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大腿一顫,老陶的手打滑落空。


    “抱歉。”陶墨低聲道。


    老陶若無其事地繼續推拿,“少爺凡事以平常心相待便是了,不必妄自菲薄。”


    陶墨雙手撐在身體兩側,小心翼翼道:“老陶,你不怪我?”


    老陶道:“我若怪你,少爺能改嗎?”


    陶墨張了張嘴,低頭道:“我會盡量忍耐的。”父親死後,他視老陶與郝果子為親人。


    老陶唇角微揚,“男子漢大丈夫,焉能事事忍耐?”


    陶墨一怔。


    老陶鬆開手,拍了拍被按得發紅的膝蓋,幫他將褲腿放下,收拾好藥,站起身道:“罷了。人生在世,難得清醒,也難得糊塗。”


    陶墨茫然,“難得清醒,也難得糊塗?”


    老陶道:“清醒於情感,糊塗於世俗,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陶墨將這句話細細品了三遍,才恍然道:“你,你是不反對了?”


    “顧射,顧弦之,”老陶輕輕一歎,笑道,“這樣的人,本就該讓天下男女都趨之若鶩吧。”


    陶墨先是傻笑,隨即黯然道:“是了。他本該是天下的。”


    老陶道:“當今天下除了皇上是天下的,本該為天下兢兢業業,鞠躬盡瘁之外,誰都不該是天下的。”


    陶墨吃了一驚。他還是頭一次聽老陶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老陶道:“難道不是?皇上坐擁天下,又何嚐不是承載天下?”


    陶墨搖頭道:“我不懂。”


    “不懂便不懂吧。”老陶道,“你隻消記得這世上很多不可能的事並非它本身難以實現,而是在它實現之前已經被人否決。”


    陶墨眨巴著眼睛。他雖然一時三刻未能領悟他言下真意,卻已經將這句話牢牢地記在心裏。


    老陶聽見腳步聲,拍拍肚皮道:“說著說著,肚子餓了。”


    郝果子笑眯眯地端著托盤往裏走,“今天有糖醋……啊!”


    老陶看著砸在地上的飯菜和五體投地的郝果子,慢悠悠地從懷裏掏出傷藥,安撫他道:“沒關係,還沒用完。”


    回談陽縣第一日,陶墨很忙,忙著處理衙門公務,足不出戶。


    第二日,陶墨依舊很忙,足不出戶。


    第三日,不出戶。


    第四日,不出。


    第五日,不。


    ……


    至第八日,金師爺閑著沒事將一部分的文案拿到院子裏曬。


    陶墨坐在石凳上,望著天空發呆。


    “東家不出門?”他隨口問道。


    陶墨下意識回答道:“我很忙。”


    “忙什麽?”金師爺十分愧疚。沒想到東家很忙的時候,他閑得想打瞌睡。


    “忙著處理衙門公務。”


    金師爺溫柔地問道,“什麽公務?”他非常想知道除了他處理的那些之外,究竟還有什麽公務是輪到陶墨處理的!


    “囤積的……”陶墨猛然回神,看是金師爺,臉上刷得紅起來,“沒,沒什麽公務。”


    金師爺在他對麵坐下,“東家有心事?”


    陶墨幹笑著搖搖頭。


    “東家若是想去看顧公子,隻管去就是了。”金師爺道,“不必瞻前顧後。”顧射的身份背景是他說穿的,看到陶墨這般苦惱,他多少也有些內疚。


    “你怎麽知道……”陶墨紅著臉看他。難不成他的心事竟是整個衙門都知道了?


    金師爺道:“顧公子雖然是顧相之子,但他無功名在身,隻是一介布衣。何況顧相位高權重,與談陽縣有萬裏之遙,東家不必擔心有什麽風言風語。”


    陶墨這才知道他相岔了,垂頭道:“我並非擔心這個。”


    金師爺挑眉道:“那東家是擔心自己會連累顧公子?這更不必擔憂。知府衙門杖刑之事可一不可再,想那知府吃了雄心豹子膽也絕不再動顧公子一根汗毛。不止如此,隻怕別人若是想動顧公子,他也不會依。”顧相的兒子若是在他的地盤上出了事,他一樣吃不了兜著走。


    陶墨道:“也不是這個。”


    饒是金師爺自詡智計過人,也猜不透他的想法。“那東家是擔憂什麽呢?”若是換做常人有這樣一個與顧弦之結交的機會放在眼前,隻怕笑著撲過去了,哪裏還會左右為難,裹足不前?


    陶墨歎氣道:“我隻是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


    越是靠近顧射,他便越受他吸引。正如老陶所說,天下間的男女都會對他趨之若鶩,而自己不過是這茫茫人海中的滄海一粟罷了。無才無貌,還是個男子。光是想想,便覺天昏地暗,毫無希望可言。


    以前不知顧射是顧弦之,他還能自欺欺人,渾渾噩噩。如今知了,這千山萬水的阻隔便實實在在橫亙在兩人之間。縱然老陶說並非全然沒有希望,不必妄自菲薄,但在他看來,這希望與滄海尋一粟何異?


    ……


    既是如此,他不如早早斷了這份妄想,也好過日後斷肝腸。


    “東家?!”金師爺震驚地看著兩行清淚自陶墨眼中落下。


    “你做什麽?”郝果子不知從哪裏跳出來,一臉戒備地瞪著金師爺。


    金師爺無辜地攤手道:“我什麽也沒做。”


    陶墨抹了抹眼淚,“不幹師爺的事。”


    郝果子道:“那少爺哭什麽?”


    陶墨捂著臉,半晌才悶悶道:“我隻是想明白了一點事。”原來他以為此刻斷了,隻是斷妄想,試過才知,已是斷肝腸。


    派人去衙門打探了幾日都說陶墨忙著處理公務,無暇他顧,聽得顧小甲冷笑連連。所以他看著陶墨提著東西上門時,原本想嘲諷兩句,但走近發現他的兩隻眼睛竟然又紅又腫,吃了一驚道:“衙門當真有這麽多事?”


    陶墨怔了怔,支支吾吾道:“也不是。”終究按捺不住心中渴望,明知越陷越深,也忍不住看著自己陷落下去。


    他這個樣子,倒把顧小甲滿腹牢騷給擋了回去。顧小甲伸手接過禮物,看也不看地交給門房,轉身往裏走道:“你在衙門能掙多少俸祿?買些無用的東西做什麽?反正我們府邸什麽東西都有的是。”


    陶墨知他嘴硬心軟,默不吭聲地跟在他身後也不回嘴。


    知道顧射門前,顧小甲放緩腳步,輕輕地叩了兩下門,見沒動靜,才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去,過了會兒才對陶墨招手。


    陶墨下意識地放輕腳步。


    顧小甲壓低聲音道:“公子在午睡,你在外間候著。我去給公子煎藥。”伺候顧射的事他向來親力親為。


    陶墨點點頭。


    顧小甲輕輕出去,將門掩上。


    陶墨在外間站了會兒,終究忍不住心中思念,悄悄地走進內室。


    床幃落下,隻能隱約看到裏麵的輪廓。


    陶墨找了對著床的位置坐下,趴在桌上,嗅著淡淡的蘭香,嘴角彎起滿足的弧度。


    如若一生盡如當下,與顧射在同一間屋簷下,聞同一份香,即使隔幔紗,瞧不見對方,他也會無限歡喜。


    “水。”


    輕輕一個字,將他的神智從遙遠的未來喚了回來。


    陶墨一驚站起,慌手慌腳地倒水,然後走到床前,掀起床幔。


    顧射依舊是趴著睡。大約房間悶熱,他的額頭和臉上起了一層薄汗,發絲貼在臉邊,別樣的慵懶。


    “小心。”陶墨將杯子放低。


    聽到他的聲音,顧射睜開眼睛。


    “喝水。”陶墨將杯子湊近了一點。


    顧射雙手撐著床,緩緩跪坐起,將茶杯從他手中接過,淺啜了兩口,才道:“多謝。”


    陶墨愣了愣,接過杯子,訥訥道:“不用客氣。”


    顧射側身躺下。


    陶墨主動幫他掖被子。


    顧射由著他忙碌,“衙門有棘手的案子?”


    “沒有。”陶墨柔聲道:“你安心休養。”


    顧射似笑非笑道:“我並非衙門眾人,衙門是否有棘手的案子與我是否安心休養有何關係?”


    陶墨被問得一窒,沉默半晌,才低聲道:“這幾日我被一件事困惑住了。”


    “說來聽聽。”顧射對困惑有著別樣的熱情。


    陶墨結巴道:“心事。”


    顧射挑眉。


    陶墨不敢看他,生怕秘密會從自己臉上泄露出去。


    顧射道:“練字了麽?”


    陶墨頭垂得更低,少頃,輕輕搖了搖頭。


    “去書房拿筆墨紙硯來,這裏練吧。”顧射道。


    “好。”陶墨飛似的逃出門,站在走廊裏大大地舒了口氣。自從正視自己心裏頭那點見不得人的心事之後,他在顧射麵前便越發覺得抬不起頭來。


    顧射這樣幫他,他卻對他存著這樣的心思。萬一顧射得知,定然十分惱怒吧?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可以接受另一個男人的。他想起旖雨,縱然在群香樓掛牌多年,他心裏頭依然有個角落放著一個娶妻生子的願望。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書房,抱著筆墨紙硯又慢吞吞地蹭回顧射的房間。


    顧射臉上的汗已經被擦幹了,正靠著靠墊看書,見他進來,便道:“還記得當日所教的字嗎?”


    “記得。”陶墨放好紙,磨好墨,提筆就落。


    桌子比床鋪高。顧射隻能斜視。


    陶墨寫得很慢,懸空的手微微抖動著,抖了老半天才停下來。


    “繼續。”顧射看著書,頭也不抬道。


    “是。”陶墨看著扭擺的字,也覺慘不忍睹,醮了點墨繼續。


    顧射抬眸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專注,再無適才彷徨迷茫之色,才將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的書上。


    大約過了一炷香。


    顧小甲捧著藥碗進門,見顧射醒了,忙將藥碗放下,道:“公子,我伺候你洗漱。”


    陶墨這才醒悟自己光顧著練字,竟忘了一旁的顧射,急忙道:“我來。”


    顧小甲詭異地瞪了他一眼,“這是我家公子,陶大人積極什麽?”


    陶墨語塞。


    顧小甲伺候顧射洗漱完畢,將藥碗遞了過去,“公子請用。”


    顧射眉頭皺起來。


    陶墨道:“我今天帶來的東西裏有蜜餞。”


    顧小甲頭也不回道:“公子不愛吃蜜餞。”


    不料顧射道:“去取來。”


    “啊?哦。”顧小甲跑出去取。


    陶墨怕顧射端著碗辛苦,主動將碗接了過來。


    “其實不吃也無妨。”顧射道。


    陶墨道:“我爹以前常說,良藥苦口,喝了才會好。”


    顧射道:“是藥三分毒,並不是所有苦藥都是良藥。”


    陶墨道:“大夫開的總不會有錯。”


    “若是大夫開的都沒錯,這世上就不會有庸醫了。”


    陶墨感受到顧射不悅的情緒,低聲道:“你不會是不喜歡喝藥吧?”


    “難道這世上還有人是喜歡喝藥的?”顧射反問。


    陶墨道:“我隻是覺得若是於身體有利,還是應當喝的。”


    顧射道:“不如你代我喝?”


    陶墨低聲歎息,“若是能代你喝,哪怕要我喝十碗代你的一碗,我也是願意的。”他更恨不得能代他挨板子。哪怕用十板子代他的一板子。


    他聽顧射久久沒說話,不由抬頭,卻發現對方正無聲地望著他。


    “怎,怎麽了?”陶墨心虛地問道。


    顧射垂眸,淡淡道:“沒什麽。”


    顧小甲帶著蜜餞跑回來,藥還未涼。


    顧射一口氣喝完,拿了一顆蜜餞放在嘴裏,繼續看書。


    顧小甲回頭看了看正聚精會神地練字的陶墨,突然覺得自己竟是房中唯一多餘之人。


    自那日之後,陶墨每日都會分出兩個時辰去顧府。有時是練字,有時是下棋。


    顧射身上的傷也一日好過一日,到後來,已經能坐了。


    但生活並非萬事如意。


    至少對陶墨來說,眼前就有一樁事讓他分外頭疼。


    媒婆賴在廳堂裏,對陶墨滔滔不絕地講著許家小姐的好處,這已經三天以來第二家媒婆上門了。陶墨自認為無才無貌,連這個縣官都是花錢捐來的,實在不值得哪家小姐這般垂青,怎的這許家小姐就偏偏賴上他了呢。


    陶墨求救似的看向老陶。


    老陶意味深長道:“此乃終身大事,還是由少爺自己做主的好。”


    陶墨歎氣,對媒婆道:“多謝許小姐青睞。隻是我暫時還未有成家的念頭,所以……”


    媒婆笑眯眯道:“暫時沒有又不是以後都沒有。大人可以先和許小姐訂下婚約,待日後大人想成家了再成家嘛。”


    “啊?”陶墨又看向老陶。


    老陶抬頭看房頂。


    陶墨尷尬道:“這,這,我如何敢耽誤許家小姐?”


    媒婆道:“許家小姐自從聽說大人的種種事跡之後,就芳心暗許,還對許老爺說非君不嫁呢。”


    陶墨額頭冷汗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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