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開科了!


    睽違一年的科考啊!


    得知這最新消息,她喜得連指尖都發抖了,再也忍耐不住,倏地衝出房門。


    “等等!”特來報信的冉驚蟄見狀,快手拽住她甩在身後的發辮。


    頭發被人拽住,冉小雪不得不回轉過身子來,對姐姐咧出一抹討好的笑容。


    “姐……”


    冉小雪在外頭偷養漢子這回事,是家裏人心照不宣的,隻恨捉不到確實證據——都怪紀家兄妹包庇!


    打從她與其他家人陸續上紀家討人之後,這家夥的行徑也跟著收斂許多,鮮少再上紀家去。以往還三不五時晃到別人家工地裏去看人上大梁蓋房子的,現在也隻偶爾與紀尉蘭相約到市街茶樓吃吃茶食,喝點甜茶薄酒……總之就是不曾見到傳聞中被小雪包養的男人。、


    雖然想直接拷問,但別看小雪個性天真迷糊,真要比起骨頭硬,全家人可能都不及她;又怕事情鬧大了,會被外人恥笑……家醜不好外揚。


    “既然要開科了,”冉驚蟄說:“你荒廢的學業也該重新收拾收拾了吧?”


    冉家世代為官,與他同輩的冉氏,就小雪還沒功名,這教人怎能放心呢?


    這一年來,冉家經曆了許多。


    先帝大行,新帝在圜丘受天命繼位,當時一道雷擊斃企圖造反的東麒侯,朝廷軍隊雖然迅速鎮壓了反叛勢力,但邊界諸夷仍蠢蠢欲動,光為了穩定內外政局,朝廷上至新君,下至朝臣,誰不是忙得焦頭爛額?


    好在近日政局逐漸穩定,對於新帝所領受的天命,質疑的聲音不再像過去那樣喧囂,日子算是安定下來了。能這麽快就讓朝綱恢複運作,帝王三師功不可沒,尤其是太傅婁歡……這一年來,他四處奔走,統合群臣,讓新帝登基的阻力降到最低。倘若沒有此人,當初全力支持正統繼承人的冉氏或許會在叛亂中遭殃。


    幸好如今天下已定……


    春官府掌理全國科考,自然一有消息,人在春官的她立刻就聽說了。


    雖然還沒有正式公告,但君王已經任命春官長統領科考大事,準備開科。


    真是可喜可賀!


    瞅著妹妹,冉驚蟄道:“我看你這一年幾乎沒在讀書,一天到晚就知道和紀家尉蘭玩樂。距離科考沒剩多少時日,今天起你待在家裏用功,太學那裏也不必再去,反正本來就隻是為了占京試缺額而已。穀雨、寒露、立夏他們這陣子會輪流來陪你,我已經同他們說好了。”


    家裏頭有一群天縱英才的堂兄弟姐妹,不愁小雪沒人伴讀。唯有讓小雪順利出仕,日後才不必為她煩惱擔心。


    冉小雪回看著,忍不住問:“姐姐都打點好了?”


    “當然。”否則以妹妹不喜讀書的習性,要她安分靜心學習,恐怕還得拖上一陣子,屆時考期已至,要登科就沒希望了。


    “不能明天再開始用功麽?”冉小雪抱著一絲希望問。


    “及時當努力,歲月不待人啊,小雪。”她們母親早逝,長姐如母,冉驚蟄說的話自然是有份量的。


    “可是……”小雪為難起來。這樣她要怎麽去通知履霜這個好消息呢?等了將近一年,她知道他心裏也盼望著朝廷開科。


    “可是什麽?”


    “這消息幾時會公布呢?全國各地那麽多待考的舉子,光是公文要送到各地州郡,也得花上一段時間吧。”小雪試探地問。


    “應該這幾天皇榜就會貼出來了。”冉驚蟄道:“全國各地設有傳遞公文的驛站,加急傳送的話,半個月之內,消息便會周知天下。”頓了頓,她繼續說:“考慮到各地舉子必須自遠地來京赴考,正式考期會訂在明年初春,這可跟以往例行舉辦的秋試不一樣,新帝即位以來的第一次科考可能會變成春試喔。”


    說著,她突然笑了笑。“想想,我家小雪明年春天就能穿上進士袍參加瓊林宴了。”


    冉小雪看著自家姐姐穿著一身看不出女子柔美線條的官服,言談之間隻有國家政局與仕途,全然沒有一個十八歲少女懷春的心思。


    也難怪尉蘭會頻頻問她姐姐是不是不打算成親了。


    在皇朝,男子年逾三十而不婚,曰“曠”。


    尉蘭是擔心她哥哥會變成曠男吧。


    往後,若順利登科,她或許也會跟姐姐一樣就此走上仕途。這會不會真是一條不歸路?


    “姐姐……”


    “嗯?”冉驚蟄自興高采烈的想像中回過神來。


    “我跟尉蘭一樣當個‘不仕’,可好?”


    “不好!”冉驚蟄直覺道。


    “呃,為什麽?”雖說家裏世代為官,但少她一個,應該沒什麽大影響吧。


    “你以為少你一個沒什麽影響,是麽?”見冉小雪點頭承認,她又道:“你錯了,小雪。我們家裏每個人都當官,並不是因為官好當,正好相反,仕途這條路難走極了!但我們沒有‘不仕’的本錢。尉蘭家是富戶,不管她要做什麽,紀繚綾都有能力供養她一輩子。可我們家人口多,若隻仰仗一、兩個人來供養全家人,豈不等於逼著爹爹或爺爺他們當一個不清廉的官?你該知道朝廷給官員們的薪傣,隻足夠養活一個五口家庭而已,但我們家又不是那種隻有少少幾口人的小家族。隻有收賄貪汙,才有辦法讓家人生活寬裕呀。”


    還沒說完。冉驚蟄接續又說:“所以,最好的生存之道便是讓子孫們都為官,畢竟我們是開國功臣之一的冉氏後代,就算再怎麽不濟,至少還能靠蔭補做個小官。如果你真考不上,爹那邊會想辦法弄個職缺給你的,但總還是希望你能風光及第,往後路途才能走得順利。”


    冉小雪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她當然知道冉氏隻是書香門第,不是真正的富戶。但過去她不曾想過冉氏每個人都必須出仕的原因,竟有如此現實的考量。


    “所以,你懂了吧?小雪。”冉驚蟄瞪著她說:“凡事隻要有一個人開了先例,後麵就會有人跟進。如果今天你選擇‘不仕’,往後家裏就會有更多人也會想要‘不仕’,畢竟誰想成天被黑心上司荼毒?誰不想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小姐?”


    “我懂了,姐姐。”冉小雪受教地道。他們家確實沒有不仕的本錢。


    “如果你真的懂,那你怎麽還在外頭……”當著妹妹的麵,實在說不出“養男人”這三個字,冉驚蟄隻好改問:“是說……那人很俊俏麽?還是有什麽特殊本事,可以讓人心甘情願掏錢出來供養他?”這種奢侈的癖好,是貴婦人才玩得起的吧!自家妹妹那點微薄零用,能擔待多久?


    冉驚蟄那口吻像是她在外頭妓館包養男妓一樣。小雪搖頭失笑。“姐姐誤會了。履霜不是在那種風月場所工作的人。”


    “履霜?”是那男人的名字?趕緊記下,等會兒讓人探一探底子去。


    一個男人倘若好手好腳卻讓女子包養,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姐姐先別有成見。履霜隻是時運不濟,既然朝廷將開科了,那麽我能當他恩人的時間也就不多了。”


    不知道等他考上進士之後,會不會就此把她拋在腦後?


    萬一他考上了,而她卻落第,不知他願不願意反過來養她呢?


    “冉小雪,這是怎麽回事?你給我說清楚!”發覺事不單純,自己竟全然不知道妹妹到底做了些什麽好事,冉驚蟄急急追問。


    “喛,姐姐,一言難盡啊……”


    “一言難盡也得盡,快說!”


    冉小雪不知道該怎麽說。若說實話,恐怕會讓人誤以為石履霜是個占她便宜的投機分子;可她又不慣說謊,隨口扯來的借口一定會立刻被識破,那還不如保持沉默。


    等不及冉小雪回應,冉驚蟄直接問道:“那男人是個好人麽?”


    “……不知道算不算是。”


    青筋控製不住地浮上額邊。“不知道是不是個好人,那你還亂養?”


    萬一養到歹人,豈不造孽!


    聞言,冉小雪忍不住反問一句:“繚綾大哥是個好人麽?”


    “突然講他做什麽?”紀繚綾他當然……不能算是一個好人。


    看冉驚蟄臉上表情就知道答案了,冉小雪又道:“嚴格來說,繚綾大哥不能算是個好人,但也稱不上是壞人吧!”有些人,就是介於善與惡之間,界線模糊,難以斷定是善是惡。


    “那不一樣。紀繚綾可不會害我。”冉驚蟄忽道。


    沒提冉驚蟄既然如此相信紀繚綾,何以又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她們討論的對象是石履霜。冉小雪道:“履霜也沒有害我的理由。”


    “好吧。”冉驚蟄決定跳過這個問題,改問:“那個男人可有說會娶你?”


    “娶我?為什麽要娶我?”冉小雪一怔。姐姐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看樣子是沒有。”本來還擔心會不會是個投機分子,占小雪便宜。


    “既然如此,不許你繼續淌這渾水。有紀繚綾在,人交給他就好了。他不希望尉蘭閨譽有損,我何嚐願意自家妹妹名聲有瑕!別忘了你是要當官的人,為官最重聲譽,就此打住吧。”


    “……”


    “怎麽,做不到?”察覺妹妹遲疑,冉驚蟄不覺提高音調。


    “……”冉小雪依舊沒吭聲。


    “小雪?”


    “不行的,姐姐,我若在這時丟下他不管,他會以為我不負責任。”


    雖說當初她並沒有真的撞倒他,但既然已把責任攬下,怎能說放就放?


    “你做了什麽事需要對他負責?”


    “就……”說她為一樁沒有做的事情負起責任,以姐姐是非分明的個性,必然會上紀家去把事情說清楚,豈不令履霜難堪?她不想那樣。


    “就如何?”


    “就……我們之間有個誤會,我若不對他負起責任,依皇朝律典,他可以到衙門去告發我。”


    見冉驚蟄雙眼大瞪,冉小雪急於結束這個話題,連忙道:“總之,我跟他之間,不管是責任或是恩情,都已分不清了。姐姐可得幫我守秘,別讓爸爸知道這事。”


    “家裏頭大小事,幾時瞞得過他老人家了?”


    冉重職任禦史大夫,平時在朝中備受群臣忌憚,就怕不小心犯了錯被他彈劾。家中大小動靜,想來他老人家心裏多少有譜的,就不知他會何時出手就是。


    聞言,冉小雪蹙起眉。“希望爺爺別亂來,履霜可沒有做錯事。”


    “不管錯在誰身,總之,從今天起,你不許踏出家門一步!”冉驚蟄不容置喙地下禁足令。


    在這個家裏,不時興長幼有序那一套。


    不論是誰,都比冉小雪來得有份量。


    是了,被家人保護在手心裏的小雪,哪裏有判斷是非的能力?她隻有被別人騙、受別人欺侮的份,她做的任何決定都可能隻是出於一時愚蠢。


    備受保護,當然是幸福的。


    然而處處周延的保護,卻教冉小雪心裏沉甸甸。


    家人眼中的她是如此不濟事,這輩子隻要沒有功名在身,想必無法讓家人們安心放手的吧?


    發覺妹妹一聲不吭,兩隻眼睛恍然出神,冉驚蟄略略提高聲量。“小雪,我說的話你聽進去沒有?”


    振作起來,冉小雪勉強擠出一抹笑。“姐姐放心,從今天起,我不出門就是了。也請姐姐幫我,莫對其他人提起履霜的事。”


    冉驚蟄的話提醒了冉小雪,履霜將來是要當官的,一個官人確實得注意他的名聲,是以她也不希望把事情鬧大,讓世人誤會石履霜是個投機取巧的人。


    小雪想保護那男人麽?冉驚蟄擔心……


    “姐姐放心,我雖不敢保證履霜是個好人,但他絕對不是壞人。姐姐不是盼著我自立麽?那是不是該對我看人的眼光有一點信心?”


    說到冉小雪看人的眼光……


    就是因為小雪曾看走眼,在街市上誤信歹人,差一點被牙人拐賣,幸虧跟在一旁的穀雨機靈,才及時救回來……家人會如此擔心小雪,並不是沒有原因的呀。


    “姐姐放心,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五歲那年差一點被拐賣,是因為年紀太小不懂事的緣故,現在她不會再那麽笨了。“姐姐信我一次吧。”


    從方才到現在,冉小雪不知道已經說過幾回要人“放心”的話。可盡管如此,要對她放心,真的很難……


    “……好吧,信你一次。”冉驚蟄勉強點頭,隻因她實在不想在這種時候還讓妹妹分神為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憂心。倘若能讓小雪將全副心神放在科考上,她可以姑且先答應,再另外想辦法會一會那個“履霜”——


    猛地被人撲抱住,冉驚蟄低頭笑覷著妹妹。


    “姐姐真的不必替我煩惱。”冉小雪撒嬌。


    難喔!冉驚蟄想。為小雪煩惱似乎已成了習慣。所幸這是全家人的共業,就算再怎麽放不下心,應該也不至於有人說她……溺愛……是吧?


    “隻是可惜了……”冉小雪低喃。


    “嗯?”


    可惜看不到石履霜的笑容了。


    他那麽期待科考,倘若能將開科消息親自說與他聽,說不得就能見到他的笑容了吧!可惜她是無緣得見了。


    無妨無妨。冉小雪樂觀地安慰自己,來日方長啊。


    再三個月是麽?她等著春試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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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小雪麽?”


    聽見輕巧的腳步聲時,石履霜抬起頭,窗欞外竹影掩映,使他看不清來人,隻瞥見一縷倩影。


    又一個月了,這位小姐當真隻在月初送夥食費來時,才願意撥冗見見他。


    來人已經移步到他敞開的書窗前,瞅著他就是一笑。“小雪若知道你想見她,必定十分欣喜。”


    是紀尉蘭。


    說來,紀家兄妹也是他的恩人,但石履霜卻不願太過親近他們。


    或許是因為紀繚綾是個太世故的商人,一雙明眼似能看透他人內心的陰影,甚至不介意站在那陰影之下。這種人,若不能與之成為朋友,勢必會是可怕的敵人。石履霜素來不是能輕易與他人推心置腹的人,他跟紀繚綾不會成為朋友。


    好在這對兄妹不常來煩他,紀家的家仆又循規蹈矩,就算心裏認為他是個吃白食、軟飯的,也不曾當著他麵說出來。


    是以他寄住紀家這一年來,生活算是十分愜意。


    天候不佳時,他會翻翻紀家的藏書打發時間,調養身體;春和景明時,他會打著傘到街上散策,看看帝京風華,閱讀最新邸報,留意朝廷情勢。


    偶爾,他也會像今日這般,坐在小窗前,發發呆,猛然喊出“小雪”兩字,這才驚覺原來自己……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明明就覺得有點厭煩,卻還是忍不住想見一見她……


    “可惜暫時見不著她了,小雪前兩天已被她家人禁足。”


    “禁足?”石履霜雙眉微蹙。


    “居然連我也擋呢。”紀尉蘭想起方才被冉穀雨擋駕,不讓她見小雪,心裏就悶得緊。最後還是小雪聽見她聲音,隔著一扇門對她勸慰了幾句,方才把她勸出來。更令人氣悶的是,小雪居然沒問她好不好,反而托她來問一問石履霜……


    回過神來,見石履霜不發一語,紀尉蘭抿了抿唇,遲疑地道:“石公子可以對尉蘭笑一笑麽?”


    “不可以。”無緣無故,做什麽對一名女子微笑?


    “想也知道。”紀尉蘭喃喃自語起來。“就跟她說是個無理的要求了——”


    “冉小雪要求你做什麽?”石履霜捉住重點,直接打斷紀尉蘭的低語。


    “小雪要我知會你,朝廷準備重新開科,明年初春舉行春試……”說完這個大消息,她特意停下來,等著看石履霜會不會欣喜若狂。


    她等了又等,一等再等……想看看石履霜笑起來的樣子,好在日後對小雪轉述去,但……他沒有笑,清美俊顏隻是平靜地望著她。


    “石公子似乎沒有非常驚喜?”


    “朝廷開科的消息令兄兩日前已告訴我了。”早早已知的事,實在很難在聽見第二次時還欣喜若狂。


    一說出口,石履霜這才發現,難怪他先前會誤認。


    是因為他心裏認為,知道開科消息的冉小雪必會迫不及待來告訴他吧!沒想到等了又等,她終究沒來……被禁足了,是麽?


    “咦,哥哥也知道?”


    兩日前……不正是冉驚蟄來訪?是了,冉驚蟄在春官府,必定早早就得知朝廷開科的消息,小雪也是因此才會被關在家裏讀書。


    紀尉蘭老覺得冉家人太不懂小雪。冉氏也許是書香門第,但小雪真正才能是在別處,把她關在書房裏死背書,隻是浪費她的才能……


    話說回來,冉驚蟄素來對哥哥避之唯恐不及,特地造訪,應該仍是為了石履霜的事。這冉家人還真是鍥而不舍,與小雪同輩的一堆族內兄弟姐妹,這陣子幾乎將紀家門檻給踏穿了,就連族內排行最小的冉穀雨,也為了小雪的事頻頻找她麻煩。


    哥哥昨天就出門去了,大抵是不想與一大群咬住骨頭就不放的冉氏周旋。


    “令兄長似乎沒有不知道的事。”包括他的身世……


    石履霜清楚記得兩日前紀繚綾有意無意提起明春開科一事後,順口說了一句:“石公子若在赴考上有麻煩,紀某可以幫忙。”


    那時他就明白,紀繚綾已知道他的背景。


    他手上有青州府衙發給的赤牒,朝廷憑牒認人,沒理由阻他應考。


    他隻擔心登科後,進士榜周知天下,本籍之地會知道石履霜登第的事,要有麻煩,也是在那之後……然而天底下同名同姓者何其多,倘若他幸運些……說不得,能一生無憂。


    見他拒絕,紀繚綾搖扇笑道:“原來石公子喜歡提心吊膽過日子,看來是繚綾失算,失敬了。”


    石履霜凜然。“履霜自認問心無愧,就算身後有一些麻煩,隻要行得穩、坐得正,又何須提心吊膽?”


    “但麻煩的事,總是早點解決比較踏實吧。”紀繚綾建議。


    “以履霜如今處境,沒有能力解決那些事。”石履霜很清楚自己的情況。紀繚綾正在提議替他處理掉那些麻煩,偏偏他也清楚紀繚綾無功不受祿的性格,因此實在不想多欠他人情。


    紀繚綾靜靜秋著石履霜半晌,方言:“為官之人最重清廉,石公子日後當了官人,怕是連手也碰不得灰了,何況沾染髒汙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勞費心。”


    “石公子沒有需要守護的人麽?萬一連累他人——”


    “石某無親無幫,不會連累他人。”


    “過去也許沒有。但往後呢?石公子難道不打算成家立業?”


    成家立業?“令妹對我沒有情意,紀公子不必擔心將來會受石某牽連。”


    “……既然如此,也隻好請石公子多自珍重了。”


    “履霜在還完人情債以前不會死,紀公子大可放心。”


    “嗬,雖然不是非常認同石公子把我紀繚綾說得像是專放高利貸的,可有石公子這句話,紀某確實安心不少。”說到底,還是個重利的商人啊。


    ……從當時的對話回過神來,看著紀尉蘭嬌美的麵容,石履霜道:“如果紀小姐沒有其它事……”


    “要送客了,是吧?”石履霜反客為主,也不是頭一次了。紀尉蘭嘲弄一笑。“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石公子可以為我解惑麽?”


    石履霜沒有說不。


    紀尉蘭便著呢:“一年前科考宣布停考時,石公子為何不回家鄉去?”


    導致後來流落異鄉,落難京城。


    “回鄉?”石履霜似笑非笑道:“我在青州無親無故,回去做什麽?”


    問歸問,卻沒料到他真會回答。


    紀尉蘭咀嚼著石履霜的話,明白他這席話等於承認他其實根本沒失憶……是說,這人都不會不好意思喲?


    兩人對視許久,還是他先開口的。“紀小姐還有事麽?”


    想起好友的交代,紀尉蘭微微揚唇。“有的。小雪說……”


    石履霜傾耳細聽。


    “小雪說,未來三個月的夥食費先掛在紀家帳簿上,石公子不必擔心,她會在科考結束後一並結清。”


    石履霜聞言蹙眉。真當他吃軟飯?


    隨青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他認識石履霜的第一天,就為此人竟能夠對著一群持刀帶棍、準備砍死他的人冷靜地淺淺笑著——那笑卻隻是臉上的,笑不進心底,仿佛清風明月本不相幹一般——他就明白這個人跟一般人不一樣。


    當時他還不知道他是誰,隻道是一個朝廷走狗。


    站在人群中,手上拿著家裏的玉刀也想湊湊熱鬧的自己,因為遇見了一個石履霜,從此舍棄造玉的家傳事業,甘願離鄉背井到他身邊來,當一名隨從。


    而後,看盡石履霜在官場上有多麽不得人緣……居然天才剛亮,就有人來鬧門踢館!


    眼前來人一副來勢洶洶,隨青壯著膽子道:“天色還早,台主大人清晨來訪,有要事麽?”總不可能是來等候他家主子,手牽手,一起上朝去吧?


    來人聲音好是洪亮。“當然有事。叫石履霜滾出來!”


    “不好意思,我家大人還沒下床呢。”可能無法用滾的出來見客。


    “床?”這位滿頭銀發的禦史大夫冉重眯起眼。“他自己一人?還是跟我家小雪一起?”


    聞言,隨青張望四下,確定左右鄰居都還沒有人出來活動,就算聽到喧鬧聲,應該還不至於傳得太難聽,這才陪笑說:“台主大人所言差矣!瀾冬大人怎會跟我家大人躺在同一張床上呢?”就算是事實,也不好當著眾人的麵這麽大刺刺講出來吧,更何況……


    “你不叫他出來是麽?老夫自己進去看!”


    隨青笑眯眯擋在門口不給進。


    “台主大人請自重,這裏可是官宅,我家大人好歹是個二品官,與大人在禦史台三品一職相較,應是……略高一等吧。若是大人職務上需要‘求見’,還請容小的先通報一聲。”


    禦史大夫職雖是正三品,但依他職權,糾舉彈劾的對象是不分職位高低的,倘若真有罪責,就是位居一品的大臣,禦史台都有辦法彈劾下手。


    隨青特意論起官等,不過是想挫挫這位台主的銳氣。


    “狗奴才!”老人啐了聲,也不等通報,竟拉開嗓門大喊:“石履霜!你出來!老夫要彈劾你!”


    對此,隨青當真已經習慣了。


    當朝禦史大夫三不五時就想彈劾他家大人,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本想說這種小事不必驚擾他家大人……大人他,昨夜一整夜未闔眼,天色微亮之際才剛就寢呀。是說,久久未見,朝思暮念的人兒就在身邊,就是想睡,也舍不得睡吧……


    隨青正動腦筋想著該如何打發掉這位禦史大夫,沒料到石履霜已衣衫不整地走了出來。他墨發未束,倚在門廊邊懶洋洋地覷著老人,語氣慵懶道:“冉台主這會兒又想彈劾本官什麽了?”


    注意到石履霜衣衫不整,還袒露一小片“引人遐想”的胸膛,麵容雖有倦色,但嘴角略略上揚,儼然一副心滿意足、通體舒暢的模樣,忍不住往某方麵做了不當聯想的冉重火冒三丈道:“本台要彈劾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石履霜忍不住勾起一抹淺淺笑意。想起稍早之前,天未亮……他與他家冬官……以及昨夜裏……


    淫笑……那必是淫笑啊!逮住那抹不尋常的笑容,冉重知道自己當真說對了。他家小雪昨夜必是被這個低她一級的下屬給“冒犯”了呀!


    長胡氣得差點沒著火。“石履霜你不知羞恥!本台要彈劾你!”


    若是其他官員聽到“彈劾”這兩字,也許會嚇得發抖,但石履霜這十二年來聽慣了這句話,一點兒都沒放在心上,他揚眉道:“冉台主說完了?”


    “還沒呢!本台主還要彈劾你誘拐良家女子!敗壞朝廷綱紀!壞我冉氏門風……”林林總總羅織了一長串罪名,最後這位老先生結論:“本台定要彈劾你!”


    “沒新鮮台詞了?”石履霜忍不住打了個嗬欠,垂眸瞅著冉小雪的祖父,簡短地回了一句:“那,悉聽尊便。”


    石履霜轉身進屋,準備換上官服上朝了。


    居然,徹底地被忽視了。


    身為台宮,冉重何曾被人這麽無視過!


    朝廷裏哪個官員不是一聽到“彈劾”兩字就嚇得全身發抖?是因他……老了麽?聽聞外頭傳言,禦史台一班人馬年老力衰、戰力大減……


    那可不!他知道自家孫女兒昨天返回帝京,沒回家卻逕往冬官府去……若不是為了這小子,還會是為誰?


    他特地等到天剛亮,暗忖以年輕人體力,該做的應該都做了,造成既定事實之後,有了確切證據,這才單槍匹馬殺了過來……


    說到證據……眼前男子一副身心舒暢的模樣不正是鐵證?


    “石履霜你站住!”冉生吹胡子瞪眼道:“把我家小雪交出來!”


    那丫頭為他返京,此刻必定躲在石履霜屋子裏,是聽見他的聲音,才不敢出來吧?


    “我家冬官長?”石履霜略頓步,美麗的唇瓣微微翹起。“她人可不在我這裏。冉台主愛搜便去搜,不過假若沒搜到,那履霜說不得會反過來上奏咱們英明的陛下,說冉台主年紀老大,老眼錯花,查無確切證據卻屢次威脅彈劾朝臣,真不知是辦事不力抑或惡意栽贓,實是令人困擾、令人困擾啊。”最後一句話,還特意強調了兩次。


    冉重與石履霜周旋十餘年,也隻鬥贏過他一次。見他如此大方允他入府搜人,不禁微怔,難道……


    “小雪果真不在?”


    “我家……冬官長,你以為我會容許她此刻出現在我府裏麽?”字裏行間滿是純然的占有,使石履霜眉色微喜又微黯。


    天色才微亮,他便送她出城。


    為她備好馬車,希望她旅途少些顛簸,不要太過勞頓。


    替她預備了幾日的幹糧以及新鮮水果,好讓她不必忍受饑餓。


    還為即將來臨的雪日,親自在她行囊中添上幾件冬衣——


    他是霜月生,再過不久,便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冉氏年輕這一輩,取名全是依照出生時的節氣——


    青州地處皇朝之北,與北國接鄰,地勢又高,入冬後十分嚴寒,她雖不是荏弱女子,卻也單薄得令人憂心。


    職務所在,不允許她逗留京城太久,與其如此,還不如早早送她離開,然後盼望她早日完成公務,回到他身邊來……


    不是一日的聚首,怎夠解他惱人思念?


    他要的可不僅是一夜耳鬢廝磨。淺嚐即止,絲毫不能解他胸中渴盼之萬一。若要的話,就是全部,否則寧可繼續忍耐。


    “石履霜你那是什麽表情啊?”


    禦史台首長禦史大夫冉氏家主七旬童顏鶴發冉重字重九伸手指著當朝冬官府官拜正二品的工部卿人稱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的石工部石履霜駭然道。


    因為那語氣實在太過驚駭了,以致讓候立一旁、怕醜事外揚、特別留意著附近鄰居動向的隨青忍不住回過頭來瞥了他家主子一眼。


    不看還好,這一看,果然也十分驚駭。


    那是什麽表情啊?


    在皇朝,男子年過三十而未婚,曰曠。


    曠字加身,就成了曠男曠夫曠臣曠兄曠工部曠副長曠大人!


    他家大人昨晚才剛過三十生辰,不會這麽快就讓曠字加身了吧?


    何況……瀾冬大人特地趕回來拯救他了不是麽?那昨晚一整夜……他們到底做了些什麽?


    被打斷心中所思所想,石履霜橫來豔色俊顏,輕斥:“我思春,不行麽?”


    承認得多麽大方!


    已有資格在頭銜上加上一枚“曠”字,但依然清俊無比的美男子笑覷著滿臉錯愕的冉重,雙手一攤,徐聲道:“倘若這也有罪的話,還請台主盡管彈劾履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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