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澀的嘴唇依著主人鋼金難熔、異常堅硬的執著持續不斷的誦念,無法匯聚的心神僅存割舍己身,尋回元神的最後念頭,好想再聽一次嗬……


    原來執念會傳染。


    不是朋友,也不是恩人,而是想生生世世珍藏在記憶深處、烙在魂魄上的愛人。


    【第十章】


    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


    嘔肺挖肝式的劇烈咳嗽在靜夜裏穿透雲霄,撼動心扉。


    不能呼吸的痛苦把她自一團昏黑混沌中抽離出來,腥熱鮮紅嗆堵咽喉,一口氣上不來,一口氣出不去……


    不知是哪個王八羔子竟敢摀住她的嘴,害她想大口喘息都不行。


    連抽泣都疼得不能呼吸,痛到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辛芙兒隻好改變方式,轉而試圖掀開沉重的眼皮,蝴蝶拍翅般不停的顫煽,以過人的意誌恢複尚且朦朧的視線。


    入眼的是,一張清晰程度差強人意的慘白俊容很不知死活的對她嘻笑,一身穿金戴銀的奢貴喪服,長發整齊的往後梳,牙齒潔淨若白銀,雖然臉色難看得像鬼,但是至少還能對她笑。


    「要不是我堵下你最後一句,恐怕往後成了我在陽,你在陰。」標準辜靈譽式的嬉鬧口吻,語末總愛附送一句嗬笑,醉了似的戲謔。


    「辜……」辛芙兒氣音呢喃,不敢輕信,深怕伸出手又撲了一場空。


    還是一隻微涼的寬掌好心的幫忙抓高柔荑,覆上咚咚作響的心口,微弱的脈動襯得胸膛底下的怦動更是清晰。


    她聽見了久違的鼓動,來自他的胸口,透進她的脈搏,滲入每一寸肌膚。


    「聽見了嗎?」辜靈譽輕聲詢問。


    「……聽見了,臭狐狸。」她疲倦的閉上雙眸,靜靜的聆聽。


    他撕下半截錦袂,細心的拭淨秀顏上每一滴汙血,指尖輕柔的滑過腫頰,細細摩挲,比夜色更濃的黑眸一瞬也不瞬的凝睇每道傷痕。


    每一道傷都是不能言說的情意,是她為了他奮戰到最後的證明。


    「那一晚,你出現在祭壇時,起初我還認不出你……直到看見裘老頭居然敵不過你,我心裏多多少少有了底。」先前來不及言明的情意,他一次娓娓訴盡。「上天給了我機會,讓我成了辜靈譽,能夠光明正大的走到你的麵前,說實話,那時候的我也不知道若是真的見著了你該說什麽話才好。」


    「我還記得……你問我,你的模樣好看嗎?」她逞強的彎動腫脹的嘴角。不過短短數月,如今憶來,卻長如一場生死輪回,再相見,恍如已過上百年。


    「對靈獸而言,無所謂美醜,可是我害怕這模樣的我讓你討厭……」


    「夠了,別再說了。」辛芙兒陡然打斷他的話,咬牙撐開沉重的眼皮。


    「酸酸?」


    「我隻說最後一遍,你給我聽清楚了。」她深吸一口氣,清空肺內的汙濁,幸好方才被尹宸秋一掌打得臉腫,瞧不見逐漸擴散的嫣暈。「管你是狸是妖是鬼是人,我都不在乎,隻要你能好端端的活著,站在我的麵前,我就很開心。」


    「就這樣?」滿臉期待的辜靈譽倏地垮下俊臉。


    「不然你還想怎樣?」她噘起嘴唇。


    「你應該說,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會……」


    辛芙兒兩眼往上翻,贈送他一雙白眼珠。「如果你變成狸,我就抱回家煮湯喝;如果你是妖,我就把你收起來當小差;如果你是人,我就……」


    「就如何?」他眼巴巴的瞅著她。


    「就……啊嘶,好疼呀!」毫無預警的舉肘撞開前方的俊臉,她摀住雙頰,縮身呻/吟,巧妙的躲掉窘人的問題。


    「酸酸,你先回答我啊!」他氣急敗壞的窮追猛打。


    「好疼啊!」她打定主意,繼續裝死就對了。


    「酸酸!」被賴帳慣了的辜靈譽隻好極其無奈的查探她的傷勢。


    「哎呀!你煩不煩啊?」辛芙兒驀然睜開眼,擠開黏上來的煩人家夥,沒了氣力,幹脆把他當墊背,撐起虛軟的身子,環顧四周。


    陣壇仍在,不見四麵八方密集而來的殭屍惡鬼,更不見尹宸秋的蹤影,隻剩滿地隨風卷起飄落的冥紙,符咒餘燼飛過眼前,滾落山腳,沒入巍峨矗立的京師。


    「尹宸秋呢?」她傻乎乎的扭頭,瞪住又想蹭上來的辜靈譽。


    辜靈譽抿了抿唇,百般不願再提及這號人物,簡潔明快的回答,「走了。」


    「走了?怎麽可能……老爹!」眼角餘光瞥見熟悉的麵孔,辛芙兒不顧傷勢,狼狽的爬起,搖搖晃晃,欲走向辛老爹,一個踉蹌,就要跌落地上。


    辛殊冷眼旁觀,看著某道頎軀飛快的扶起她,心頭頗不是滋味。


    「臭小子,我家酸酸不過是心腸軟,你可別自作多情,以為她是真的著了你的道。」


    辛家一老一少同一個樣兒,「死」也嘴硬。


    「老爹,你怎麽會……」辛芙兒靠在辜靈譽的臂彎內,跌跌撞撞的走上前,刻意忽略他與某雙狐狸眼互相角力的過程。「你還是放心不下我,是不是?是你收拾那些殭屍惡鬼的,是不是?」


    「你老爹我還沒有這種能耐。」辛殊冷哼一聲,拇指往後一戳,引領她挪動崇拜的眼神,望向身後那名唇紅齒白、手持紅簿的俊俏男子。


    辛芙兒一愣,「你……你是……」


    「久仰大名,白茅道最後傳人的辛姑娘。」喬正發上微斜的紅紗帽,男子朝辛芙兒含笑頷首,手不曾閑下,繼續批錄,翻頁再翻頁,牛頭馬麵與鬼差隨伺在旁,等候差遣。


    「判官怎麽會在這裏?」她徹底傻眼。


    辛殊瞟她一眼,「廢話!要不是判官出手,你現在早就去找太上祖師泡茶嗑牙了。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請上陽世,黑白無常還是我把所有的交情全套完,才肯一塊上來。」


    「那他……」她指向辜靈譽,掛彩的嬌顏難掩焦急,「他怎麽辦?」


    「臭小子,你自己說。」辛殊雙手交抱胸前,撇開頭,不想沾惹關於這隻孽畜的任何話題。


    辜靈譽將半偏的馨軀撥正,舉止悉心輕柔,執起方才撕下的錦帛,邊擦拭小臉上的殘汙邊說:「辜家公子雖然已投胎轉世,但是尚有一魄留在地府,判官暫借於我,以至於我才能從棺材裏走出來……」


    「那你的元神呢?」


    「在這裏。」握住她的小手,撫在平坦的心口,蒼白的笑臉盈滿暖意。「我和判官有了交易,他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從此刻起,在這具肉軀裏有著我的魂、我的魄,我是真真正正的辜靈譽。」


    辛芙兒不解,「交易?你和判官能做什麽樣的交易?」


    「他要我代替辜公子完成他的心願,這個心願恰恰是影響陰陽兩界平衡的最大主因。」


    「陰陽平衡?」她的眼裏浮現疑慮,思忖片刻,驚呼出聲,「莫非判官的意思是要你……」


    「沒錯,判官希望我能暗中導正安穗公的歪行,正所謂世風日下,陽間若值亂世,陰間不會好到哪兒,橫死者多為難纏的惡鬼,上回中元節之禍便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判官已經批準你擁有辜靈譽的肉身?」


    「非是擁有,而是成為辜靈譽。」


    髒汙退盡,露出秀婉的麗顏,臉頰紅腫怵目,大掌不舍的撫過,盡管無濟於事,辜靈譽仍然盼望能藉著冰涼的掌心,減弱肌膚脹熱,化減些許不適。


    她搖頭,「我不懂。」


    辛殊忍不住插口,「虧你是我一手拉拔的得意門生,居然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意思就是,生死簿上已經重新寫上辜靈譽的名字,從今以後,沒有人會追著他討回肉身,他也不再屬於靈界,而是……欸,好端端的,你又哭什麽?」


    藏不住的欣喜脹滿胸臆,有酸有甜,湧上咽喉,嗆出壓抑整夜的淚水,不管黑白無常、判官和辛老爹在場,辛芙兒展開雙臂,擁緊來不及反應的辜靈譽,收攏再收攏,差點掐得他喘不過氣。


    喘不過氣也無妨,隻要尚能呼吸一口氣,就代表他能守在她身畔,隻要一口氣還在,他便不必擔憂會看不見心裏想見的她。


    執著的心願終能成真,全是因為堅強的意念,不論對他抑或對她而言。


    「夠了,我看不下去了,臭狸貓,你的手腳給我放幹淨點!」辛殊打算分開兩人。


    辛芙兒驀然轉頭,腫得像夜叉的臉蛋漾起燦笑,朝老爹頭頂的雲端高聲疾呼,「他是辜靈譽,不是狸貓!」


    「酸酸……」辜靈譽牽動嘴角,看著她偷偷流淚,又叫又笑的興奮模樣,喉頭緊澀,不禁憶起判官喚醒自己的那一刻,彷佛曆經一場盼過千年春秋的幻夢,能堅持到現在是憑著一股傻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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