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訟師何出此言!”王鵬程的訟師立馬跳出來道,“王母守寡十餘載,王鵬程身為其子,可曾短缺過衣食?”


    “善事父母隻是衣食無缺嗎?”廖氏訟師道,“我聞王鵬程平素養鳥,也不曾短缺過什麽。難道父母孝順之道竟與此類禽獸無異?”


    王鵬程的訟師叫道:“衣食無缺隻是其中一項,善事父母自然不止如此。”


    廖氏訟師拱手道:“願聞其詳。”


    王鵬程的訟師似覺察自己過於激動,落了下乘,很快調整心情,道:“何以為孝?子曰:‘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眾所皆知,王鵬程子承父業,經營布莊井井有條,已有十餘載,在談陽縣薄有聲名。是孝非孝,眾人皆可以為證。’”


    廖氏訟師道:“孝乃是善事父母。王鵬程無改於孝道,隻針對於其父。對於母親之孝,又在何處?”


    王鵬程的訟師道:“你口口聲聲聲稱不孝,且問王鵬程又不孝在何處?”


    陶墨渾渾噩噩地聽了這麽久,終於聽到重點,不由精神一振。


    “忤逆!”廖氏訟師冷冷地吐出二字。


    王鵬程有些跪不住了,悄悄望了廖氏一眼。


    廖氏似乎也有點不安,又偷偷看了自己請的訟師一眼。


    訟師正在觀察對手的反應。


    而對手……


    則是在看新來的縣太爺。


    陶墨手捏著驚堂木,慢慢移到胸前。


    此時,大多數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連從頭到尾都像在看戲的金師爺都忍不住緊張起來。


    ……


    究竟敲不敲啊?


    他們眼睛都緊緊地盯著那隻抓著驚堂木的手。


    “究竟如何忤逆?”陶墨摸著驚堂木,問道。


    眾人看他沒有敲的意思,都收回目光,心底不知怎地,竟有些失望。


    廖氏訟師回神道:“‘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王鵬程鰥居多年,不思續弦,為王家留後,更屢次因此事頂撞其母。禮記有雲:孝子之養老也,樂其心。可見善事父母的善事並不僅僅奉養,且要順從父母之意,莫讓他們晚年憂心,食不下咽,寢不安枕。”


    王鵬程麵有愧色。


    王鵬程的訟師正要說話,就聽陶墨心有戚戚焉地頷首道:“能從母之言,是幸事。”


    幾人也不知他因何感觸。廖氏訟師見狀對己有利,便道:“既是如此,請大人判王鵬程輸。”


    “判他輸?”


    王鵬程的訟師急道:“不可不可。我還有未盡之言。”


    “你莫要多說了。”陶墨擺擺手道,“我雖然聽不太懂你們在說什麽。但我也知,忤逆父母不對,無後繼嗣更不對。所以本官決定……”


    廖氏訟師一臉喜色。


    “判王鵬程杖責三十!”陶墨道。


    “……”


    舉堂肅靜。


    莫說廖氏和王鵬程愣住了,連兩個訟師也愣住了。這種案子與其說是告對方,倒不如說是爭個對錯。按往例,這種案子即便輸了,也不過罰些銀錢,有明麵上的,也有暗地裏的,是個縣官審案的辛苦錢。在談陽縣這種訟師雲集,視公堂為後院的地方,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公堂是常事,從來不曾聽說要打人的。


    金師爺總算反應過來,見陶墨傻乎乎地看著堂上,似乎在等人行刑,連忙幹咳一聲道:“紅頭簽。”他既為師爺,自然會盡師爺的本分,隻是其他事卻不是他這個“弱水三千中的一瓢”所願意顧慮的了。


    陶墨慌兮兮地抓過一根紅頭簽丟下去。


    堂役喜滋滋地上前,將王鵬程按倒,舉起木杖就往下打。


    這可是油水啊。


    隻要打得不重,挨打的倒黴鬼就會知道堂役手下留情,事後一定會送上感謝銀。這也是慣例。堂役們可沒想到新官剛上任就送上這樣一筆好處,好讓他們舒舒服服地過年。


    這個王鵬程在談陽縣也算有頭有臉有名氣,油水不少,不拿白不拿。


    王鵬程前兩下挨得有些發懵,到第三下才吃痛地叫起來。


    廖氏一看,淚珠子就啪啪地掉下來,一口一個心肝,但見那些堂役不住手,隻好跪求陶墨,嚎啕道:“婦人見識短淺,大人莫與我計較。放了我兒吧!我今後再也不敢告狀啦!”


    陶墨哪裏受得住她的眼淚,連忙擺手道:“莫打了莫打了。”


    堂役意猶未盡地住手。


    廖氏慘叫一聲,撲到王鵬程身上。


    王鵬程本來被打得小痛,但被她這樣一撲,身上傷口頓時火辣辣地燒起來,雙眼一翻白,幾乎要昏死過去。


    還是兩位訟師將廖氏請開,才讓他喘上氣來。


    陶墨對王鵬程道:“你看,你母親多麽疼愛你。”


    王鵬程翻了個白眼。


    兩個訟師麵麵相覷,打成默契,都拱手道:“還請大人速速審結此案。”


    陶墨看向金師爺。


    金師爺畢竟是老手,寫下案詞讓訟師過目。


    訟師一看,都是稱讚他們母子情深的恭維,都很滿意。


    於是,此案就在一頓棍棒下落寞。


    王鵬程被扶走,陶墨追在他身後叮囑道:“日後一定要多孝順母親,多聽她的話。”


    “……”


    王鵬程很快被拖得不見蹤影。


    陶墨追不上了,才訕訕回轉,正好老陶和郝果子出來。


    郝果子撲上來道:“少爺真威風!”


    老陶臉色不大好看,別有深意地看著金師爺。


    金師爺施施然地站起來,朝陶墨豎起拇指道:“東家頭一次審案便能想出這樣的奇招,真是讓人佩服。”


    陶墨道:“我隻是想讓他記住教訓。”


    金師爺頷首道:“也是。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本不該拿到公堂上來宣之於眾。東家這招殺雞儆猴用得巧妙,想必以後也不敢有人再犯了。”


    陶墨聽得茫然,“什麽殺雞儆猴?”


    金師爺給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悄然告退。


    老陶見陶墨雲裏霧裏,便解釋道:“他以為少爺是故意打那個王鵬程,省得縣裏的百姓再拿這樣小的事情告官。”


    陶墨搖頭道:“我並非此意。隻是聽王鵬程忤逆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過去的自己,忍不住想痛揍自己一頓。”


    “……”


    也就是說,剛才王鵬程成了陶墨打自己的替身?


    真不知王鵬程若知道真相會如何想。


    老陶和郝果子對視一眼,都覺得此秘密還是保守起來較佳。


    老陶意味深長道:“少爺,此事莫要宣揚出去。”


    陶墨下意識地反問道:“為何?”


    老陶道:“我怕老爺的事讓有心人查到,又是一場風波。”


    陶墨黯然地點點頭。


    老陶臉色一緩道:“少爺坐了這麽久的公堂,一定累了,不如回去歇一歇。”


    “好。”陶墨扯了扯郝果子的袖子,“你來。”


    陶墨找郝果子自然是為了顧射。


    隻是郝果子對顧射卻是滿腹怨言。


    “你見到顧射了嗎?”陶墨期待地看著他。


    郝果子搖搖頭道:“沒見到。”


    “啊?為何?”陶墨心中一驚,頓時坐立不安。


    郝果子冷哼道:“那顧射架子大得很。每日都有許多人在他府外投帖拜見,他隻挑揀一兩個見麵。”


    陶墨急切道:“你見到了麽?”


    “自然沒有。我隻是個下人,他們府邸的門房聽說隻來了我一個,差點連拜帖都要丟出來。”他還是頭一次遭逢這種待遇,心中滿是憤怒。


    陶墨擔憂道:“怪不得他要我親自去他府外等候。唉。這次我不去,他說不定會惱我。”


    郝果子道:“少爺你今天第一次審案,舉縣皆知,他焉有不知之理?”


    陶墨道:“但願他能諒解。”


    郝果子看他癡癡傻傻的,不禁勸慰道:“我看那個顧射也不是什麽好人,少爺還是莫要與他往來的好。”


    陶墨有種心事被看穿的尷尬,“我隻是想向他學習。”


    “他有什麽好學的?”


    “我也不知。”陶墨想了想道,“但他整個人給人一種很本事的感覺。”


    “……其實金師爺也挺本事的。”


    “嗯,所以我將他請回來了。”


    郝果子心驚。難道少爺想將顧射也請回來?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顧射這樣的個性怕是不會願意,才稍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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