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顧公子?”勁裝客語氣稍緩。


    細碎的腳步聲從裏麵傳來。出來一個麵色淨白的中年人,他的腰好像天生傴僂,看人的時候喜歡由下往上打量,“顧公子,我家主人正在客棧等候。”


    兩個勁裝客立刻讓開路。


    顧射對陶墨道:“你在外頭等我。”


    陶墨擔憂地看著他。


    中年人道:“外麵日頭曬,主人請陶公子一道入內。”


    顧射見他喊出陶墨的姓,知道對方必然有備而來,隻好與陶墨一同入內。


    顧小甲從“大內侍衛”四個字就知道中年人口中的主人非富即貴,而且他看那中年人的行止極似宮中太監,因而不敢放肆,默默跟進客棧,呆在顧射身後。


    客棧被重新收拾了一遍。老舊的桌椅統統被搬到一邊,隻剩下中間兩張桌子,一張鋪著明黃色的桌布,一張鋪著暗紅色的桌布,涇渭分明。


    明黃色桌布後麵坐著一個美須中年,雙眼如鉤,直盯盯地打量著顧射與陶墨。


    陶墨心頭怦怦跳起來,隻覺在他眼中,自己無所遁形。


    “草民顧射偕同陶墨叩見皇上。”顧射施施然下跪。


    陶墨怔了怔,下意識地一同跪下。


    皇帝微笑道:“弦之請起。”


    顧射未動。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陰霾,很快又笑道:“你身後這個應當就是談陽縣的縣令吧?”


    “是。”顧射沉聲道。


    皇帝道:“一道起來讓我瞧瞧。”


    顧射這才站起身。


    陶墨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九五至尊,腿不禁有些發軟,起了兩次才站起來。


    皇帝看著陶墨,笑了笑道:“倒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


    陶墨看顧射回頭,心底突然有了底氣,抱拳道:“願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皇帝龍顏大悅,“朕聽說你目不識丁,如今看來,傳言有誤。”


    陶墨道:“草民,哦,不,下官,哦不,臣,微臣雖然目不識丁,但忠君愛國四個字一直銘記於心。”


    皇帝點頭道:“這便能做個好官了。你們從外麵回來,想必還未用膳,不如坐下再談。”


    “多謝皇上。”顧射也不推辭,帶著陶墨入席。


    看著顧射,皇帝不由感慨道:“想當年,你外公帶著你進宮赴宴,你才這麽丁點大,不想一轉眼,竟已長大成人,還成了名滿天下的才子,連朕的書房裏收藏著你的兩幅字畫。”


    顧射起身抱拳道:“多謝皇上垂青。”


    皇帝擺擺手道:“坐。坐著說話。”


    顧射重新坐下。


    皇帝望著手中酒杯,微笑道:“如何?可有意入朝為官?”


    顧射道:“草民生性散漫,怕是不宜入朝。”


    皇帝放下杯子,嘿嘿笑道:“當年朕讓顧相勸你入朝,他也是這樣說的。果然是父子啊。不過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是該收收心了。朕聽說你在談陽縣做了訟師?這很好,訟師大都熟知我朝律法,你日後為官也能得心應手。”


    顧射不卑不亢道:“草民心胸狹窄,裝不下家國天下。”


    “胡說!”皇帝薄怒,“何謂裝不下家國天下?難道你胸中隻能裝下兒女情長?”


    顧射道:“正是。草民隻會舞文弄墨,風花雪月,於國於民的大事卻是一竅不通。”


    皇帝猛吸了口氣,放緩語速道:“你莫不是怕父子同朝,會惹來閑言碎語吧?”


    顧射道:“皇上英明,朝中上下一心,怎會有閑言碎語?隻是草民心遊於野,經不起繁文縟節,理不了天下禍福。”


    皇帝道:“你真要將一腔才華付流水?”


    顧射道:“我心如止水,請皇上成全。”


    皇帝目光毒辣,盯住陶墨道:“我聽說你與陶墨交情匪淺。”


    顧射泰然道:“我與陶墨已結為連理。”


    皇帝不想他如此坦率,冷哼一聲道:“你倒是坦蕩!”


    顧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發生的事又如何瞞得了皇上的眼睛?”


    皇帝道:“當然。朕不但知道你與陶墨成親,還知道陶墨生平之誌乃是當個好官!你身為他的夫婿,難道不曾想過要成全他嗎?”


    顧射道:“他若有需,我自當鼎力。”


    皇帝道:“既然如此,你便該為國效力,與他同心協力才是。”


    顧射道:“我與陶墨既已成連理,他日榮辱與共,自然是同心協力。”


    皇帝說得口舌發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朕應承你,若是你願意入朝為官,朕一定大力提攜他,或有一天能入閣拜相!”


    饒是鎮定如顧射,也略吃了一驚。


    天下為官者,天下汲汲名利者,誰不想入閣拜相?


    他沒有回頭,因為怕一回頭看到陶墨渴望的眼神。這個誘惑,怕是這天下一萬個人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是無法抗拒的。


    “皇上。”陶墨怯生生地開口了。


    皇帝看著他,帶著穩操勝券的笑容,鼓勵道:“陶卿有話但說無妨。”


    陶墨道:“皇上,我當官並不是為了當大官。”


    皇帝笑容稍斂。


    陶墨道:“我隻是想當個好官。”


    皇帝道:“當大官也能當好官。”


    陶墨道:“可是我力所不逮。當談陽縣縣令,我已是心驚膽戰,唯恐一個不慎,有負皇恩,有負百姓。若非有金師爺從旁相助,隻怕我早就闖出禍事來了。皇上對我寄予厚望,我更不能欺瞞皇上。我有自知之名,當個談陽縣縣令,我或許有朝一日還能勝任,但是再高卻是萬萬不能的了。”


    皇帝沉下臉道:“你難道不知當大官的好處嗎?朕記得你的父親就死於黃廣德的冤案之中吧?”


    陶墨肩膀一顫,驚訝地抬眸。


    “不必問朕是如何得知的,若是朕想要知道,這天下沒有什麽事是瞞得過朕的。”他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顧射一眼,“你可曾想過,若是你的官位比黃廣德大,他就無法再害你了?你以為監察禦史為何能查辦黃廣德?那是朕賦予他的權力!隻要朕願意,朕隨時可以讓一個人功成名就,大權在握。”


    陶墨道:“其實微臣想過,若是監察禦史能夠早一年出現,或許我爹就不會含冤而死。隻是人生如戲,命中注定,微臣不敢存有其他奢望。”


    皇帝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難道你真的不想自己手握大權?”


    陶墨道:“我隻想為皇上守出一方樂土。”


    皇帝突然笑出來。他轉頭看著之前的中年人,道:“你聽聽,這是一個目不識丁之人會說的話嗎?”


    中年人笑道:“我看這位大人心中明白得很。”


    皇帝頷首道:“是,是明白。與顧射一樣,油鹽不進。”


    顧射忙起身揖禮道:“皇上恕罪。”


    “你讓朕不痛快,朕如何能恕你的罪?”皇帝刁難道。


    顧射道:“皇上是明主,又如何會與草民計較?”


    皇帝道:“哼。說得好聽。坐下吧。”


    顧射落座。


    皇帝對陶墨道:“你既然對談陽縣如此戀戀不舍,便給朕管好它!朕不要聽你的花言巧語,朕要看政績,三年不出政績,就休怪朕翻臉無情。”


    “是!”陶墨激動地站起來,桌子被撞得搖晃了下。


    皇帝揮手讓他坐下,又道:“關於黃廣德的案子,今兒個老將軍與我說了。此事朕心中有數,不會讓你爹白白枉死,也不會叫他逍遙法外。”


    “謝皇上!”陶墨又激動地站起來,桌子又晃了晃。


    中年人忍不住走過去將桌子往旁邊移了移。


    皇帝幹脆自己站起身,道:“罷。朕現在對著你們吃不下去,你們對著朕用膳想必也用不盡興,既然想看兩厭,不如不見。不過朕說的話你們最好牢牢記住,朕是皇帝,君無戲言!”


    “是。”


    “恭送皇上!”


    顧射拉著陶墨跪下。


    皇帝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上馬車。


    大內侍衛們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將馬車護衛得水泄不通。


    “黃德祿。”


    皇帝突然喚道。


    中年人利索地鑽進馬車,恭敬地跪下道:“皇上。”


    皇帝道:“此事你如何看?”


    中年人道:“顧射心不在朝,隻怕勸也無用。”


    “隻怕他不願意入朝為官,是因為顧相。”皇帝歎口氣道:“當年朕將連小將軍交由顧相處置,是想試探他是否會與連將軍連成一氣,畢竟,文官武將勾結,素來是大忌。不想他為表清白,竟大義滅請至此。事後朕想了想,確實是逼他太甚了。”


    中年人道:“此事乃顧相一廂情願,與皇上何幹?”


    皇帝道:“朕真正決定啟用他,也是因為這樁事。說起來,顧弦之與他倒真是父子,一般的狠絕,難得見上一麵,連一句話都不肯說。隻可惜了,朕正需要一個棋子在顧相與史太師之間周旋。他是顧相之子,卻與顧相心懷嫌隙,正是上上人選。”說到此,他似想起了什麽,怒道,“若非薛靈璧背叛朕,朕也不必捉襟見肘至斯!”


    中年人不敢接話。


    “哼哼,他以為與淩陽王聯手就能高枕無憂嗎?做夢!”皇帝怒叱道,“朕不是先皇,絕不會留下廣西和雲南這兩個爛攤子給自己的兒子!在朕有生之年,定要平定淩陽雪衣之禍!”


    中年人道:“皇上天縱英明,對付他們自然手到擒來。”


    皇帝平了平氣道:“朕讓你去辦的事,可有眉目了?”


    中年人道:“皇上放心,他們已經展開行動了。”


    皇帝冷笑道:“薛靈璧既然借用魔教勢力,那朕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直到外頭擋住光的影子撤得一幹二淨,顧射才拉著陶墨站起來。


    但陶墨隻是動了動腳,便坐下了。他尷尬道:“腿軟。”他實在沒想到自己這樣一個芝麻綠豆的小官竟然能在有生之年麵見聖顏,而且皇上竟然還對他寄予厚望,一想到皇上對他說的字字句句,他心情就忍不住一陣激動。


    反觀顧射,臉上不但毫無喜色,反而緊蹙雙眉,對顧小甲道:“讓廚房準備飯菜和幹糧,我們吃完即刻啟程。”


    陶墨一怔道:“為何這麽急?”


    顧射道:“伴君如伴虎。皇上前一刻放棄不等於下一刻放棄。指不定什麽時候他想不開了,又會回來糾纏,與其如此,倒不如遠走高飛來得清靜。”


    陶墨委實沒想到心目中高高在上的皇上在他口中竟是這般不值錢,訥訥道:“可是我們還不曾與外公道別。”


    顧射道:“朱紅自然會帶信。”他見陶墨戀戀不舍,又道,“以後有的是機會再見。”


    陶墨在地上坐了會兒,終於恢複了力氣,站起身來。


    朱紅將皇帝留下的飯菜統統收拾幹淨,為他們重新準備了一桌簡單的熱菜。顧射與陶墨吃完,郝果子與顧小甲等人也準備完行李了。


    陶墨突然想起老陶,訝異道:“老陶呢?”


    郝果子道:“他說去見老朋友,過幾天就回來。”


    陶墨看顧射道:“要不要等他。”


    顧射道:“我們留信給他便是。”


    陶墨見顧射去意已決,也不再說,隻是叮囑朱紅定要將口信帶到。


    朱紅一一應承。


    陶墨與顧射上了馬車,掀簾看著窗外繁景倒掠,隻覺好似一場夢。


    “弦之,若這是一場夢,我隻願永墜夢中睡不醒。”


    “永墜夢中睡不醒?”顧射忽而笑道,“夢如人生,人生如夢,何謂夢,何謂人生?‘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確實是‘我’自知。”


    陶墨似懂非懂。


    顧射道:“你何時夢醒過?”


    陶墨呆住。他當然從夢裏醒過,但是這種醒卻不是他想說的醒。


    顧射道:“你若想不通……”


    陶墨眼巴巴地看著他。


    “便將子欲養而親不待再抄寫十遍吧。”


    “……”陶墨小聲道,“那十遍還欠著。”


    顧射睨他一眼,“那就是一百遍了。”


    陶墨瞪大眼睛道:“為何不是二十遍?”


    顧射道:“因為這是夢。”


    陶墨茫然。


    “夢裏十遍加十遍,便是一百遍。”


    “……”


    顧射道:“你現在想要醒也晚了。”


    陶墨突然轉身,認真地看著顧射道:“別說一百遍,便是抄一千遍一萬遍,我也不願意醒的。”


    顧射平靜道:“那就一千遍吧。”


    “啊?”


    “一萬遍。”


    “……”這夢為何越做越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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