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消失,空氣似乎也鬆弛起來,有了氣流波動。


    季玖知道他離開,心裏並不輕鬆,反倒是緊張而無奈。那是一種對局勢無法掌控的無奈,他居高位已久,慣了掌握權勢,最忌諱的就是對現狀的不知所以。這場突如其來的劫難,於心於身都是一種折磨。


    季玖僵硬的等了一會,確定那人徹底離開,才緩身站了起來,起身時晃了晃,似乎有些不穩。站定了,臉上卻是麵無表情,隻低頭望著地上那攤鮮血,暗紅血跡是一種恥辱的顏色,他的目光淩厲而凶狠,宛若刀鋒。非君非親,卻屈膝而跪,俯身叩首,隻為乞求。對季玖而言,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有生之年,都不曾想過會有這樣卑微的一天。


    心裏的恨意如洪水滔天。卻又始終夾雜著一股無能為力。除了這樣,他還能怎樣?對上這樣一個非人的怪物,他沒有選擇餘地,僅有的辦法,無非選擇最容易的方式解決。


    如今那人走了,雖走,卻並未答應他。季玖轉過身,滿臉血汙的看著屋外豔陽,不知道這件事究竟結束沒有。他想,最好是結束了。


    若沒有結束,又當如何?季玖無可避免的想到這一點,卻想不出對策來,隻好看著門外陽光絢爛,遍體生寒。


    連續的羞辱與自尊的對抗,季玖當夜終是病了。躺在榻上,冷汗連綿不絕,簌簌自汗孔溢出,季玖裹著被子,渾身濕透,卻牙關發顫,一陣陣的打擺子。


    郎中大夫來了好幾個,也沒有看出毛病來,隻開了些安神的方子,湯藥喂下去卻沒效果,季玖清醒的很,安神之藥對他毫無用處,烏黑的眸子始終是睜著的,瞪著屋頂,家人急得團團轉,不知這病是為何而來,去問他,他卻仿佛什麽都沒聽見,兀自遊神。那請來的僧人見他額上白布,倒是猜到幾分,卻承諾與人,不可泄露風聲。隻好閉口不言,無論季玖家人如何逼迫,隻合手念佛。最後夫人抱著兩歲幼女來了,將那軟綿綿嬌嫩嫩的小丫頭往季玖身上一放,走到一邊看著女兒在夫君身上爬來爬去,也不出聲阻撓。


    那丫頭嘴角掛著涎水,不明所以的望了望娘親,又看了會父親,呆了片刻,就伸著小胖手去抓季玖的臉,嘴裏咕噥著聽不清的童言,抓了季玖額頭白絹,又抓他鼻子,扒拉了幾下,季玖滿頭大汗的轉過神來,直勾勾的望著胸前女兒,小女亦望著他,突地咧嘴一笑,涎水滴在季玖臉上。季玖終是扯出了一抹笑容來。


    這場突如其來病,就這樣突然的好了。


    夫人鬆了口氣,此後在一旁端茶倒水不提,卻也不刻意過問夫君這場病的來由,雖是婦道人家,卻進退有度,頗有風範。


    不過病了三五天光景,季玖就瘦了一圈,且多了些怪癖,首先便是再不入那間居室。那曾是迎娶嫁娘時的洞房,夫人便是在那裏,從少女蛻變成少婦,轉眼這些年,這房屋細心布置,器具用品無一不熟稔,在房中閉著眼都可行走無礙。膝下一子一女,也是這床上所誕。季玖卻命人將那房屋鎖上。


    夫人心中驚詫且不舍,到底也沒說什麽,其實是知道,夫君心裏必定有事,且是不能提的事,既然不能提,那就鎖了吧。


    一把銅鎖將那門扉徹底關閉,窗戶也都用木條封死,動靜不小,卻因季玖是家主,也無人敢上來聞詢一句。況且是官宦人家,即使是下人們也都是經過調理,什麽當說什麽不當說,心裏跟明鏡似地,合家上下幾十張嘴,都閉得嚴嚴實實,連私下議論都不敢。


    季玖養了兩日,就恢複了精氣神,臉色又重新紅潤起來。這日閑來無事,在院中抱著小女吟書,他坐在石凳上,握著書冊,一手攬著小女,正念到《諫逐客書》“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小女在他懷裏臥著,乖巧的聽著,雖是聽不懂卻也覺得爹爹念得好聽。他的聲音輕柔,神態溫謙,仿佛低聲呢喃,卻又字字清晰,氣定神閑的吟書聲仿佛豔陽天的一縷清風,自河畔而來,帶著霧水之氣,攜著草木清香,泌入心脾。


    他吟的忘情,眉眼溫潤含笑,卻不知樹下陰影中,始終有一人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宛若時光回溯,倒退至一百五十多年前,那世沈清軒懷中攬著小寶,倚在涼亭裏吟書的光景,那時的他,則在這吟書聲裏愜意的消磨時光。許是終於失去,方知曾有過的美景良辰。人生若隻如初見,隻道當時是尋常。


    伊墨垂下眼,盤膝倚著樹杆坐下,靠著院中那株百年老槐,隻聽著那熟悉聲音的聲聲吟誦,再不去看他一眼。不能看,看不得。


    季玖念了一會,察覺懷中沒了動靜,低頭一看,小女已經合上眼簾睡了,鼻翼微微張動,睡得分外香甜,拇指含在口中,時不時咂一咂,稚拙無比的模樣,季玖失笑,放了書冊,將她口中手指輕輕摘了,小女夢裏少了東西,不安慰的皺了皺眉,垂下嘴角似是要哭,季玖正欲哄,她卻到底抵不過睡夢的誘惑,又睡著了。


    父女正在寧馨間,下人卻跑來稟報,宮裏張公公到了。


    季玖招來丫頭,將孩子遞過去,連忙走出內院。他此番回家,述職之外便是探親,不過一月時光,就要重回軍中,與將士們日夜相守。回來後進宮幾次,皆是快去快回,近兩年邊疆並無大事,南方狄蠻與五年前徹底降服,隻剩北疆匈奴。匈奴兵勇猛果敢,擅騎射,其技精快狠準,實在是朝中心腹大患,隻是三年前有北方遊商傳回消息,道那匈奴人內部起了紛爭,兩大家族互相鬥毆起來,便顧不上再來犯邊境,季玖潛探子去打探過,證明消息屬實,是以北疆太平幾年。


    這太平不過是暫時的,季玖知道,軍中將士知道,朝中大臣知道,天子更是知道。


    季玖換了官服,隨張太監入宮,禦書房裏隻有兩人,一人身著明黃長袍,正麵朝架上北疆地形圖,另一人一身青色儒衫,手中掂著一把折扇,側對著季玖,季玖來時,他們正喁喁低語。


    季玖跪下叩首:“微臣參見皇上。”


    天子頷首微笑,走到他麵前道:“季玖。”那聲音很是溫醇,卻帶了威嚴,季玖低著頭,道:“在。”


    皇帝讓他起身,問:“季老將軍最近身體如何了?”


    季玖答:“家父身體健朗,微臣返家前,他還與故友一起飲了酒,席中僅泡餅就吃了兩張。”


    皇帝笑了一聲,說好的很。


    季玖知道這不過是正事前的鋪墊,便立在一旁,等皇帝開口。


    不料皇帝卻遲遲不提正事,隻與他寒暄,問家中事,軍中事,募兵之事,練兵之事,又突然轉了話題,繞回他家中,譬如季玖長子功課之類。季玖一一作答,隻是心中揣測不定。


    好一會,皇帝才拿起案上一份奏章遞了過去:“這是一份緊急軍情,你看看。”


    季玖愣了下,雙手接過,打開細閱,越看臉上神色就越凝重起來,周圍氣氛似乎也隨著這份奏章的展開而凝滯。皇帝始終觀察著他的神情,那青衫人也在一旁站著,貌似眼觀鼻鼻觀心,實則將屋中所有細微之處都攬入眼底。


    終於,季玖合上奏章,深深吸了口氣,道:“季家三代忠良,子孫皆在軍中效力,從未發生過克扣軍餉之事,還請聖上明察。”


    皇帝高深莫測的笑著,從他手中拿了奏折來,放到一邊,似是隨手一棄,道:“我怎會懷疑你?”這話說得,實在是逾越了他們之間現在的身份。


    季玖怔了怔,下意識的看向一旁的青衫客,見那人似是什麽都不曾聽見般鎮定自若,心裏緊了一下,季玖默不作聲。


    皇帝望著自己幼時的伴讀,臉上仍是高深莫測的,頓了頓,道:“不要在京停留了,明日返回軍中吧。”


    季玖自進門,這才是第一次抬起眼來,正視著眼前帝王。皇帝愈發成熟,眉眼也陰沉許多,再不是少年時那個陰鬱卻尚能親近的落勢皇子,而是真正的天下君王。季玖知道,從他們季家合力扶持這位不起眼的皇子到登基為帝開始,他從原先的伴讀,已經回歸了他的臣子。


    季玖重新跪下,低聲道:“微臣告退。”


    一抬眼間,卻見那龍袍腰間的墜玉晃了一下,一隻緋紅九頭龜的玉墜。五年前他首次為將,率領兩萬部眾揮師南下,平定了南蠻,班師回京後,也是在這禦書房,皇帝笑容是真摯的,隨手拿了龍案上的獅頭鎮紙送他,那時他還年少輕狂,雖知不妥,卻也摘了腰間佩玉送過去。正是緋玉雕成的九頭龜。


    季玖不知他是刻意在今天佩上它,還是其他。但他寧願,眼前威嚴日益深重的帝王,隻是突然心血來潮,佩了那玉飾。


    季玖退去,身後皇帝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裏,頓了頓,才重新看回那張軍事圖,看了片刻,突然開口道:“你覺得此人如何?”


    那青衫客噙著笑,答道:“陛下,君子如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皇帝又沉默,“我若用他掃蕩匈奴,如何?”


    “陛下,”那人遲疑了一下,道:“季將軍天生將才。”


    “哦?”


    “五年前他以兩萬兵士,遠走蠻荒之地,翻山越嶺,跨河渡海,直逼敵方心口,一戰而成名。卻無人細想過,北方兵卒如何克服南方氣候,又如何一路追尋敵方蹤跡,不被敵將所布迷障而誘惑,直搗老巢,這一仗,全倚仗將領的決斷,何去何從,必須算無遺策,才能成此奇功,若一步走錯,兩萬士兵和將領們都將困絕而亡。季將軍首次領兵出戰,就展現了他武將的天賦。若是派他出兵匈奴,定不會有負所托。”


    皇帝一直看著那地形圖,這時才轉過臉來,“既是如此,愛卿剛剛為何遲疑?”


    “陛下,”那人苦笑了一下,方才道:“臣隻是想,陛下是想讓他成為出生入死戰功卓著的將軍……還是……將他留在身邊。”


    皇帝心思被一語道出,卻也不露喜怒,隻看著那人片刻,仍是從容的,問:“若朕既要他為朕平定天下,又要他留在朕身邊呢?”


    “君子如蓮。”那人跪下,低聲道:“或折下待萎後棄之,或任其展露風華。”


    皇帝靜了片刻,道:“退下吧。”


    季玖騎了馬,匆匆離宮,到了街市時無意中一瞥,看見了拐角走出的一人,由遠及近,做道士打扮,白發童顏,有幾分仙風道骨,心中一動,季玖勒緊馬韁,身下馬兒輕嘶一聲停了蹄,這聲馬嘶引起了那道人的注意,他原隻是出來采買,不曾注意路人,此番抬頭,與季玖打了個照麵,兩人俱是一驚。


    道人驚的喊出聲:“沈清軒!”


    季玖驚的是他眼中那見到久別故人方有的驚愕與狂喜。季玖非常確定不曾見過這道人,但這道人雖喊得是陌生的名字,眼神卻是直直的看著自己,沒有一絲認錯人的影子。


    季玖腦中極快的一轉,低頭看了眼自己手腕,那蛇吻般的胎記上多了一圈牙印,心中跳了一下,季玖不願意回想起那件事,重新抬頭,要和那道人說話,才發現麵前已經無人了。


    季玖在高頭大馬上朝遠看,那道人在巷子裏瘋了般狂奔的背影,哪裏還有一點剛剛仙風道骨的模樣,隻是他跑了幾步,一晃已經奔出很遠了,季玖就知道,這道人是真有術法在身的。可惜,人已經不見了。


    季玖暗歎一聲,策馬回府。


    那道人正是許明世,他使了術法一路狂奔,奔到一家客棧前上了樓,猛地推開客房的一扇門,衝著正坐在窗前觀望的青年人大喊一聲:“我找到你爹了!”


    青年人登時站起身:“當真?”


    “當真,眉眼一模一樣,決不會弄錯。快走快走,他騎馬的沒我們快。現在追上還來得及。”說著許明世就要走,跨出門欄了,才發現背後人動都未動,隻是在那處站著,似是在想些什麽。


    “怎麽不追?”他狐疑的問。


    “你去打探打探,他現在是何人,年歲幾何,可有家室,可有官職,打探清楚了再來報我。”沈玨靜靜道:“還不快去!”


    許明世頓了頓,立時遵命跑的沒影了。隻是心裏哀歎年輕時氣血方剛,殺了人家父母,現在倒好,這狼崽子學的跟沈清軒一模一樣,滿肚子算盤也不知道究竟作何打算,這恩怨,何時才能了結呢?現在完全拿他當傭人使喚了。


    又忍不住埋怨伊墨,做什麽把小狼崽子丟下自己去尋沈清軒,結果倒連累他受苦。


    許世明腹誹歸腹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老老實實為他人奔波。


    其實也是為難他了,伊墨去尋沈清軒,沈玨非要跟,伊墨又是我行我素的性子,帶他在身邊百年已經是極限,再說到底沒有血緣,這樣跟著自己身邊到底算什麽呢?沈清軒是希望小寶自己獨立的,所以某個晚上,伊墨就丟下他自己走了。沈玨孤身一人,終究是惹了禍,與一孤山上老鬼鬥上了,那鬼物也是千年修行,小狼不過百年而已,高低立顯,小狼受了重傷,幾乎斃命。還是伊墨聞訊而來,救他一命,雖是活了卻一直昏迷不醒。伊墨又花了二十年光陰,去南海靈山守著一株仙蕊,花開時采下,喂給了他。守了幾天知道他快醒了,也知道自己耽誤了沈清軒轉世的時辰,喚來許明世看護小寶,自己才離山繼續去尋沈清軒。


    父子二人就此走散,沈玨醒來後知道自己誤了事,也沒臉去找伊墨,隻能拽著許明世,去尋爹爹轉世。


    現在爹爹找到了,父親一定也在附近了,沈玨滿心羞愧的想著,若是因為替自己療傷而耽誤的二十年,讓他們失去了這世的機緣,他做什麽,才能彌補回來?


    若彌補不回來,他有何臉麵去見父親?


    沈玨隻能默默祈求這份機緣仍在,卻也是明白的,二十年光陰呢,尋常人家哪一個不是娶妻生子了呢?況且他爹爹此世是大貴之人,恐怕,來不及了吧。


    抬眼望了望窗外,窗外陽光正是好著,偶有微風拂麵。沈玨心中陰霾也揮散了些,不管怎樣,他找到爹爹了。


    這樣想著,他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來。笑容清潮,純真無邪,宛若幼時那個偎在爹爹懷裏撒嬌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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