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一麵……隻要再見她一麵就好……


    即使沒了意識,沒了思考,心跳不再,支撐衰微元靈不散的是滅不掉的渴望。


    當判官微笑的解釋救他的用意,以及相救的條件時,他以為是一場夢,眨眼即逝,直到抬起雙腿,一腳踢開棺槨,朝著她在的方向狂奔,一切才有了真實感。


    再見一麵,一麵就好,哪怕是隻能一眼,隨即灰飛煙滅也無妨……彼時處在混沌之中的他是這般想著。


    如今,不隻一麵,而是相見一世。


    一世啊!短如春夢,卻能圓盡心願。


    「往後就算尹宸秋再來,我也不怕了,誰來我都不怕了。」辛芙兒誇張的笑嚷。


    冥思中的辜靈譽回過神來,鼓動的胸口暖烘烘的,全是因為她……


    他懂了,原來凡人庸碌一生尋求的那份愛,魂飛魄散都要留住的愛,是得用血淚鑿入骨裏,刻進髓中,烙心蝕魂。


    愛,就是寧願失去一切也想獲得的自私。


    愛,就是縱然明知不可為仍為之的執著。


    辛芙兒樂不可支,拽著辜靈譽的胳臂繞圈圈,舉高讓她留派守在辜家、現今趕至的當歸,朗朗笑聲流泄在雲浪未平的荒郊野嶺,引來孤魂留步顧盼。


    乍然風過,翻起掌中的生死簿,驚鴻一瞥,尚有一處新添的墨跡未幹,儒雅的判官笑望片刻,遂乃提腕執筆,寫下附注──


    辜靈譽,壽元八十,宿緣盡時返歸地府,不得輪回。


    「嗚……嗚嗚……」


    一根纖指戳了戳五體伏地的旺福,悄聲喊道;「旺總管……旺總管?」


    旺福甩動肩膀,毫不理會,繼續放聲痛哭,「少爺啊……你怎麽會如此苦命啊……明明前兩天還好端端的,能跑能跳,怎麽一轉眼就倒下了……」


    「旺總管?旺總管……」


    「少爺啊……你的福分怎麽會這麽的薄……」


    「我說,旺總管!」來者不耐煩的加重語氣。


    「叫叫叫,不然是叫魂啊!要叫也不是叫我!」旺福扶起彎了一天一夜沒能打直的腰,往後瞪去,倏地愣住,「你……你……」


    「你不認得我了?是我啊,辛芙兒。」辛芙兒咧開貝齒,露出燦爛笑容。


    按照慣例,小跟班當歸繞在她的腳邊,不時仰首嗅聞。


    旺福臉色大變,「就算你化作灰,我也認得,你居然還有臉回來!那日少爺的屍體是你送回府的,你悶不吭聲,掉頭就走,是什麽意思?夫人已經命令大內高手緝拿你到案,我勸你最好自己束手就擒……」


    辛芙兒雙手負在身後,螓首微仰,涼涼的往旁邊一站,讓滔滔不絕的旺福將身後的人瞧個真切仔細。


    霎時,綴滿白菊的靈堂不聞哭聲,卻聞哀號聲──


    「鬼啊!」


    不必清場,所到之處自然而然讓出一條寬敞活路,供兩人大搖大擺的踱過川堂,嚇暈的繼續暈死,呆成癡傻的咚一聲撲地,有人則是幹脆打開棺槨確認,不消片刻,辜家公子成活屍的悚聞傳遍大宅,甚至翻出紅牆之外,成了一則駭人聽聞的消息,淹沒整座京師。


    「鬼大姊、鬼大姊……怪了,跑哪兒去了?」遍尋不著鬼影,辛芙兒納悶的返回漱玉閣,前腳未進,橫來一隻手臂,攔腰擄人。


    「噓……」


    她的眼角餘光瞥見辜靈譽暗示噤聲、觀望的眼波,被他抱入暗處,縮在金屏與閣門之間的狹隘空隙,以一盆半身高的紫蝶蘭充當遮掩,纖背緊靠著胸膛,露出一隻眼,朝鄰房窺伺。


    辜夫人半坐在床沿,來回撫摸繡枕,背對的緣故,隻隱約聽見微弱的啜泣聲,好半晌不曾言語,直至辛芙兒第二十三回推開朝她的耳畔吹氣的淫狐之後,傳來鼻音濃重的沙啞聲音。


    「靈譽,是我害了你……如果那時候我別把你從她的手裏搶過來……也許你會快樂得多……」


    辛芙兒怔忡,緩緩的回眸。


    辜靈譽揚高眉頭,要她繼續往下聽。


    「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努力……縱使你非我親生,雖然我用狸貓換太子的手法騙過了眾人,可是我心裏一直對你和對她感到愧疚……我一直相信你在我的身邊會過得很好……她是失寵的小妾,而我是正宮夫人,不論換作是誰,應該都會和我一樣。」


    原來如此。


    兩雙對望的眼睛,默契十足的釋出相同的意緒。


    當年辜夫人深怕失去正宮地位,不顧天理倫常,用計搶走了小妾的親生孩兒,逼得小妾懸梁自盡,小妾不怨天,不尤人,死前最後的心願便是將實情告知孩兒。


    「都是我害了你……」


    幽幽的歎息盤旋在風裏,蕩入每一雙耳中,同樣哀怨、淒迷的細碎歎息回蕩在辜家大宅深處,散不去。


    曆經萬劫,終於心心相係的一雙儷人,攜手來到汲芳齋。


    「酸酸……」時常流連的樹蔭底下的幽魂,悵悵向一臉泫然的辛芙兒招手。


    辛芙兒悄然側首,推了軒邈長軀一把,示意他上前。


    「去啊!」


    辜靈譽斂鎖眉頭,踟躕不前,「可是我……」


    「你不是告訴我,你想了解凡人的七情六欲,現在這也是其中一環。」辛芙兒回以堅定的笑靨,交扣十指,將勇氣自掌心渡予。「世間百態,人心無常,情,自然也有各種麵貌,眼下這一種是親情,就像我和老爹那樣。」


    「親情?」辜靈譽略帶迷惘的緩步上前,佇立樹下,與慘白鬼臉四眼相望。


    「你是……」


    「辜靈譽,我就是辜靈譽。」而今他終於能夠坦蕩蕩,無愧於誰的宣告。


    女鬼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是辜靈譽,我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縱然相逢不相識,陰陽兩隔,她依然有種模糊的感觸。


    原來未了的心願是見自己的骨肉一麵,盼了半世的渴望,竟然是讓自己的孩子知道一切來龍去脈,所以她終日佇立在樹蔭之下,等著他到來,沒想到等著等著竟忘了初衷,也忘了自己是誰,隻記得是在等著一個人出現,等著見他一麵。


    織繭似的不斷的繞啊繞,無論身在陰,抑或身在陽,任誰都是在作繭自縛。


    但是隻要信念仍在,隻要不曾放棄,隻要堅持到底,總會有實現的一日。


    伸出枯指,摸過玉白溫顏,總是慘綠的鬼臉刹那之間似乎不再那麽可怖,微笑不再駭人,母親的慈愛言說不盡,她淡淡的笑道:「你好就好,那麽我就可以安心的離開這裏,再也不必苦苦的等下去。」


    辜靈譽揚起一直垂掩的炯眸,握住方要抽離、隻剩枯骨的手掌,緊緊握住好一會兒之後,才鬆開指掌。


    這一刻,他體會到人世間的情,可以複雜,可以簡單,其中包含了各種姿態,常言總說,人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在他看來,「情」又何嚐不是?


    「謝謝你,酸酸。」宿願已了,再也沒有理由留下,隨著黎明到來,飄然幽魂逐漸散成一道道光束,女鬼含著如願以償的淚水,跟隨黑白無常的步伐越過邊界下黃泉,再也不能相見。


    而後,烏雲散盡之後的天,亮了。


    綠池畔一朵牡丹繽紛綻放,生氣盎然。


    辜靈譽偏首,彎眸微笑,辛芙兒眯細瞳眸,璀璨金芒映照之下,風中波動揚成一道黑幕的青絲,與他那雙黑得純粹的眼珠……嗬,就像初次相見時的模樣。


    噓,別跟他說,省得某人又自卑心作祟,屆時又鬧起別扭,翻臉不認人,那她往後吃穿要靠誰?


    「酸酸,你笑什麽?笑得這麽開心。」


    「哈哈……沒什麽,隻是……」她搔腮暗忖,一臉凝重。


    「什麽?」


    「隻是想告訴你,其實我也很喜歡你。」她毫不扭捏的脫口而出,淤積胸臆的一句話恍若春雷,震蟄了靜謐早晨,貫穿雙耳,撼動心扉。


    辜靈譽呆了半晌,渾身熱血沸騰,「酸酸……」


    「欸欸欸,別蹭過來、蹭過去的,小心我把你……」


    「一箭穿心。」這句話,糊在兩人廝磨的唇齒裏。


    「知道就好。」掩下長睫之前,喜歡嘴硬的人兒緋紅著雙頰,細聲咕噥。


    但問相思盡頭是何處──


    相守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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