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玖回府後命人打點行裝,告別家眷,又上了路。此一番路途雖是不遠,策馬不停也需小半個月,隨身兩名侍衛護著,季玖卻沒有太過著急趕路,一路上翻山越嶺,偶遇美景也喚著侍衛牽著馬兒一起徒步行走,行程雖是不慢,卻也快不到哪去。一路行下來,景色逐漸荒蕪,孤山獨嶺,人聲漸微,飛禽走獸倒是多了起來,其中屬猿聲最大,尖銳而高昂。季玖勒住馬韁,聽著那猿聲陣陣,也不知從何處溜出一絲惆悵來,輕歎一聲。心中陰霾始終是散不開。


    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勒住馬韁的手,手腕上的茶色蛇吻印記依舊,仿佛天工造物時遺漏的一點瑕疵。季玖卻越來越覺得,這並非尋常胎記。或許,每個人身上那些經年不退的印記,都是牽扯著前生往事的吧。他這樣想著,又覺得自己可笑。原是不信的人,現在卻偏信了妖鬼之說,隻是這些事確實是發生了,盡管荒誕不經,但發生在自己身上,再荒誕,也得認。


    季玖認了。認了,卻不等同認命。他與那妖物結了仇,盡管知道這仇是前世帶來,他來尋仇無可厚非,隻是手段過於齷齪了,季玖不屑!


    他不屑他。


    若是堂堂正正上門尋仇,就是身家性命都賠上去,季玖也認了。隻當這是自己該受的,受就受了。可那妖卻不是。那妖用了這樣的手段,這般羞辱,季玖從心裏恨上了他。


    猿聲仍在尖叫著,響徹寰宇。季玖回過神,臉上掛上了笑,招呼著兩名侍衛,繼續揚鞭策馬,趕回軍營。


    一路上,他臉上的笑都未放下來過。


    身邊人早已習慣他的笑容,並不以為意,人人都知道季將軍脾氣好,性情也好,見人三分笑,不論高低貴賤。笑的溫文爾雅,叫人一看便覺得親近。


    卻不知他此時駕著馬,腦中想的卻是離家前他囑咐精明之人在城中暗訪的道士,不知何時才能得到消息。那名道人鶴發童顏,想來必有法力,若是能尋來,說不定能將其中蹊蹺弄清許多。甚至……出手降了那妖物,也不是沒有可能。


    有些仇恨,隻有鮮血才能洗刷。


    一路胡亂想著,又趕了幾日,回歸軍中。


    營中黃沙漫天,馬蹄奔騰,戰鼓聲聲大作,將士們正在校場練兵。頭上烈日高照,揚起的塵土覆滿臉頰,又被汗水衝刷出溝壑,每一個人看起來都麵目不清。每一個麵目不清的人臉上,卻有一雙男兒鐵骨錚錚本色的驕傲眸子。季玖翻身下馬,自他們麵前走過,身後兵士都在低聲歡迎:將軍回來了。季玖應著,揮手讓他們繼續操練,臉上卻露出真心的笑來,眼睛都彎成了月牙,眼角處隱約幾道細紋,更添一份成熟。


    回到中軍大帳,季老將軍穿著甲胄,正在案前寫奏章,季玖一身輕袍便服走進去,喊了聲父親。


    “小玖,”老將軍抬起臉來,須發皆白,放下筆問:“家中如何了?”


    “一切都好。”季玖答著,道:“軍中無事?操練的這般緊張,是要出兵?”


    “就前兩日,有小股匈奴兵來犯,被趕了回去。”老將軍道:“你如何看?”


    季玖微微蹙起眉:“看樣子,匈奴王廷的內部紛爭已經解決了。不知來犯人數多少,可抓到俘虜?”


    “抓到了兩名,你去審問吧。”老將軍起身走到一旁,又道:“這裏有一封信,你也看看。”說著從懷裏取出一份信件來。


    季玖接過,卻是一份密件,裏麵寥寥幾句話,說的是自他離京,皇帝早朝時龍威震怒,暗指有人汙蔑朝廷將領,雖未指名道姓,卻說了一句男兒們血戰沙場,朝堂之中卻有人置他於死地,其心叵測,國家蠹蟲也!


    季玖放下信箋,取了火撚子,燒在銅盆裏,一聲不吭。


    老將軍看著那火苗將信箋化成一堆灰,歎道:“克扣軍餉之事,我原意讓你壓下,你卻偏要提。現在惹火燒身,那張郎將身後是相國支撐……”


    “爹爹怕了?”季玖抬起臉,反問。


    “為父老矣,不知何時就會離世,你尚年輕,平白身邊多出幾條豺狼,我怎麽能安心去?”


    “無事。”季玖說,語調淡淡的,“皇上現在還需要季家將領為他血戰沙場,匈奴未平,季家尚能苟安。”


    “若皇帝要你為他平亂匈奴呢?”老將軍反問。


    “身為臣子,自然是為君效命。”季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灰屑道:“這便是季家子孫的命,來日若得機緣,與匈奴同歸於盡,也省的皇帝不放心。待那日,四海內外皆臣服在天子腳下,手握兵權的季家也功成身退,將軍戰死沙場,隻留幼子,皇上會好生相待的。”


    季老將軍聞言怔怔站在原地,似是屏住了呼吸,隻望著自己兒子,那張年青的臉上是雲淡風輕的,蘊著一種寵辱不驚。心裏寬慰了一些,又覺酸楚。


    亦無話可說。隻是不知純純稚子從何時開始,變成了現今男兒。


    似乎是從進宮伴讀開始,與那時的落勢皇子,此時的九五之尊朝夕相處,逐漸將世事看透。


    可當年,也是他季玖憑著熱血方剛的意氣,強行將整個家族榮辱卷進了皇位之爭裏的!是他不顧祖訓,不顧身家性命,為落勢的皇子爭權勢,甚至瞞過父親耳目,最終事發,險些害的季家滅門之禍。若不是季家原就樹大根深,這樣的劫難,早己被滿門抄斬了。


    季老將軍想起往事,忍不住唏噓。那時他是弱冠少年,便狠心做了這事,將季家上下上百口扯進去,立誌要扶持伴讀的皇子做皇帝。問他緣由,他隻說,這會是個好皇帝。


    就這麽一句話,險些毀了季家三代名將的忠良名聲。


    他要讓那四皇子做皇帝。那皇帝卻手段狠辣,登基一年後點火將前太子、親兄弟活活燒死的皇帝!


    季老將軍看著兒子,看了許久,終是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當年你執意扶持他,可曾想過今日?”


    季玖沒料到父親會這樣問,愣了一下,很快回神道:“當然。”


    “那……為何?”


    季玖不答,隻看著那案上鋪開的軍事圖,看了很久,才垂下眼,低聲道:“我是將軍之子,自小精讀兵書,注定要上陣殺敵。別的皇子或許都會是好皇帝……但隻有四皇子讓我覺得……我可以成為名揚天下,治國安邦的將軍。”略頓,補了一句:“皇子中,隻有他能成全我。”而其餘皇子,則隻想坐擁眼前這天下,沒有那份野心勃勃。


    季老將軍聽懂了。是的,哪一個將軍,不想千古揚名?哪一個帝王,不想橫掃天下?他們不過是,惺惺相惜。


    所以當年未及弱冠的季玖,願意為他舍命。所以現今的帝王,願意成全他的理想。這是他們共同的理想。


    縱使知道一旦理想化為現實,等待他們的,將是史上司空見慣的那些下場。也義無反顧。


    老將軍坐回椅上,重新看著那份地圖,終是說了一句:“隻盼你心願達成,將來在沙場上與匈奴同歸於盡,尚能保家族安寧。”


    “父親放心,”季玖微微笑了笑:“匈奴掃定,孩兒當死。”


    一字一句,字字千斤。


    儼然已將這天下領土謀劃與胸,隻等時機一到,風生水起!


    天色暗下來,軍營空地上燃了些篝火,軍士們盤膝圍著篝火坐了一圈,正捧著粗瓷大碗果腹。季玖從地牢裏走出來,地牢之上的空氣裏飯菜飄香,混合著泥土與士兵們身上的汗味,還有不遠處的馬廄裏,牲畜的腥臊氣味,這些混亂的氣息攪拌在一起,籠罩了軍營上方的天空。


    卻有一種如歸家園的感覺。


    季玖也取了一方粗瓷大碗,盛了些湯湯水水,又拿了兩個死麵餅子,坐在了兵卒身邊。


    士兵也慣了,見他來了自覺地讓開點位置,等季玖坐下,一圈人照舊低了頭吃喝不休。吃喝完,勞累了一天的士兵門各自回營休憩,輪值的則提著長槍站回崗上,換下先前的兄弟去休息。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裏默契的進行著。軍營的生活向來如此,沒有什麽樂趣,沒有什麽悠閑,時時刻刻都繃緊腦中那根警惕的弦,隨時提起兵器迎敵。


    雖是三年無戰事,統帥卻治軍嚴苛,隊伍從未有一絲散亂過。那些聚眾吃酒,群聚賭博之事,更沒有一樁。有人暗地裏傳言,道這支隊伍另有一名,名曰:季家軍。


    也非譫妄。軍中統帥乃季老將軍,其餘將領除季玖外,更有大數乃季家門客。隻是季家三代名將,樹大根深,無人敢多言。朝中有人揣測,皇帝是季家扶持上位,隻怕季家會越做越大,將來成朝中大患。這樣的風言風語,從沒有斷過一天。季家人隻好更兢兢業業,操持軍務不敢懈怠。季玖曾笑言,隻怕越是如履薄冰,這冰就裂的越快些。


    這話雖是笑著說的,卻決計不是玩笑。季家現在兩位將軍都知道,腳下這冰遲早會碎裂。他們也都想過,這一天就是匈奴平定之日。


    隻是誰也不曾料到,季玖心中早已有了決斷——用這無雙年華,換季家往後數十年的平安喜樂。


    所以,季玖長子,自幼隻讀詩書,不教武藝。


    季玖有時想到自己兒子,覺得那是太遙遠的事,他不過是個普通人,為自己子孫鋪路也隻可鋪幾十年的路,往後再怎麽走,他管不上,也不想管了。那時也已經沒他了——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


    吃完飯,季玖回帳休息,躺在床上卻又睡不著,隻好披了袍子,挑亮油燈起身看書,剛閱完一頁,案上燭火晃動了一下,而後滅了。


    季玖心中一凜,維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那燭火滅了,再未亮起。桌案對麵,卻影影綽綽,有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如此熟悉,僅一夜而已,季玖卻將他記的刻骨銘心,當下渾身冰冷起來,如墜冰窟。


    季玖想說話,張口,卻出不了聲。季玖試圖站起來,卻發現手腳不再受自己管轄,一動而不能動


    即使光線如此黑暗,季玖卻看到一雙眸子,如潛伏在叢林深處的野獸,有著不容忽視的光。仿佛獵物一樣被牢牢盯住的感覺。


    那人靠近過來,與暗夜裏湊到他的身前,微微傾下腰,冰冷卻又隱著灼熱的視線在他麵上梭巡,宛若視察自己領土般的肆無忌憚。那人看了很久,而後靠近在他的耳畔,低聲念了一句:“你怕我。”


    那人說:你怕我。聲線是沙啞的,音調有一種冰冷的金屬質感,匿著一股無奈的哀傷。季玖卻聽不出來。


    季玖隻聽那人說:你怕我。說的幹脆,仿佛挑釁。季玖在心裏冷嗤一聲,知道自己說不出話,索性不應。怕不怕,承認不承認,於他來說並無分別。他現在被這妖物所拘,動彈不得,甚至連開口喚人的機會都沒有。坐以待斃,大約就是形容現在了。


    季玖不答,那人也就維持著這樣傾近的姿態,雙方不動聲色的僵持著。


    時光在緩緩流逝,季玖腦中逐漸安靜下來,直視著那人的眼眸,展露出一種剛硬的不妥協。最壞的遭遇他已經曆過,無非是恥辱和疼痛,一次和兩次並無分別,季玖很明白這一點。他無力改變現狀,起碼此時不能。他是清醒的季玖,分得清利弊,從不讓自己陷入混亂裏,所以,如果不能翻局,那就咬牙忍了吧。那樣的事,逃脫不掉,隻好屈辱忍受,隻是休想讓他妥協。他絕不妥協!


    季玖的眼睛是憤怒的,帶著不加掩飾的恨意,憤恨的火苗在他眼中升起,灼傷了另一人的眼。


    那人伸出手,撫向他的臉,手指冰涼的在那臉上摩挲而過時,有著一絲絲不為人知的顫抖。


    季玖不堪其辱,咬牙閉上了眼。再不去看他。他的前世,隻會癡癡望他,他的今生,卻連一個眼神都不屑給他。


    究其原因,不外是前生願意舍棄一切的沈清軒,成了今世雄心壯誌的季玖。


    根骨富貴的紅塵中人,伊墨想,他前生為自己舍了一切,不謀功名前程,隻蝸居在小小雍城裏打理家業,陪伴在側。今世合該是舍棄情緣,隻謀野心的季將軍。又忍不住想,若前世的沈清軒沒有癡纏他,是不是今世,就可以洗盡鉛華的陪在自己身邊了?伊墨不知道。


    那些命數過於奧妙,他不過修行千年,哪裏又看得透。


    伊墨停下了撫摸的手。


    季玖在等待片刻過後,重新張開了眼。


    燭火又亮了起來。


    那人已經收回身,隻立在自己身前。季玖還是不動,靜觀其變。


    伊墨垂眸看了他很久,才說了一句:“殺業太重,命貴而壽短。”


    季玖不料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愣了一下,隨即冷笑。他自然知道自己命短,若是命長,才是真正毀了季家。為保子孫,他自當命短。伊墨看出他的不屑,也知他心中所想,不由想到一百五十多年的尋覓,這一世,就算遠遠看著,卻又能看多久?不過十幾年而已。時限一到,這人殺業這般重,誰知還會不會輪回成人,許是畜生也未必。到那時,他又去哪裏尋他,哪裏能找得到他?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想抱你。”


    季玖更是不屑,仍是不做聲。他不知術法已解,隻是不願意同他多說一句話。


    隨後被人抱起來,走向床榻。


    他的臉上已經白了,身體僵硬,如同木偶。


    伊墨將那僵硬肢體抱在懷裏,緊緊擁著,仿佛懷裏還是那世喜愛他卻不敢說出口的沈清軒;明知人妖殊途,也要強留的沈清軒;明知強留,卻又不舍得放開的沈清軒;連一句喜歡,都藏了一生至死才敢說出口的沈清軒……生怕他來世尋他,生怕他真的喜歡了,在尋覓中受苦。


    有些事情,隻有百年過去了,他才能看的清楚。逐漸明白,沈清軒在那個年月裏,是如何膽戰心驚又情不自禁的過著每一天。


    伊墨將季玖死死摟在懷裏,懷中人的呼吸聲是忍耐的沉重,肢體是僵死的幹硬。


    夜深了。


    季玖不著一縷棉絲的躺在榻上,身側那人將他摟著,同樣的光口裸。薄被裏的肢體是被迫交纏的,季玖的額上泌出大滴汗水,濕潤了額角。


    由始至終,伊墨都用臂膀將他在懷裏鎖緊了,仿佛懷抱著稀世珍寶,小心卻又用力的緊縛,像是害怕被人搶走。偶爾低下頭來,在那潮濕額上舔過,嚐到的汗水有一股鹹味,鹹到讓他舌根發苦。動作裏有散亂的發絲撩過他的唇邊,伊墨在上麵輕輕吻著,姿態是他與季玖都看不見的虔誠。


    季玖的眼睛始終是閉的,看不見他,也看不見他眼裏的自己。這樣的事連同今夜他也才經曆兩次,無從分辨好壞,無從分辨輕重,也沒有這份心思。


    卻不知道身上那人由始至終,都小心而輕柔的動作著,一如猛虎細嗅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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