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郡跟張可栗的愛情故事其實很簡單——他出生在華盛頓,在紐約的設計學院讀書,張可栗則是台北過來的交換學生,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搭同一條地鐵,很常去一家德國人開的咖啡廳,很自然的認識。


    可栗個性活潑,有點脫線,但萬分溫柔。


    她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看著他的樣子總讓他覺得擁有全世界,很長一段日子他都跟家中鬧得不愉快,當時可栗給他很大的安穩力量。


    她總是將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閉起眼睛,貓咪般的蹭著他的手心,不斷告訴他,她有多愛他。


    朱天郡知道無論是好是壞,這個女人都會在他身邊。


    相識,相戀,同居,兩人畢業後就注冊結婚,定居紐約,一切是如此理所當然,他以為兩人會天長地久,沒想到婚姻隻維持六個月,以她外遇告終。


    外遇的對象是個在倫敦攻讀設計的華裔男子,趁著暑假到紐約工作兼旅遊,工作的地點就是可栗的公司,據說很有才華,還沒正式畢業,已經有好幾家事務所搶著爭取,從事相關工作的可栗在看過他的作品後,由崇拜生出愛情。


    朱天郡當然不是沒有感覺——她開始會到陽台講電話,開始買新衣服,開始在出門上班時表現出雀躍的神情,加班越來越多,終於有一天,他看到兩人在餐\廳吃情侶餐\,神態親密……就在幾分鍾前兩人通電話時,可栗才告訴他,今天要開會,沒辦法跟他一起慶祝她的生日。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看了她的手機,滿滿都是曖昧簡訊,互稱對方honey,甚至勾勒了兩人的未來。


    他覺得事已至此,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於是主動提了離婚,搬回長島居住,沒多久,就從共同的朋友洛娜那聽到消息,她低價賣掉結婚時登記在她名下的那棟房子,跟那個男人一起到倫敦去了,預備用那筆錢開室內設計工作室。


    她說那男人很有才華,她一定要支持他。


    洛娜後來告訴他,其實,那個男人並不是偶然選擇到倫敦工作旅遊的,他跟可栗已經談了兩年多的網戀,是特別來找她的。


    「我們都知道,可栗跟你在一起真的隻是為了錢。」洛娜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其實……她一直都知道你是誰。」


    頹廢了幾個星期的朱天郡突然間醒悟。


    原來……原來……


    所以她從不催他去找工作,所以她從不擔心兩人的經濟問題,她早就知道他是誰,朱家什麽都沒有,就是有錢。


    即使他不肯聽從父親安排回朱氏工作,但父親的秘書還是會按月匯大筆金額進他的帳戶。


    父親說,這女人跟他在一起一定是為了錢,他不信,父子還在電話中大吵一架,沒想到……


    真的是為了錢。


    一切都是為了錢。


    他查了一下,那房子被可栗以低於市價近兩成的價格拋售,看來,她是真的急著離開,急著到倫敦。


    於是他打電話給父親,承認自己錯了。


    父親對於他這個兒子能迷途知返很是欣慰,特地跟母親一起飛到長島來跟他吃飯,兩人不斷鼓勵他,也表示相信他。


    按照父親的意思,他應該要立刻回到朱氏集團做準備,但他想累積多一些的實力,他說,希望自己進入朱氏時是帶著一定的作品以及成績,而不是憑著第二代的身分,至少能有幾個國際設計獎,至少能說出曾為哪幾家飯店做出擺\設企畫。


    聽到這裏,父親更感欣慰——雖然這孩子從小就擺\明了他對朱氏的家具王國沒興趣,隻想畫畫,想當畫家,但他相信自己的兒子是有才華的,從兒子的畫中看得出來,他的創意跟想像力都有很高的素質,他一直在等待那個轉彎的契機,讓兒子的創意跟想像力從平麵轉為立體……


    雖然兒子現在很傷心,但是這一切終究會過去。


    將來他會遇到一個門當戶對、能與之匹配的好女人,對兒子專情,而不是隻看上朱家的錢。


    說來,他還得感謝那個姓張的女人,要不是她外遇,兒子恐怕依然沉溺在畫家夢中不會清醒,還以為自己撿到的是一個不在乎他不去外麵工作的寶貝。


    走得好,外遇得好。


    將來如果有機會遇到那女人,他會請她吃飯,好好的跟她道謝。


    謝謝她的勢利眼,謝謝她的不專情,謝謝她傷了兒子的心。


    一家三口,好久沒這樣和樂融融的吃飯了。


    父子約好,等朱天郡在這一行有了一定的名氣後,就會回到朱氏的家具王國,也許\要五年七年,也許\要十年,他累積的經驗跟實力,將來都會用得到。


    那天之後,朱天郡丟棄所有的油畫、顏料跟畫布,也不再去藝廊,牆壁上梵穀的「麥田」以及「星空」複製畫都送人,他告訴自己,對色彩的獨到眼光從此隻發揮在單身家飾上。


    他的第一個係列作品,是撫慰人心的可愛小物。


    毛茸茸的拖鞋,童趣的燈飾,栽種水生植物的玻璃瓶……他將草稿寄到幾家公司,很快的有回音,有四家公司對他這係列的小物有興趣,約他麵談。


    男人想累積的是經驗,要的是能表現的機會,於是,他選了一家剛成立的新公司。


    八個人而已,人不多,所以他凡事有機會。


    他開始了解這一行,原料、製作工廠、設計師、行銷,從一枝原子筆到完整廚具,都在範圍內,一切都是學問。


    一年後,他跳槽到一家頗具規模的瑞士公司,進入優質設計團隊,開始了三年的驚奇之旅。


    一次一次的比稿勝利,一次一次的入圍獎項,終於拿到第一個設計獎,終於成了最年輕的首席設計師。


    跟父母親的感情也修複了。


    他的叛逆期很長,直到張可栗離去後,他才真正的成長,也才了解自己多年來有多傷父母的心。


    所以隻要一有假期,他就會飛回華盛頓小住幾日,且每年會空出半個月,全家一起到國外旅行。


    日子很好。


    真的,非常好。


    而且仔細想想,他並不是不喜歡設計,而是父親當初太心急著要他進入公司,而他又太叛逆,所以下意識的抗拒罷了。


    真正進入這一行後,他才發現原來很有意思。


    去觀察人文、科學、人體,然後融合出一種全新物品,也許\隻是一個輕微的角度差異,就可以改變整個視覺,甚至是使用的感覺。


    他拿到第一個國際金獎時,把獎座頒給他的大師跟他說,「不要放棄天賦,你是天生好手。」


    男人得到很大的成就感。


    他是天生好手。


    這句話從大師級人物口中說出來,對他來說是莫大的讚美,以及莫大的鼓舞。


    他知道他朱天郡終於走出自己的路。


    過往沉溺畫家夢時,雖然總是說著一定能成功\,一定可以開畫展,但其實心中是不踏實的,比起相信,不如說是催眠比較恰當,但現在完全不同,當他告訴自己一定能成功\時,他幾乎有十足的把握答案是肯定的。


    他能,他可以,他做得到。


    找到了樂趣,也找到全新的自己。


    從對將來不確定變成懂得長程規畫。


    人生有一種充滿自信的自得。


    這一切——雖然朱天郡並不想這麽說——都得感謝張可栗的離去。


    ◆


    日子在張可栗的戰戰兢兢中過去。


    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星期。


    朱天郡卻沒有私下找過她,眼光掃過辦公室時也不會在她身上多作停留,看她的樣子就好像她是大誌,小陳,梅子,還是寧真……任何一個人。


    這發現,讓她在失落中又有一點安心。


    她應該……可以在東仕繼續待下去吧。


    那日想著要辭職,但六萬起薪的地方現在哪裏找,何況還有宿舍——雖然不是完全免費,一個月要扣五千元雜支,但以台北市來說,五千元根本住不到那樣水準的單身公寓。


    再者,當初為了留學,她跟銀行借了很大一筆錢好支付紐約的高消費,就算再低利,也是要付利息,到現在都還沒還完,若離開東仕這麽好的工作,她的還款計劃恐怕要往後延一兩年,唉。


    在她第n次歎氣後,坐她旁邊的梅子終於抗議了,「張可栗,你是被倒會了嗎?這幾天歎氣歎個沒完。」


    「嗷,我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你知道的……就是……你懂吧……」


    「我不懂啊。」梅子一臉莫名其妙,「你這幾天好奇怪,不是歎氣就是打嗬欠,你……你是不是中邪了啊」


    中邪?算吧。


    因為她滿腦子朱天郡的影子揮之不去。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在她不會再因為想起他而哭泣的時候,他本人居然活生生出現在她眼前,講話,開會,晃過來,晃過去……正確的說法是,走過來又走過去,因為她的位置跟經理辦公室才隔一張桌子,所以每天都能看見他走出電梯,走進辦公室,再走出辦公室,走進電梯。


    她,她……看得好難過……


    歲月對男人真好,一樣是經過四年,她不比昔日青春,他卻比以前更有魅力,短短幾天,已經成為東仕未婚女性的目標,行銷部的周玉華,廣告部的孫愛均,總機柳曉樂,都紛紛打聽這位重金禮聘如何,就連死對頭寧真也用一種粉紅色的眼光看著朱天郡。


    鉛筆往前一丟,張可栗伸了個懶腰,不小的動作自然又招來寧真有名的「不爽眼」。


    不過算了,她真正的天敵一個星期前大駕光臨,比起朱天郡的身影,寧真的不爽眼隻是小菜一盤,她已經不放在眼中了。


    左扭扭,右扭扭,伸伸手——電梯門開啟,朱天郡跟他的助理走了進來,看到她的樣子微微挑起眉,張可栗隻好尷尬的把手收回,拿起鉛筆,繼續低頭畫圖。


    三分鍾後,朱天郡又從辦公室出來,當著創意部二十個人的麵說,「張可栗,跟我走。」


    張可栗嚇得手一顫,手中的直線一下畫出紙張外麵。


    是公事嗎……應該是吧……如果他是要找她算帳,不會拖這好幾天……所以應該是工作的事情……不要想這麽多……


    該來的躲不過,隻要待在東仕,她就不可能不跟他麵對麵……


    她吸氣……吐氣……深呼吸……


    張可栗站了起來,同手同腳,大步向前。


    張可栗一直很喜歡頂樓員工餐廳的咖啡,但現在卻有點食不知味。


    她不知道前夫大人要跟她說什麽,所以隻好捧著咖啡,有一口沒一口,惴惴不安的等。


    終於朱天郡掛斷了電話,對她露出些微抱歉的表情,“不好意思。”


    “沒關係。”


    聽得出來他在忙新家的事情,他訂的一個不知道什麽東西,結果在運送過程中損壞,對方打電話來問他願意等船期,還是改成別款的現貨。


    男人掛了電話,往咖啡加了一些奶精,攪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簡單的動作,但他做起來就是有一種流暢的優雅——張可栗突然想起來,在地鐵站出來的那個咖啡館第一次看到他,那是一間站立即飲館,在小原木桌旁攪動咖啡的他,樣子是那樣好看。


    當時,隻覺得那是上學途中的一個風景,沒想到有機會在留學生的聚會上認識,也沒想到兩人會如此淡得來。


    至於後來的後來,更是怎麽樣也想不到的……


    男人放下咖啡杯,“你,好嗎?”


    張可栗點點頭。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張可栗看著他,小嘴動了動,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問了,“你呢?”


    “很好。”朱天郡想,事業順利,身體健康,雖然看到同學朋友紛紛結婚生子時會有點寂寞,不過大致上是愉快的。


    “嚇到你了吧……我是說那天……”


    “有點。”


    當初看到她也在新團隊之列,的的確確嚇了一跳,所幸幾年的工作經驗,他已經學會不動聲色。


    他一派自若的自我介紹,直到她滑下椅子為止。


    一直控製得很好的他,瞬間有種想要過去扶她的衝動。


    雖然隻是瞬間的感覺,但朱天郡還是很吃驚——看來,這女人對他的影響力比他想的還要大 來來一年 他得小心不要再次為她丟了心。


    回到辦公室後,從電腦調出她的人事資料,這才發現,她進公司的時間居然已有三年又十個月!


    他們並不是離婚六年七年,距離他們簽字才四年。


    這意味著,她在短短兩個月內跟他辦妥離婚,賣了房子,到英國,回台北,求職寄履曆後找到這份工作,走馬上任。


    太奇怪了。


    大費周章的跟他結婚,跟他離婚,然後跟真愛在一起的時間卻不及短暫婚姻的三分之一?


    朱天郡放下咖啡杯,“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張可栗心想,果然……她就知道……鴻門宴啊鴻門宴,哪個前夫會沒事請狂撈了他一筆的前妻喝咖啡?


    平心而論,她真的是很不想回想以前的事情,也不想回答任何問題,但如果將來的日子他們要每周見五天,還是早點把話說清楚吧,如果在律師樓簽字時都沒口出惡言,現在應該也不會。


    最多,就是有點尷尬。


    但尷尬又不會少一塊肉吧,她不怕。


    “你問吧。”想想,又補上,“你想到什麽都能問,但我隻在今天回答,過了今天,你再想問什麽事情我都不會告訴你了。”她可不想三天兩頭來一次包公夜審,她無法負荷這種心髒狂跳的感覺。


    “我看過人事資料了,為什麽這麽快就回台灣?”


    還好,從上星期看到朱天郡,她就開始練習也許可能會遇到的情境,這個問題她練習過,回答沒問題。


    “因為我發現他不是真的喜歡我,隻是需要一個人投資他的工作室,所以我就回來了。”一口氣流暢說完。


    “那筆錢……”


    “要不回來。”


    不知道這樣講他會不會感覺好一點?應該會吧。


    她曾在感情論壇上問過這問題,也做了假設性回答選項,發現這個回答獲得壓倒性勝利,想想也是——雖然我狠刮了你一筆錢,但是到頭來我什麽好處也沒撈到……怎麽想都能稍微平衡些。


    “你弟弟應該也回台灣了,沒跟他一起住?”他記得可栗的膽子小到不行,怕鬼怕黑怕強盜,就算是在家,也會因為害怕而失眠,當時如果他晚上真的沒辦法回去,就會請鍾點保母去家中陪她。


    那個美國老太太總笑說,可栗是她陪伴過最大的寶寶。


    “他都結婚了,我怎麽好意思……何況小孩子晚上會吵,有聲音我睡不著。”


    朱天郡第一次顯示出訝異,“他結婚了?還生了孩子?”


    他跟可栗公證時,她弟弟特地飛來觀禮,好像才幾歲的樣子,怎麽已經結婚生子了?不是才四年嗎?


    “嗯,弟妹去年生了雙胞胎,很有趣,但也好會哭,他出差時,我會過去幫弟妹一起照顧,一下奶嘴一下尿布,一個哭,另一個就跟著哭,完全沒辦法休息……累是累,不過看到小嬰兒睡到嘴巴開開,又覺得好可愛……但這種感覺隻會維持到他們下一次大哭為止,小寶寶太會哭了,再怎麽可愛我也不可能跟他們一起住。”


    “那你晚上——”男人緊急踩煞車,真是見鬼了,他在想什麽?趕緊補上解釋,“隻是單純的關心,沒有惡意。”


    “我知道……我現在能一個人睡了。”張可栗雙手交疊,輕輕捏著自己的手指,“還有呢,隻限今天,想問什麽都可以問。”


    朱天郡其實還想知道,如果那個男人沒出現,她是不是還在自己身邊,但轉念一想,問這問題其實沒意義。


    而且麵對她時,他似乎很容易失控,還是到此為止吧。


    “其實我隻是想跟你說,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我不會放在心上,你也不用,希望未來一年,共事愉快。”男人伸出手,“還是朋友?”


    張可栗跟他握了手,跟記憶中一樣,很大,幹燥且溫暖,“謝謝。”


    “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現在……是不是很感謝我離開?”


    “說有一點會不會太傷人?”


    “不會,我想聽實話。”


    男人點點頭。


    張可栗笑了笑,“那就好。”


    真的,那就好。


    這句話傷不了她,因為,這就是她所想要的。


    離開員工餐廳的時候,他走在前頭,她看著他的背影想,真高興他能變得這樣好,真高興在他的眉宇之間看到一種自信與熱情——朱天郡,我喜歡的是這樣的你。


    雖然你永遠不會知道那隻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大戲,但隻要我的離開讓你的人生變得更好,那就好。


    她不會後悔的。


    與其將他留在身邊蒙塵,她寧願狠心推開他,讓他在應該的強地方閃亮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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