遺緒,導致至今仍有諸侯在境內割地為國。


    “來做什麽?”驚蟄再問。


    “為主治喪啊。”


    “然後呢?”


    小雪有點不耐煩這種一問一答,她又不是真的蠢,便瞪著眼睛道:“姐姐是想說,新帝登基時會有麻煩?”


    太子的年紀實在是太小了,又是個皇女。


    雖然當年皇朝六典明訂皇朝百姓無論男女皆享有同等權利與義務,因此女子可以出仕為官。當年朝綱旅行下,也已不再有人質疑女子的能力,但女性究竟可不可以登基為帝呢?


    她記得,六典裏並沒有明文記下“可”或“不可”這樣的事。


    但過去三代君王都是男性,這也是事實。


    換言之,奉女為主,隻是名存實亡的禮文,從來沒有真正旅行過。


    所以春官長大宗伯才特別要冉氏出麵,隻因皇朝國儀既是冉氏所訂定,在新舊帝王交替之際,由冉氏來解釋禮文的定義最具有公信力。


    冉小雪想了想,忽說:“難怪咱們家先祖們最後辭官不幹了。”


    “怎說?”冉驚蟄問。


    “先祖必定是預料到之後會有像這樣麻煩的事,所以才幹脆不幹了。”


    一旦掛上了皇朝六典“原著者”的身份,這塊大區,怕是好幾個世代都拿不下來了。瞧,他們到現在不是都背著麽?


    “我覺得我們活像是馱著巨大神龜殼的小蝦米咧。”冉小雪異想天開道。


    冉驚蟄聽妹妹一言,雖然很想笑,但總算還是忍住了,畢竟已入春官,就要有官人的樣子。話說回來,家人對於她入春官這件事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啊。


    喜的是,冉氏原本就掌春官,後輩子孫能順利考入朝廷,證明自己有能力,當然值得欣喜。


    憂的是,冉氏不掌春官已久矣。雖然先祖並沒有留下冉氏後代子孫不得入春官的遺命,但過去幾代,冉家子弟皆有默契地避開春官職位,就是被選中入府,也都會拒絕。雖不知何故,但冉驚蟄對此確實頗為在意。


    更不用說,如今春官府的副長禮部卿是個黑心鬼啊……當初她也曾想拒入春官的……兩年前,她到底是怎麽被那個心機腹黑變態的禮部卿給看上的?對此,冉驚蟄至今仍然不解。


    如今她身為春官府九品府上,執皇朝國禮,深深明白“禮”這種事瑣碎複雜,很難處理得麵麵俱到,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一點小細節弄不好,就會被人嫌個半死;弄得太周到,又會累死自己。


    如此想來,實在也不難理解當年冉氏先祖何以要棄官隱居。


    雖然當年朝廷對外的說法是,他們先祖不慕名利,功成身退,也算是開國的玄武帝對老臣的一點心意了。


    “應該是爹吧。”冉小雪忽說。


    冉驚蟄與妹妹站一旁,看著家裏長輩們討論著此次該由誰出麵擺平這事。


    “怎不說是爺爺?”


    “爺爺還在台省,禦史台素來是不介入這些事情的。”


    “小雪,沒想到一陣子不見,你居然變得這麽機靈。”


    “姐姐愛說笑,我本來就不蠢啊。”隻是有時會忘東忘西,記不住書裏的內容而已,又不是腦袋有問題。


    冉驚蟄笑了笑,而後想到另一件茲事體大的事,她表情一沉,皺眉道:“可惜你今年沒辦法考了。”


    過去君王都是在考前三天才以密詔指定主考官,並在考試當天揭詔,是以考生入了闈場才知試主是誰。如今天子突然駕崩,新帝又未繼位,怕是無人可以指定主考官了。


    “是啊。”小雪說:“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國喪年,起碼在帝王下葬前,是不能舉行重大祭典或慶祝活動的,自然也包括科考。畢竟,先帝下葬,與新帝登基,都需要一段時間來安排,朝廷百事紛亂,必然無法顧及科考,看來今年是不得不停考了。


    要重新開科,最快也得等到新帝登基以後吧!


    雖然這麽想有點不道德,但,對於不用在今年赴考,冉小雪還是悄悄鬆了口氣。雖說是盡人事聽天命,可若真的考不上……那還真是有點難為情呢。


    失神半晌,忽聽見長輩們拍板定案,決定了入宮主持國喪的人選。


    正如預期的,是她父親冉仁。


    冉仁在朝中官職僅四品,執掌十庫,隸屬地官。但論對皇朝六典的熟悉,同輩冉氏族人裏,無人可出其右。


    “阿仁,就你來主事吧!”任職禦史台的冉氏家主冉重決定了帝王國喪的主祭人選後,隨即由冉仁點選其他助祭名單。


    除了外放各州任官的族人,幾位叔叔姑姑堂兄堂姐堂弟的名字都被點到了。


    冉驚蟄本屬春官,自有春官府裏上司交代的事要做,不便加入助祭行列。


    冉仁數了一數,發現還少一人。


    眾人的視線便隨著冉仁的目光集中在冉小雪身上。


    “小雪,你也來。”冉仁說。


    冉小雪猛地眨了眨眼。“可是爹,我還未有官職。”


    同輩冉氏家人裏,隻有她還隻是太學生,就連小她兩歲的堂弟冉穀雨都與驚蟄在同年登第,是皇朝少數年紀未滿十五便出仕的官員;但因登科時年紀太輕,僅十一歲,因此這兩年暫時被安置在館閣裏校書,如今職等已有八品。等他年歲稍長,取得學士之位,變成官內臣,前程必也一片光明。


    不是年紀最小,才能卻是最差的。如此事實,總教冉小雪在同輩家人間有些尷尬。


    並非怕其他人會瞧不起她。


    事實上,正好相反。


    正因為她才能最差,其他人為了怕她自卑,多多少少都會特別看照她、為她設想,甚而想保護她。


    身為一個被保護者,冉小雪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就像現在——


    她才智過人的堂弟冉穀雨便朝她投來鼓勵的眼神,還帶著一點童音鼓勵道:“小雪,你不用擔心,我會陪在你身邊,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此言一出,其餘親人紛紛點頭表示讚許。


    就是這樣,冉小雪才覺得自己非得振作一點不可。總不能弱到凡事都得靠親人為她擋風遮雨吧。


    “沒有官職不要緊。”冉仁說:“你是個冉氏,光憑這個姓氏,你就有資格隨同爹入宮為大行皇帝治喪。”


    冉氏一向護短又團結。小雪知道自己反駁不了親人們的意見,隻得點頭答應了。


    這一晚,冉氏們穿上白色的喪服,前往宮中為駕崩的帝王治喪。


    每個人心裏都清楚,悲風已起,山雨欲來。


    當喪鍾回響在全京城的每一個角落之際,這國家未來將走向哪個方向,已不是人所能預料。


    年幼的太子能否順利繼位,成為皇朝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帝,更全憑天命了。


    鳳德十一年十月初九,皇朝朱雀帝駕崩。


    那一年是科考年,帝王喪鍾在考前三天的夜裏被年幼的太子親手敲響。


    成千個赴京趕考的舉子奔走京城,四處打探今年是否會因國喪停考一年。他們懷著滿腔期待負竿而來,最後卻落寞離去。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終於,時序進入冬季,帝京各旅棧內再無舉子的白衣身影。


    爾時大雪紛飛,石履霜徒步走到春官榜牆前,瞪著那原先用來張貼登科榜、如今卻隻拿來公告停考消息的榜牆半晌。


    “運氣真不好。”這少年郎說。


    原以為順利登第後便能將過往從此拋下,怎料得到在他已經不能走回頭路的時候,會連往前方的道路都看不見了。


    正因為他不能走回頭路,所以當別人看見朝廷貼出了告示,明文宣布暫停科考時,所有人都走來時路回家去了,隻有他還抱著一絲希望繼續等下去。


    也許等國喪結束後,也許等新帝繼位後,也許也許……隻要再等一等,就會重新開科。


    他抱著微薄希望孤身在旅棧裏等待。他不得不。不似別人,離開京城,他怕自己沒有第二次機會。


    等到最後,他盤纏用盡,不待旅棧主人逐客,他走進紛飛冬雪中,心想自己會不會客死在這異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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