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延壽隱隱覺得不對,玉銷記已經開張,可那叫囂整改的親兒子日日不見蹤影,也不知成天瞎跑去哪兒,弄得車一層灰塵。


    紀慎語一早感受到師父的低氣壓,於是穩妥地幹活兒,生怕惹火上身。然而仍沒躲過,丁延壽問:“慎語,你師哥最近忙什麽呢?”


    紀慎語說:“我也不清楚……師父,這個荔枝盒我快雕好了,打孔嗎?”


    丁延壽不吃這套:“又轉移話題,你就替他瞞著吧,什麽時候跟他那麽親了。”


    一句牢騷話而已,紀慎語卻汗毛直立,小心翼翼瞥一眼對方,生怕對方話中有話。他太心虛了,虛得手上險些失掉準頭,趕忙躲入後堂。


    如此一天,丁漢白始終沒露麵,傍晚歸家,汽車倒是洗刷得很幹淨。他四處奔波,瓷窯剛辦上,他這老板當然要拉拉生意,狂妄地長大,這些天把二十年的笑臉都陪夠了。


    他累壞了,在外當了孫子,回家當然想做做少爺。進院就嚷嚷著吃這吃那,結果一邁入客廳,丁延壽端坐在圈椅上,飯桌空著,他那助紂為虐的媽遞上了雞毛撣子。


    丁漢白大驚失色:“拿那玩意兒幹嗎?!”


    丁延壽盯著他:“給你鬆鬆筋骨。”


    丁漢白看向薑漱柳:“媽,我是不是你親生的?你給劊子手遞刀,要你親兒子的命!”


    丁家向來沒有慈母多敗兒,薑漱柳淡淡地說:“養你這麽大,吃穿用都給你最好的,整條街都沒比你更任性妄為的。辭了職去店裏,不求你重振家業,就讓你聽話負責,不過分吧?”


    還沒來得及回答,丁漢白肩膀一痛,挨了一撣子。那纏鐵絲的長柄可媲美定海神針,鋼筋鐵骨都能打得分崩離析。丁延壽鮮少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那氣勢,那力度,像是捉賊拿了贓,什麽罪證都已板上釘釘。


    丁漢白咬牙挨著,不解釋,隻一味扮可憐。


    他一麵辦了瓷窯,怎能不聞不問。一麵又大肆收斂破損殘品,腳不沾地地跑遍全市古玩市場,以後近到周邊省市,遠至全國,他都要跑一遍。


    玉銷記的生意比從前好,那巴林石的單子攢了好幾張還沒動手,他的確理虧。想著這些,他覺得挨打不冤,並漸漸忽略了身上的痛楚。終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叫他回神。


    “師哥!”


    紀慎語回來就被薑廷恩纏住,問東問西,問不完的蠢笨話。天黑,他要去大門口瞧一眼,誰知一進前院就聽見上家法的動靜。


    他直直地往丁漢白身上撲,以前膽怯,如今勇敢:“師父,別打師哥了!”


    丁延壽吼他:“你閃開,這兒沒你的事兒!”


    紀慎語就不走,一股子見義勇為的勁兒,丁延壽靠近一步將他推開,揚起撣子又是一下。他還撲,正好擋下一棒,那痛麻滋味兒,害他高聲叫了一嗓子。


    丁漢白立刻急了,衝自己親爹吼:“你會不會打?!打人都能打錯!”他鉗製住紀慎語朝外推,推出客廳將門一關,落了鎖,轉身脫掉毛衣與襯衫。


    光著膀子,他單腿跪地任丁延壽發泄,胸膛雙肩,肚腹勁腰,那兩條胳膊都打成了花臂。薑漱柳不忍心看,卻一句沒勸,倒是紀慎語在門外鬧得厲害,喊著,攔著,門板都要砸壞。


    許久,屋內動靜總算停了,紀慎語手掌通紅,啞著嗓子問:“師哥,師哥!你怎麽樣?”


    丁漢白滿頭大汗,高聲挑釁:“——爽得很!”


    長柄隱隱歪斜,丁延壽坐回圈椅,淡然地喝了杯茶。從這敗家子出生,打過的次數早算不清楚,但第一回脫光挨著肉打。他也舍不得,可隻能硬著頭皮動手。


    他不傻,能察覺到丁漢白在做些什麽,他真怕這兒子與他背道而馳,拉都拉不住。


    “疼不疼?”丁延壽不想問,可忍不住。


    丁漢白這會兒嘴甜:“親爹打的,打死也不疼。”晃悠立起,湊到桌前將茶斟滿,“爸,我最近表現不好,你別跟我置氣,我傷筋動骨沒什麽,把你身體氣壞了怎麽辦。”


    丁延壽冷哼一聲,他避著筋骨打的,皮肉都沒打壞,這孫子挨了揍還裝模作樣!


    不止裝模作樣,一米八幾的個子還要扮弱柳扶風,丁漢白蓄著鼻音惡心人:“媽……有沒有飯吃啊,我餓死了。”


    哪用得著薑漱柳忙活,門外頭那個心疼得直抽抽,一開門挽袖子就衝入廚房。沒什麽菜,雲腿小黃瓜,半截玉米碾成粒,打雞蛋做了盆炒飯。


    丁漢白套著襯衫吃,那二老走了,隻有紀慎語守著他。他問:“這是正宗的揚州炒飯麽?”


    紀慎語說:“揚州人炒的,你說正不正宗?”


    丁漢白又來:“揚州人怎麽不給煮個湯,多幹啊。”


    紀慎語罵:“師父打那麽重,把你打得開胃了吧!”他一臉苦相,不知道丁漢白得有多疼,偏生這人還一副渾蛋樣子。罵完,乖乖地囑咐:“湯慢,你去看著電視等。”


    丁漢白痛意四散,端著一盆炒飯轉移到沙發上,演的什麽沒在意,隻想象著以後自己當家,誰還敢打他?他天天回來當大爺,吃著正宗的揚州炒飯,吃完抱著正宗的揚州男人**一夜。


    客廳的燈如此亮著,薑漱柳放心不下,斂了幾盒藥拿來。好啊,那挨了打的靠著沙發呼嚕呼嚕吃,廚房裏還陣陣飄香。她一瞧,驚道:“慎語,大晚上你熬魚湯?”


    紀慎語守著鍋:“師哥想喝湯,我看就剩一條魚了。”


    薑漱柳問:“他要是想吃蟠桃,難道你上王母娘娘那兒給他摘嗎?”


    受了傷當然要補補,可紀慎語不好意思辯解,更不好意思表態。他上不去王母娘娘那兒摘蟠桃,但一定會毛桃油桃水蜜桃,把能找的湊它個一籮筐。


    及至深夜,丁漢白喝了魚湯心滿意足,一挨床如躺針板,翻來覆去,像張大餅般來回地烙。其實也沒那麽痛,他脫衣服那招叫釜底抽薪,算準了他爸不忍下手狠厲。


    但關心則亂,紀慎語裏裏外外地進出,仿佛丁延壽是後爸,他才是親爹。


    這一夜,這一大家子人,除了丁漢白誰都沒有睡好。二位父母嘴硬心軟,心疼兒子半宿;其他徒弟自危,生怕哪天蹈了覆轍;紀慎語更別提,醒來數十次看丁漢白的情況,門口小毯子都要被他踏爛。


    偏逢老天爺通人性,沒一人心情明朗,一夜過去天也陰了。


    丁漢白臥床看烏雲,支棱開手臂,瞧著傻乎乎的。沒辦法,第二天皮肉腫得最厲害,關節彎折痛不堪忍。他聽見腳步聲喊道:“珍珠,過來!”


    紀慎語出現在門口,海軍外套白襯衫,腳上一雙白球鞋,青春洋溢。他探進來:“我趕著去店裏,怎麽了?”


    丁漢白氣道:“我都殘廢了,你還去店裏?人家佟沛帆是怎麽照顧殘疾人的,你能不能學學?”


    紀慎語說:“你欠下的單子都能糊牆了,我去給你出活兒,不知好歹。”他想去嗎?他恨不得黏在床邊守著這人,可那隻會讓師父更不滿意。再說了,兩口子總要有一個幹活兒養家嘛。臨走,他說:“我叫薑廷恩陪你。”


    不待他叫,商敏汝一家上門拜訪,今兒是十五,這兩家人向來一起過元宵節。紀慎語酸溜溜地說:“這下不用叫了,你青梅竹馬的好姐姐來,哪還用別人陪。”


    丁漢白辯解:“你都說是好姐姐了,甭醋了吧。”


    紀慎語頭一回噘嘴,還咬著牙:“別人不是西門慶,可我卻是出門賣燒餅的武大郎,你就是沒良心的潘金蓮!敞著睡袍給誰看呢,你知不知道檢點?”


    丁漢白發懵,哄著:“我錯了,我該被浸豬籠。”


    “呆著吧你!”紀慎語恨恨地說,跑走了。


    這一天著實不好過,丁金蓮緊了緊睡袍,甚至將被子拉高至胸口,緊捂著,決心遵從三綱五常。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他看紀慎語是山西老陳醋做的。


    醋得他一身疼痛變成酥麻,唯獨心口犯癢。


    那一壇成精的陳醋埋頭在玉銷記苦幹,今天隻有他來,前廳後堂都要兼顧。手沒停,青玉的瑞獸水滴和黃玉狗,款識有要求,仿古做舊樣樣都不能少。


    紀慎語替丁漢白還了一天債,午飯拖到下午才吃。一碟熗土豆絲,半碟小芹菜,二兩白米飯,沒吃幾口瞧見家裏的車開來。丁延壽左手拎餐盒,右手攥一隻糖葫蘆,步伐款款進了門,和藹可親地笑。


    紀慎語握著筷子,也跟著笑。


    丁延壽說:“把你那堆鳥食挪開,我給你帶了三菜一湯,還有點心。”菜當然是好菜,點心更是沒見過的,“老商給漢白帶的黑糖蛋糕,齁兒甜,你嚐嚐。”


    那一包包的八寶糖沒斷過,在加上眼前這蛋糕,紀慎語問:“師父,師哥是不是嗜甜?”


    丁延壽想到十幾年前,嗜甜的小孩兒多,可丁漢白那麽難纏的卻少有。糖罐子擱櫃頂都沒用,逼得人想擱房頂上,爾和可愈,廷恩采薇,哪個都哭著告過狀,無一例外是被丁漢白搶了糖。


    紀慎語早上還罵對方潘金蓮,這會兒吃著蛋糕幻想丁漢白的兒時模樣,笑得憨態可掬。打烊前,他將雕好的兩小件給丁延壽過目,順便為丁漢白美言,還得寸進尺地想幹預家法條例。


    丁延壽好笑地說:“昨天為他急成那樣,現在又囉囉嗦嗦,他那臭脾氣倒招你喜歡。”


    這“喜歡”二字入耳,好比魚雷入水,紀慎語把心髒從嗓子眼兒咽回去,說:“師哥人很好,手藝更好。”麵上波瀾不驚,內裏卻戰戰兢兢。


    好在丁延壽沒多說,反身關上庫門,捏著最小的銅鑰匙去開鎖,讓那幾塊極品玉見了光。紀慎語屏息靠近,頂上乘的凝脂白玉,沒雕琢就叫他一見傾心。


    丁延壽說:“市裏的新書記上任,其他同僚要一起送上任禮。”


    紀慎語問:“師父,那你要雕什麽?”


    丁延壽笑看他:“獨占鼇頭擺件,我管正麵,你管背麵。”


    外麵雨落下來,丁漢白就這麽躺臥一天,透過四方窗望見一院潮濕。他甚少傷春悲秋,此刻無聊得想吟一首《聲聲慢》。“……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情緒剛剛到位,院裏一陣踩水的輕快腳步,他的武大郎回來了?


    紀慎語傘都不打,濕著發梢撞開門,眼睛亮得像三更半夜的燈。丁漢白裹緊被子,確認自己足夠檢點,試探道:“先生下班了?”


    紀慎語屁股挨床:“師父要我與他合雕極品玉,雕獨占鼇頭!”他伸手想碰碰丁漢白,思及傷處壓下衝動,湊近又用頭發蹭對方的頸窩。


    “大師傅才有資格,我是不是能當大師傅了?”他低喃,夢話似的,“師哥,我要去路口給老紀燒紙,告訴他我能和師父一起雕極品玉了。”


    丁漢白說:“等晴天了,我陪你一起去。”他忍痛抬手,撫摸這顆撒嬌的腦袋,“晚上在這屋睡,省得你操著心跑來好幾趟。”


    夜雨不停,關著門窗仍覺煩擾,紀慎語洗完澡給丁漢白擦身上藥,晾幹時無事可幹,便伸手玩兒燈罩的流蘇。一抬眼,他對上丁漢白的目光,四下無人,一時無話,各自的眼神更不懂得避諱,互相看著。


    一個黑瞳仁兒,晦暗幽深,一個琥珀色,時常亮得不似凡人。


    情人眼裏出西施,紀慎語巴巴往上湊,被丁金蓮迷了心智。這時院裏一嗓子傳來,薑廷恩喊他去吃宵夜,剛出鍋的湯圓。


    他裝沒聽見。薑廷恩還喊,吃什麽餡兒的。


    他執意要先親了再說。薑廷恩到達門外,吃幾個呀。


    他一把捧住丁漢白的臉。薑廷恩推門,大力推薦黑芝麻的。


    門開了,紀慎語正襟危坐,沒竊了玉,沒偷了香,反倒紅了臉。仿佛在旁人的眼皮底下私會,刺激又害怕。他與薑廷恩離開,吃三個湯圓,端四個回來,應了和丁漢白的情況——不三不四。


    丁漢白吃著,紀慎語又伸手玩兒那流蘇。


    吃完,身上的藥早幹透了,丁漢白也忍夠了。他穿睡袍都要人伺候,待紀慎語給他綁腰帶時一把按住,說:“我又沒死,玩兒穗子不如玩兒我。”


    這瘋話沒頭沒腦,紀慎語被捉著手往下挪,燙的,燙得他一顫。他臉麵頓紅:“你這一身的傷,胸腹肩膀全腫著,怎麽還能有那個心思……”


    丁漢白說:“我一個巴掌拍不響,誰之前魔怔地盯著我,誰捧著我的臉一副癡態?再說,那玩意兒又不長肩膀上,再再說,我不是潘金蓮嗎?我就燥熱難捱,我就欲火焚身。”


    紀慎語蜷著手,睜不開躲不掉。這叫他怎麽辦?主動跨上去快活嗎……他難堪地推辭:“我還沒十七,來過兩回也就算了,不能這樣索求無度……”


    丁漢白摟他至身前:“春天一到不就十七了?過去的人十七歲都當爹了。”大手伸入人家睡衣裏,撫摸著,揉捏著,“這陣子哪兒碰過你?我把子子孫孫都給你,也叫你當爹好不好?”


    渾話一句接一句,紀慎語毫無招架之力,就亮著一盞燈,他被架上大腿,被穩穩地抱住。


    雨水更急,樹上鳥窩藏著溫暖,兩隻喜鵲傍在一處,啄著,勾著腳,羽毛濕了便振翅抖動。還有那富貴竹,那玫瑰丁香,都被摧殘得可憐兮兮。


    紀慎語伏在丁漢白的肩頭,心中大罵渾蛋王八蛋,可到了緊要關頭卻急切低喊:“小心傷啊!”一口熱氣呼出,他半合眼睛望著台燈,好好的玩兒什麽流蘇?


    又瞄到盛湯圓的碗,元宵節就這樣過完了……


    他陡然一個激靈,明天竟然開學!


    夜半,紀慎語呼呼大睡,丁漢白披衣補了通宵作業。你為我雕黃玉狗,我為你寫數學題,可真他媽的天生一對,金玉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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