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鶴乘的病危通知書下來了,意料之中,師徒倆都無比平靜,仿佛那薄紙一張不是預告死亡,隻是份普通的晨報。


    紀慎語削蘋果,眼不抬眉不挑地削,用慣了刻刀,這水果刀覺得鈍。梁鶴乘平躺著,一頭枯發鳥窩似的,說:“給我理理發吧。”


    紀慎語“嗯”一聲,手上沒停。


    梁鶴乘又說:“換身衣裳,要黑緞襖。”


    紀慎語應:“我下午回去拿。”


    梁鶴乘小聲:“倒不必那麽急,一時三刻應該還死不了。”


    紀慎語稍稍一頓,隨後削得更快,果皮削完削果肉,一層層叫他折磨得分崩離析。換身衣裳?死不了?這是差遣他拿壽衣,暗示他是時候準備後事。


    三句話,險些斷了梁鶴乘薄弱的呼吸,停頓許久:“別削了,難不成還能削出花兒來?”


    紀慎語淡眉一擰,腕子來回掙動,捏著蘋果,數秒便削出一朵茉莉花。削完了,果皮果屑掉了一地,他總算抬頭,直愣愣地看著梁鶴乘。


    “師父,你不用操心。”紀慎語說,“你不是沒人管的老頭,是有徒弟的,後事我會準備好,一定辦得體麵又妥當。”


    日薄西山,活著的人盡心相送,送完再迎接往後的太陽。


    師徒倆一時無言,忽然病房外來一人,黑衣服,蒼白的臉,是房懷清。門推開,房懷清走進卻不走近,立著,凝視床上的老頭。


    梁鶴乘濁目微睜,以為花了眼睛,許久才確認這不是夢裏光景,而是他恩斷義絕的徒弟。目光下移,他使勁窺探房懷清的衣袖,迫切地想知道那雙手究竟還在不在?


    紀慎語故意道:“空著手就來了。”


    房懷清說:“也不差那二斤水果,況且,我也沒手拿來。”


    那汙濁的老眼霎時一黑,什麽希望都滅了,梁鶴乘粗喘著氣,脹大的肚腹令他翻身不得。“沒手了……”他念叨,繼而小聲地嘟囔,再然後更小聲地囁嚅,“沒手了……不中用了。”


    房懷清終於徐徐靠近,他不打算講述遭遇,做的孽,嚐的果,他都不打算說。老頭病危,他救不了,也放不下,因此隻是來看一眼。


    再道個歉。


    挪步至床邊,房懷清就地一跪,鼻尖縈繞著藥味兒,視線正對上老頭枯黃的臉。他嘴唇張合,無奈地苦笑:“我還能叫麽?”


    梁鶴乘悲痛捶床:“那你來幹什麽?!看我的笑話?!”


    房懷清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紅紅的聚在眼角處,變成兩股水兒,淌下來滴在床單上。“師父。”他氣若遊絲,“師父,我不肖。”


    梁鶴乘瞥來目光,含恨帶怒。昨日的背叛曆曆在目,他肝膽欲裂,那瘤子給他的痛都不及這混賬。背信棄義,貪婪侵腦,倘若真換來富貴風光也就算了……可這算什麽?身敗名裂,賠上一雙手!


    老頭打不動、罵不出,這半死之身連怒火滔天都禁受不住。紀慎語撲來為他順氣,舀著溫水為他灌縫兒,他掙紮半坐,呼出一字——手。


    房懷清再繃不住,那冷臉頓時卸去,嗚鳴啼哭。他傾身趴在床邊,空蕩的袖口被梁鶴乘一把攥住,死死地,又驀地鬆開。梁鶴乘那六指兒往他袖口鑽,他定著不敢躲,任對方碰他的腕口。


    粗糲的疤,畫人畫仙畫名山大川的手沒了,隻剩粗糲的疤!


    紀慎語跟著心酸,又在那哭嚎中跟著掉淚。普通人尚且無法接受身落殘疾,何況是手藝人。一雙有著天大本事的妙手,能描金勾銀,能燒瓷製陶,結果剁了,爛了,埋了。


    房懷清悲慟一磕,趕在恩師含恨而終之前認了錯。


    紀慎語在這邊讓梁鶴乘了卻心願,丁漢白在那邊和佟沛帆日夜奔走。是夜,二人在街口碰上,並行至大門口,齊齊往門檻上一坐。


    大紅燈籠高高掛,哪怕亂世都顯得太平。


    丁漢白摟住紀慎語的肩,說:“今天和佟哥去了趟潼村,決心還用那舊窯,再擴建一些,夥計還從村民裏麵招。”


    紀慎語問:“那還算順利,你為什麽愁眉不展的?”


    丁漢白說:“佟哥隻口頭答應合夥,還沒落實到一紙合同上,而你那野師哥似乎不情願,我怕連帶佟哥生出什麽變故。”


    紀慎語沉默片刻,湊到丁漢白耳邊哄:“那野師哥樂意與否應該不要緊吧,他總不能耽誤別人的事業前程。親師哥,明天去潼村我幫你問問。”


    仗著四下無人,他幾乎撲到丁漢白身上。丁漢白摟住他,啄一口,手伸入衣領中捏他後頸,問:“這回去潼村還學車麽?還撒癔症踩河裏麽?”


    往事浮起,紀慎語反唇相譏:“那我要是再踩河裏,給我擦腳的外套你還扔嗎?”


    丁漢白說:“扔啊。”


    說完起身就跑!


    紀慎語窮追不舍,扔?嫌他腳髒?那晚扛著他的腿,讓他踩著肩,恨不得腳腕都給他吮出朵花兒來。影壁長廊,穿屋過院,這冤家仗著身高腿長溜得沒影兒,他一進拱門被一把抱起,晃著,笑著,在黑洞洞的院子鬧一出大好時光。


    嚴格來說,紀慎語未到十七,可已經叫丁漢白吃了肉、唆了骨,從頭到腳由裏到外沒一處僥幸,全被壓瓷實了欺負個透。


    丁漢白自認不是正人君子,可撞上紀慎語的眼睛,撞上紀慎語的一身細皮嫩肉,他連輕佻浪/蕩也要認了。


    歡縱半宿,第二天去潼村,紀慎語躺在後排酣睡一路,稍有顛簸都要嬌氣得低吟半晌。


    那瓷窯已經收拾得改頭換麵,算不上裏外一新,也是有模有樣了。停車熄火,丁漢白說:“我帶了合同,一會兒你把房懷清支開,我單獨和佟哥談。”


    紀慎語緩緩坐起:“我帶了一包開心果,大不了我給他嗑果仁兒。”


    丁漢白哭笑不得,合著就這麽一招。紀慎語沒多言,下車直奔火膛參觀,以後燒瓷就要在這兒,他終於能做瓷器了。


    等佟沛帆和房懷清一到,丁漢白與佟沛帆去看擴建處的情況,紀慎語和房懷清鑽進了辦公室。這一屋狹窄,二人隔桌而坐,依舊生分得像陌生人。


    紀慎語說:“師哥,這潼窯落成指日可待了,正好佟哥在村裏有房子,你們也省得再顛簸。”


    房懷清道:“落成是你師哥的事兒,跟佟沛帆沒關係,他沒簽字也沒按手印。就算他簽了,那和我也沒關係,算不得一條繩上的螞蚱。


    紀慎語琢磨片刻,問:“師哥,你很懂石頭?”得到否定答案,他有些不解。佟沛帆近年倒騰石頭,房懷清不懂,那二人就毫無合作關係,既無合作,又無生存的能力,佟沛帆為什麽悉心照顧房懷清,還要聽房懷清的意見。


    他說:“師哥,也許你和佟哥交情深,他現在照料你讓你生活無憂,可以後佟哥結婚生子,成家立業,他就無法顧及你了。”他明白,房懷清過去沒少來這瓷窯,一雙手肯定也出過許多寶器,現如今廢了,因此不願觸景傷情。


    “到時候你一個人要怎麽辦?”他說,“讓佟哥和我師哥合夥,你也在這兒幫忙,起碼賺的錢能讓你好好生活。”


    房懷清反問:“你師哥自己也能辦成,燒瓷的門道你更精通,何必非巴著我們。”


    紀慎語答:“實不相瞞,辦窯隻是一部分,我師哥要做的遠不止這些,他的主要精力更不能擱在這上頭。”


    房懷清沒有接話,凝視著紀慎語不動,許久漾開嘴角陰森森地笑了。“師弟,你一邊遊說一邊拖時間,累不累?”他一頓,聲音都顯得縹緲,“你那師哥已經拿著合同給佟沛帆簽了吧?用不著這樣,樂不樂意是我的事兒,他有手有腳怎麽會被我這個殘廢幹預。”


    咣當一聲門被破開,佟沛帆拿著一紙合同進來,甲方蓋著丁漢白的章,而乙方還未簽字。他走到房懷清身邊蹲下,看人的眼神像是興師問罪。


    “你混賬。”他說。他都聽見了。


    丁漢白也進來,這不寬敞的辦公室頓顯逼仄。他將門一關,道:“你們非親非故,一個逃命投奔,一個就敢收留照顧。搭救、養活,連前程都要聽聽意見。佟哥,你觀音轉世啊?”


    房懷清投來目光:“你比這師弟直白多了,還想說什麽?”


    丁漢白又道:“佟哥,你這個歲數仍不談婚娶,也不要兒女,不著急嗎?”


    這話看似隱晦,實則明晃晃地暗示什麽,紀慎語驚愕地看向丁漢白,看完又轉去看那二人。看來看去,腦袋扭得像撥浪鼓。


    佟沛帆說:“這混賬懷不上,我有什麽辦法。”


    這話如同外麵小孩兒砸的摔炮,嘭的一聲炸裂開來。房懷清蒼白的臉頰漲成紅色,身體都不禁一抖。倒在血泊裏隻是疼,這會兒是被扒光示眾,釘在了恥辱柱上。


    紀慎語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哪兒能想到這二人是這種關係,僵硬著給不出任何反應。丁漢白走近拉他,將他帶出去,離開窯內,直走到小河邊。


    辦公室裏,佟沛帆伸手摸房懷清的臉,燙的,細膩的,叫他收不回手。房懷清睫毛顫動,冷笑著哭:“就算是賣屁股的,恩客還賞片遮羞布呢,你可真夠無情。”


    佟沛帆跟著笑:“我無情?我擔著風險接下你,吃飯喝水喂著,穿衣洗漱伺候著,我無情?你這殘廢的身子任我折騰,可哪一次你沒舒坦?春天裏的貓兒都沒你能叫!”


    房懷清弱弱罵了句“變態”。


    佟沛帆認:“我這個變態吊死在你這棵樹上了。”他將合同放在房懷清腿上,“以後我看著這窯,你願意來就跟著我,不願意就在家等我下班。”


    房懷清一雙赤目:“我來了對上他們兩個,讓他們笑話我被你幹?”


    這是同意了簽字,佟沛帆掏筆簽名,起身湊到對方耳邊,心滿意足地說:“丁漢白和你那師弟也是暗度陳倉,誰也甭笑話誰。”


    暗度陳倉的兩個人在小河邊吹風,漣漪波動不停,紀慎語愈發心煩意亂。一扭頭,對上丁漢白悠哉的神情,他問:“你怎麽那麽開心?”


    丁漢白敞開天窗說亮話:“天下八卦數愛恨私情吸引人,再加上閨帷之樂,多有趣兒。”再說了,小河邊,小樹林,這種自帶暗示氣氛的地方,叫他隻能幻想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春光物候,自然開心。


    等到回去四人對上,兩個若無其事,兩個臉麵通紅,誰害臊、誰不要臉,簡直一目了然。


    合作就此達成,大年初八,上班的人假期結束,這潼窯也正式落成運作。


    可福無雙至,梁鶴乘已經命懸一線。


    醫院病房,紀慎語取來了黑緞襖與新棉褲,一一給梁鶴乘換上,而對方那腳已經腫得穿不上鞋,隻能露著。丁漢白候在旁邊,不住朝門口望,他通知了張斯年,但張斯年沒來。


    “師父,吃一口。”紀慎語端著碗湯圓,他明白老頭等不到元宵節了。


    梁鶴乘艱難地吃下一點,皮肉幹枯地說:“小房子……”他聽聞合夥的事兒,叮囑,“你要留心防範,他要是故態複萌,別傷了你。”


    紀慎語點頭:“師父,我知道。”


    梁鶴乘又說:“家裏的物件兒銷毀或者賣掉,你要是惦著我,就留一兩件擱著,其他都處理幹淨。”費盡心力造的,他卻如棄敝屣,“徒弟最怕的是什麽,是活在師父的影兒裏,你沒了我不是沒了助力,是到了獨當一麵的時機。”


    生命的最後一刻,師父考慮的全是徒弟。


    紀慎語剛才還鎮定,此刻鼻子一酸繃不住了。


    “三百六十行,每一行要學的東西統共那麽些,要想專而精,必須自己不斷練習探索。你……你成大器隻是時間問題。”梁鶴乘沒勁兒了,木著眼睛一動不動。


    空氣都凝滯起來,無人吭聲。


    分秒滴答,瀕死的和送行的僵持著。


    丁漢白說:“珍珠,讓梁師父好好走吧。”


    紀慎語傾身湊到梁鶴乘耳邊,穩著聲線背出要領:“器要端,釉要勻……”


    老頭呼嚕續上一口氣,緩緩閉目,念叨著——器要端,釉要勻,色要正,款要究……這一輩子鑽研的本事伴他到生命最後,聲音漸低,再無生息。


    紀慎語連夜將梁鶴乘的遺體帶回淼安巷子,掛上白幡,張羅一場喪事。兩天守靈,期間來了些街坊吊唁,但也隻有些街坊而已。


    第三天一早出殯,棺材還沒抬,先運出一三輪車古董花瓶。街坊立在巷中圍觀,竊竊私語,一車,兩車,待三車拉完,暗中驚呼都變成高聲驚歎。


    丁漢白說:“還剩著些,你留著吧。”


    紀慎語綁著孝布,點點頭,隨後舉起喝水的粉彩碗,摔碎請盆。大家夥幫著抬棺,出巷子後準備上殯儀車,眾人圍觀,這時似有騷動。


    “借光借光……都讓開!”


    人群豁開一道口子,張斯年抱著舊包衝出,一眼瞄中那烏木棺材。他走近些許,當著那麽多人的眼睛,高呼一聲——六指兒!


    紀慎語扶著棺:“師父,瞎眼張來了。”


    眾人新奇驚訝,不知這是親朋還是仇敵,張斯年環顧一圈,瞧見那三車器玩,喊道:“——六指兒!你就這麽走了,我以後跟誰鬥技?!”


    他突然大笑:“你這輩子造了多少物件兒,全他媽是假的。要走了,今天我給你添幾件真的!帶不去天上,塞不進地底,你茲當聽個響兒吧!”


    張斯年從舊包掏出一件花瓶,不待人看清便猛砸向地麵,瓷片飛濺響響亮亮。丁漢白高聲報名:“金彩皮球花賞瓶!”


    張斯年又摔一個,丁漢白繼續:“青花八方纏枝碗!”


    這一股腦砸了三四件,遍地碎瓷,價值數十萬。張斯年祭出珍藏給這六指兒,給這分不出高低的唯一對手。砸完,將舊包拉好,轉身便走。


    他如同戲台上的瘋子,任周遭不明情況的傻子揣測。他想,他這把虧了,姓梁的先死一步,等他撒手人寰的時候,除了徒弟,誰還來送他?


    誰也不配!


    殯儀車緩緩串街,行至街口便頭也不回地奔了火葬場。半天的工夫,塵歸塵,土歸土,紀慎語料理完一切累極了,與丁漢白到家時一頭栽在床上。


    他又爬到窗邊,推窗瞧一眼天空。


    丁漢白傍在身後:“梁師父的六指兒總是支棱著,比別的指頭軟。”


    紀慎語恍惚:“你摸過?”


    丁漢白說:“那晚你在他床邊哭,他伸手給我,我摸到了。”


    那伸來的手中藏著張紙條,卷了幾褶,筆跡斑駁。丁漢白環繞紀慎語,雙手舉到前方,輕輕展開,襯著天空露出八字遺言。


    ——善待我徒,不勝感激。


    他乘著白鶴,了無心願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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