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十三歲的小孩子各自拖著行李,站在屋齡有點老的公寓外頭。


    他們是雙胞胎,但男孩比女孩高了半顆頭,他們長相不像、動作不像,連說話的口氣、表情都沒有半分相像,如果不是在衣服貼上標簽,根本不會有人相信他們是雙胞胎。


    女孩很美麗,瓜子臉、濃眉大眼,閃亮黑發在腦後束成馬尾,小巧的紅唇沒上唇彩卻閃耀著紅嫩青春,她的皮膚很白皙,短短的熱褲下露出修長的細腿,她不算高,但身材比例出奇的好。


    至於男孩,他是那種花美男型的男生,他沒近視,卻刻意戴著一副平光眼鏡掩飾他的銳利眼神,他頭發微卷,不常運動卻有著線條美好的肌肉。


    濃眉大眼是姐弟身上最相似的特征,但從小到大,身為弟弟的薑穗勍相當不樂意別人把薑穗青和自己牽上關係,所以遮掩是很必要的工作。


    「穗勍,你覺得媽是玩真的嗎?」穗青沒大腦地問了一句。


    耍白癡,人都搬出來了,還能玩假的?


    他不屑地瞄了雙胞胎姐姐一眼,有這種愚蠢姐姐,他這輩子都不需要敵人。


    媽媽是耐力超強的女人,若不是踩到底線,她不會對媒體提到離婚,所以別懷疑、事情大條了,否則他不會行李款款,拉著笨姐姐回台灣。


    「打過電話了沒?」他不回答穗青,反問。


    「打電話給誰?」她滿臉霧水。


    翻白眼,他抓狂。


    白癡,當然是打給爺爺奶奶,離家出走已經不應該,難道還要把老人家活活嚇死,她才甘心。至於另一通電話,是打給霧澇阿姨,告訴她,他們已經平安抵達台灣、來到她給的地址。


    「爺爺奶奶。」他的回答附贈白眼一枚。


    想起來了!


    穗青捂起嘴、倒抽氣,穗勍在英國機場時就叫她打電話的說,那個時候,他去櫃台拿機票。這是他們的合作模式——用腦子、交給他,耍嘴皮、她負責。


    「對不起啦,我忘記了。」她好sorry。


    「你打給爺爺奶奶、我打給霧澇阿姨。」穗勍沒好氣道。


    雖然他是弟弟,但兩人中,穗勍常是下指令的那個,穗青有自知之明,明白和穗勍拚腦袋、搶發號權,是自取侮辱的愚蠢行為。


    「好,我馬上打。」


    穗青無異議,兩人各自掏出手機。


    「奶奶,不擔心、不擔心,我們已經找到媽媽……你放心啦,有我和穗勍在,一定不會讓老爸、老媽離成婚……奶奶,你不要告訴爸爸,說人家離家出走哦,爸爸會生穗青的氣,你要說是你叫人家回來的哦……


    穗青知道啦,人家會很想、很想奶奶和爺爺的,等網路連好線,我就跟奶奶視訊好不好?當然嘍,等事情解決,人家一定會去陪你們……是啊,全世界的奶奶都沒有我們家奶奶好……」穗青的虧刃功十足,把老太太哄得服服貼貼。


    另一頭,穗勍的聲音沉著,他有條有理的口吻,一點也不像個孩子。


    「我理解,謝謝霧澇阿姨幫忙,我替媽媽向您說聲謝謝……請霧澇阿姨先別告訴媽媽我們已經回到台灣,我想給她一個驚喜。是,我們會全力支持媽媽,謝謝,阿姨再見。」


    他掛掉電話時,穗青還在長舌。


    他橫她一眼,穗青警覺說:「奶奶,好了啦,穗勍在瞪人家,他又要罵我長舌婦了,明天再給你打電話好不好?穗青愛你哦。」


    手機掛掉,她笑盈盈地勾住弟弟的肩膀,湊近他問:「電話打完了,接下來是不是要討論一下我們的作戰計劃?」


    「你以為媽是賓拉登?」還作戰計劃咧,忍不住又瞪她,如果哪天他被診斷出有斜視問題,一定和薑穗青有關係。


    「不是嘛,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要分工合作咩,說說看,我做什麽,你做什麽?」


    這還需要花力氣討論?他歎氣。


    「你負責任性、耍胡鬧,剩下的、需要智商的事交給我。」


    「什麽嘛,說得我好像很笨,我是姐姐耶,罵我笨就是罵你自己笨……」


    不等她抱怨完,穗勍動手按門鈴。


    按憲門鈴後,他轉身麵向姐姐,皮笑肉不笑,還她幾句,「好啊,你一點都不笨,你聰明得很,頭腦清晰、反應靈敏……如果你覺得我說這些話,沒有諷刺到你的話。」


    什麽啊?不是在誇獎嗎?怎麽又變成諷刺?穗青被他的話弄得暈頭轉向,細細反芻,在還沒找到諷刺點是什麽之前,門由裏麵打開。


    「穗青、穗勍?」李羽蓁驚訝不已,她以為孩子們會和殷政一起回台灣。


    穗勍不著痕跡地丟個眼神給姐姐,雙胞胎的心有靈犀在這時候發揮作用。


    穗青丟下行李、一把抱住母親,放聲大哭,「媽,你告訴人家啦,報紙上都是亂寫的對不對?你沒有要和爸爸離婚對不對?人家不要當單親家庭的小孩啦,人家要在健全的家庭裏長大,不要當心理變態的壞小孩啊。」


    李羽蓁因女兒的眼淚慌了心情,一時無言。


    「媽,我要你也要爸爸,爸爸那麽忙,根本沒時間管我們,要是沒有媽媽,我一定活不到十八歲就夭折的啦。」


    「媽保證不會。誰告訴你單親家庭不好,隻要有愛,就算身邊隻有爸爸或媽媽在,小孩子也會過得幸福愉快,媽媽認識很多單親家庭長大的小孩,他們很聰明、很健康、很活潑、很有成就……」


    天啊,這時候她說這個做什麽,她被女兒哭得手忙腳亂,語無倫次。


    「媽,我不要壞女人當我的後母,那個劉憶婷很壞,她會把我關在家裏、不讓我去上學,還會逼我洗廁所、煮飯,吃飽沒事做就把綠豆和紅豆混在一起,叫我把它們分開……」


    烏鴉發出難聽的叫聲,從穗勍頭上飛過,帶出三道黑線。


    他無奈地翻翻白眼,她的名字叫灰姑娘嗎?他本以為薑穗青隻是腦袋不好,哪知道,原來她腦子裏麵裝的全是大便。


    「媽,你不知道劉憶婷多壞,她有學過巫術,會在蘋果裏麵下毒,還會把我和穗勍送到森林裏麵,給她的巫婆朋友當零食,媽……我不要她當我的後母。你不要跟爸離婚,好不好?」


    穗勍更無奈了,這家夥是不是過了六歲,就不再閱讀課外書了?


    「穗青乖,先別哭,我們先進屋再慢慢說,好不好?」.


    李羽蓁哄著女兒,心亂如麻,她以為解決這種狀況的人是殷政,怎麽會是她?


    「不管、不管、不管啦,媽……你不可和爸爸離婚,不管怎樣都不可以啦,不然你問穗勍,他也不想要當孤兒。」


    白癡,他們有爸媽、有爺爺奶奶,想當孤兒沒那麽簡單。穗勍腹誹,幸好,他從來沒有對她有過度期待。


    「穗勍……」關上門,李羽蓁看向沒出聲的兒子。


    他鄭重朝母親一點頭。「媽,離婚吧,一個對婚姻不忠實的男人,不值得原諒。」


    啥米?穗青嘴巴張得比拳頭大,不是說,她負責任性、耍胡鬧,剩下的、需要智商的事交給他。


    他這樣子……也算解決問題?


    早上七點四十七分,薑殷政回到台灣家中,屋裏有點暗,他拉開窗簾、換上拖鞋,在屋內上下巡視一圈。


    房子很幹淨,顯示仍然有人整理,園子裏的花樹沒有於涸缺水的現象,因此照顧花園的陳伯也天天上工,那麽,罷工的,隻有他的妻子李羽蓁。


    回到書房放下公事包,脫去亞曼尼外套時,他發現桌麵擺著一紙離婚協議書,羽蓁已經簽好姓名、蓋好章,所以是他估計錯誤,那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他知道她在機場時對媒體說了什麽,他以為她隻是被氣壞了、被逼急了,而且那天過後,媒體上再也沒有她的新聞,倒是有不少記者守在他的辦公大樓前等他回來,因此他認定離婚事件已經雨過天青。


    拿起手機,他打給她。


    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您查明號碼後再撥。


    雖然忙得天昏地暗,但薑殷政知道,一雙兒女因羽蓁放出的離婚消息而離家出走,溜回台灣,企圖替他挽回婚姻,他相信孩子回到台灣,鬧上兩場,羽蓁自會回心轉意,沒想到……


    好看的眉形微微蹙起,下意識地,他用手指搓揉眉毛。


    回臥室,拿出一套幹淨衣物,他進浴室洗澡。


    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他明白,自已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也知道這幾年竄起太快,許多媒體都盯著他看,有個風吹草動就放大不實訊息,他以為那些妨礙不了什麽,沒想到還是妨礙了。


    前幾日爸媽憂心忡忡時,他仍自信滿滿,相信羽蓁會主動回家,因為他明白她、一如她懂他,十五年的夫妻不是白當的。


    他清楚她有多戀家,清楚她有多崇拜自己,他了解她有多麽疼愛兩個小孩,十五年的時間,早讓她學會把自己的感覺放在最末位,把丈夫孩子甚至是公婆擺在前線……結論是,她絕不會離婚。


    這個認知,讓他繼續留在英國,把該辦的事辦好,按照原定計劃,在今天清晨返抵國門。


    然而,那張明擺著的離婚協議書讓他錯愕,它不在他的結論內。


    洗過澡,他打了通電話給公司的經理。


    「林經理,我昨天在機場發的那份文件,你收到沒有……很好,你整理整理之後,先召集部屬開會,把會議紀錄放在我桌上,今天我不進辦公室了,公司麻煩你。」


    簡單交代、掛掉電話,他進廚房替自己煮一杯咖啡,加上奶油球喝了一口,皺起眉,這不是他習慣的味道。


    彎下腰,看一眼咖啡豆,原料沒錯,味道怎麽會出錯?


    他想半天,才想起來,是煮的人錯了,今天的咖啡杯上,沒有浮著一朵小小的幸運草。


    不自覺歎氣,他把咖啡倒進洗碗槽裏,離開廚房。沒有羽蓁的廚房很不對勁,讓他在裏麵覺得窒息,走進客廳,待不到三秒,一樣的沙發家具卻讓他空虛得想要逃避。


    然後他回房間,刻意把窗台的迷迭香拿到床頭櫃旁,拉開棉被,閉上雙眼,很累了,他需要好好睡一覺,才能理智解決羽蓁的問題,但……十分鍾後,他懊惱地下床,對自己承認,羽蓁不在、他睡不著。


    撥出號碼,他打給女兒,「我是爸爸。」


    「爸……你回來了,累不累、辛不辛苦?爸,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媽媽很擔心你沒有照三餐吃,你有嗎?有沒有犯胃痛?」


    女兒一連串的問句,問暖了他的心,他猛地發現,就是這幾句……


    一直以來,迎接他回家門的這幾句問候,帶給他無限滿足,讓他有了足夠的力氣繼續往前衝。


    隻是,說這些話的不是女兒,而是體貼溫柔,善良賢慧的妻子,她的口氣裏沒有這樣急迫的熱情,有的是溫柔似水。


    「我很好,沒犯胃痛。你和穗勍在哪裏?」


    「我們在媽媽的公寓裏啊。」


    「媽媽的公寓?」


    「對啊,霧澇阿姨幫媽媽租的。」


    「霧澇阿姨是誰?」他想半天,想不出記憶裏有這號人物。


    「是媽的好朋友啊,爸,你忘了啊,霧澇阿姨是媽的高中同學兼死黨。」


    霧澇……他想起來了,那時羽蓁十八歲,有一點新婚憂鬱症,卻沒有娘家可以支持安慰,碰到問題她隻能打給高中同學塗霧澇,一聊就是幾個鍾頭。


    「這裏有點小,爸……」她壓低聲音。「爸,我不喜歡住在這裏。」


    「不喜歡,就回來。」


    「不行啊,我們回去,媽媽怎麽辦?」


    「你們回來,媽媽自然就回來了。」他仍然認定,孩子是羽蓁最好的誘餌。


    「沒用的啦,這招我試過。」穗青嘟嘴,這十天他們已充份理解媽媽對離婚這件事有多認真,根本沒有他們想像中那麽簡單。


    「媽媽去哪裏?你請她聽電話。」


    「媽不在,她去找工作了,幸好爸打給我,不然我和穗勍明天開學,你就找不到人。」


    找工作?蹙眉,她真下定決心離開他?


    「知道了,告訴我地址,我過去。」


    二十分鍾後,他來到李羽蓁的小公寓。


    兩房兩廳,三十幾坪、不算小了,以台北的房子來講,住一個小家庭剛剛好。


    她把房子整理得相當幹淨,薑殷政很清楚,是他訓練出她的潔癬。


    看見父親,穗勍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熱情,他抬起頭叫了一聲爸,然後繼續把頭埋進電腦前。


    穗青就不同了,她先給爸爸一個熱烈歡迎的擁抱,然後拉起他的手,一間間巡視新家,並附上解釋。


    「因為我們突然回來,所以,媽就把主臥房讓給我們,可是我不喜歡和穗勍一起睡覺,那家夥每天看書都看到三更半夜,電燈好亮哦,害我睡不好。」


    逛完主臥室逛旁邊的房間,那裏更小了,小小的單人床、小小的書桌、小小的衣櫃,書桌上有一部電腦,采光不錯,有一麵窗、一個不大的窗台,然後……他看見,他的迷迭香。


    他喜歡這個香味,卻從來沒告訴過誰。


    他不知道羽蓁是怎麽發現的,但不久後,他的窗台上多了幾盆一字排開的小小迷迭香,每回累了,他就會走上前,聞聞它的香味。再然後,他的宵夜裏偶爾會出現迷迭香餅幹、迷迭香花茶,用迷迭香的香氣驅逐他的疲憊。


    深吸一口氣,他有了想睡覺的欲望。


    「媽媽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拉起女兒的手,他們回到客廳,穗青從冰箱倒了一杯冰冰涼涼的酸梅湯給爸爸解渴,他接過手、喝一口,味蕾終於找到正確的味道。


    他在七點四十七分進入豪宅,卻在九點二十四分在這間小公寓裏有了回家的感覺。


    「中午之前一定會回來吧,媽要給我們做飯。爸,要是媽媽找到工作,可以養活自己,說不定,她真的不回家了,怎麽辦?」穗青憂鬱。


    「放心,你媽媽找不到工作的。」她高中畢業就嫁給自己,沒有文憑學曆、沒有特殊專長,想在職場上立足,沒這麽簡單。


    「為什麽?」


    「因為她沒有工作經驗和專長,而且現在的老板用人很挑。」薑殷政沒把話說白,但言下之意是,羽蓁缺乏與人競爭的條件。


    「爸從來不關心、不在乎媽,對吧?」


    專心於電腦的穗勍,突然啪地蓋上電腦,他直視父親臉龐,那個口氣,成熟得像個大人。


    兒子的語調雖然清淡沒什麽起伏,但薑殷政聽得出來,這是非友善式質詢。


    「你為什麽這樣認為?」


    他沒動怒,他認為發脾氣是種無益的發泄,即使兒子對自己的態度不夠尊重。


    「如果你關心.就會明白媽不是沒有工作經驗和專長,媽媽設立了一個部落格,上麵的文章和插圖,創下了超高點閱率,而且近幾年陸續有許多出版商想找她出書。如果你在乎她,就會清楚她的攝影技術不僅僅是業餘程度,給她機會的話,她有本事成為大師。她可以當廚師、作者、攝影師,她絕不是一無是處的女人.」


    兒子的話讓他震驚,原來羽蓁……他不知道這些、真的不知道!


    然而羽蓁對他,就算他不讓她涉入公事,她也知道要怎樣幫他爭取人際關係,知道他的胃口、工作時間,知道他所有喜惡和小動作……相形之下,他對妻子「關心、了解」的程度,未免太汗顏。


    罪惡感瞬地上心。


    可不是嗎?似乎都是她在為他做什麽,他從沒認真理解她的需求。


    長久以來,他認定羽蓁隻能依附自己而活,哪裏曉得,真正依附的人是他自己,沒有羽蓁的家稱不上家,他在那裏連走路都覺得窒礙難行,而離開他,羽蓁不但沒有枯萎,相反地,她積極運用自己的能力,試圖獨立。


    他憑什麽認定她缺乏競爭能力。


    薑殷政回望兒子,一語不發。


    「對啊,爸爸,媽這幾天寄了不少履曆到出版社,今天人家約麵談,她才去的。而且早上我們還攔截到一家出版社的電話,他們要媽去麵試。」穗青搶到他麵前說話。


    「你們怎麽和出版社說的?」


    「穗勍騙人家,說媽媽已經找到工作,還把出版社寄到媽媽電子信箱裏的回函刪除。」穗青癟嘴。


    雖然他們的行為是為了幫助爸爸,但害媽媽很傷心,害她以為自己什麽都不行,看媽媽那麽可憐,她覺得他們實在很差勁耶。


    「以後,不要這麽做了。」薑殷政歎氣。


    「為什麽?」穗青問。


    「如果媽媽喜歡工作,就讓她試試吧。」一直以來,他都希望她快樂,隻是從沒有積極動作過。


    「為什麽,媽有錢後,就更不會回去了。」她不懂,他們是在幫爸耶。


    穗勍說,等媽媽「山窮水盡疑無路」後,爸爸再以救世英雄身份出現,媽媽就會看見「柳暗花明又一村」,到時,就搞定啦。


    他摸摸女兒的頭發說:「想把一個人留在身邊,並不是非要把她逼得一無所有。」他想,他欠羽蓁一句抱歉。


    轉過頭,不經意地,他在兒子眼裏看見崇拜。


    李羽蓁沒有得到那份工作,她在十一點的時候,回到家裏。


    她買了海鮮和蔬菜,想說中午做海鮮燉飯好了,穗勍和……和她的「前夫」特別喜歡這道菜。


    想想,她的好手藝是讓殷政催生出來的,除了對工作狂熱之外,似乎沒其他事會讓他感覺愉快,要不是後來,她慢慢發現,好吃的食物會讓他開懷,她還真不知道,除了陪他應酬、幫他生小孩之外,她還能有什麽貢獻。


    找出鑰匙打開門,她提醒自己,小孩子要開學了,下午得抽空陪他們去買一點文具用品,如果他們真的打算和自己同住,還得回去替他們多帶些衣服過來。


    最重要的是……和殷政好好談談。


    但她談得贏他嗎?誰和他談判都要占下風的,他冷靜、不情緒化,總能在你的一大篇語言裏找到最重要的攻擊,所以她沒打算和他談判,隻想他簽下離婚證書——他會簽吧?當然會,就算他不想簽,那位初戀情人加上現任情人也會鼓勵他簽——然後,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至於孩子,當然給他。


    她非常愛孩子,孩子是她的生活重心,但她同時清楚,自己沒有能力養活兩個小孩,她沒帶走殷政給的任何東西,包括存款或首飾,她想自立自強,不願再當寄生蟲。


    因此她不和殷政爭取監護權,她相信,他可以給孩子的,肯定比她所能給予的多更多。


    隻是,孩子自己來了,沒有任何母親會拒絕,問題是她拿什麽養?她的「結婚戒指」無法供他們一路進大學。


    「媽,你回來啦。」


    發現她,穗青從電視機前跳起來,跑到她跟前,給她一個大擁抱,她接過媽媽手裏的購物袋,送到廚房裏。


    「在家裏有沒有乖乖?」


    她順順女兒的劉海,基因是種很可怕的東西,這孩子是她的翻版,而窩在電腦前那一隻,則和他父親的相似度是百分之百,不僅外表、性格脾氣,連腦袋都和他爸爸一樣。


    穗勍的功課不需要人盯就習慣性霸占全班第一名,但她擔心他的人際關係,擔心他那個清冷的性情會不會在班上遭受排擠,當了媽媽,她終於能夠體會當年婆婆的心情。


    二十歲、是該交交女朋友,和同學打打鬧鬧的年齡,而不是接手公司,急欲有所表現的年紀。


    李羽蓁回神。想這個做什麽,都過去那麽久了。


    「有啊,我看書看累了,就看電視,我本來想打wii,可是這裏沒有。媽,我們搬回家啦。」她撒嬌地扯扯媽媽的衣袖。


    她尷尬一笑,拍拍女兒的臉。「等爸爸回國,媽媽送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媽不和我們回去嗎?」她再試一次,老師說,失敗後要再接再厲,才能得到最後的勝利。


    用力點頭,她點得篤定。


    十五年了,如果一個人花費十五年,做一件無法成功的事情,那麽,夠了,早該懂得認賠殺出。


    「為什麽?我們家很好啊。」


    她也想解釋為什麽放著這麽好的丈夫不要,卻執意離婚。


    十個女人會有九個半認為她頭腦壞去,但她們終究不是她,不知道她的傷口在哪裏。


    「爸爸和媽媽已經離婚,我不能回去,如果你決定跟爸爸也可以。」她舍不得,但不勉強,孩子大了,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


    「我不要,我要爸爸和媽媽在一起。媽,爸爸要是娶壞後母,我和穗勍會很慘,穗勍的脾氣很爛,我們會變成後母的眼中釘,媽……」說著,她的眼淚像水龍頭,浙瀝嘩啦掉得很精彩。


    穗勍正在打電腦,但嘴角微微地往上掀,耍無賴、扮可憐,這種事有誰比得上薑穗青。


    「穗青不哭,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討論,媽先去換件衣服,給你們做飯,你們都餓了吧?」


    李羽蓁連忙轉移女兒的注意力,有時候她很羨慕穗青的任性。


    任性,不是壞事,代表她自我感覺安全,她對家庭父母以及外麵的世界有充足的信任,而她就不敢這般放任,那是因為太早寄人籬下,又太巴望著當個好太太,奢求以此換得某人的愛情……


    搖頭,不想了。


    她走到兒子身邊,彎下腰親了親穗勍的額頭。


    小時候,兒子很痛恨她這個動作,他不喜歡被親、不喜歡被擁抱,但她堅持著,堅持這是身為母親的福利。


    慢慢地,他習慣了,不再做出嫌惡表情,有了丈夫的前車之鑒,她不希望養出一個冰棍人。


    「穗勍,你在做什麽?」


    「看股票。」他的雙眼緊盯螢幕。


    十三歲的孩子對股票感興趣,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可她無法阻擋他,一如無法阻擋他父親的事業心。


    「有沒有每三十分鍾,讓眼睛休息一下?」


    「有。」


    李羽蓁信他,穗勍說有就一定有,他是個很自律的小孩,如果他不答應就是不答應,一旦承諾,便會堅持到底。


    「媽,你找到工作了嗎?」他問。


    她抱歉地搖搖頭。「媽媽年紀有點大,又沒文憑和工作經驗。」


    「不要急、慢慢來,你要相信自己有能力。」


    「我知道,謝謝你。」她拍拍兒子的頭,他的關心讓她倍感溫馨。轉身,她準備進房間。


    「媽。」他喚住她。


    「什麽事?」她停下腳步。


    「你教過我,有什麽不滿要開口說,這樣子,別人才懂得我需要什麽。」


    「對,有不滿不要悶在心裏,不要縱容別人對你過份,否則受傷的是自己。穗勍,你有什麽不滿嗎?」


    「有。」


    「想不想說給媽媽聽?」


    「我對於有薑穗青這個姐姐,很、不、滿!」他撇撇嘴。


    李羽蓁失笑,這個,他不必說她也知道。「可是,沒有穗青,你一定會很寂寞。」


    穗勍沒有反駁,輕點頭,回答,「媽,你太縱容爸了,你的不滿從來不對他發作,所以他永遠覺得自己是對的,到最後,受傷的是你自己。」


    前麵那些話,為的就是布上這幾句,媽媽知道真理,卻還是讓自己傷心。


    李羽蓁語頓。


    「媽,我不介意有沒有爸爸,但你失去他,一定會很寂寞。」穗勍又補上話。


    她皺眉,想過好久,才說:「也許,在很久以前,我已經失去他了。」


    李羽蓁搖頭,回自己房間。


    見母親進房間,穗青走過來,忿忿地壓掉穗勍的電腦,朝他扮鬼臉,她聽不懂後半段那些高來高去的話,但她聽得懂穗劾對於有她這個姐姐很不滿。


    他以為她對他很滿意嗎?


    才怪,有這麽壞的弟弟才討厭咧,明明是他把出版社的回函刪掉,還假裝安慰媽媽,不要急、慢慢找,哼,根本是雙麵人嘛。


    壞蛋、壞人、壞透了!


    穗勍打開電腦,冷冷瞥她一眼。「你吃太飽嗎?」沒事幹麽欺負他的電腦。


    「你,薑穗勍,奸詐、陰險、卑鄙、虛偽,我有你這種弟弟也很衰!」


    他聳聳肩,對薑穗青的紙糊腦袋深感無奈,既生敕、何生青,上帝根本是派她來替自己的人生製造不幸。


    李羽蓁走回臥室,想換下外出服,打開門,竟發現殷政睡在她的床上!


    心跳失序,平順的呼吸亂了拍,手心微微冒汗,她想過幾百次兩人再見麵的光景,卻沒想到,再見麵時,他出現的地方是她的單人床。


    他回國了?看一眼他身上的休閑服,他已經回過家裏?那麽,他肯定發現離婚協議書了,所以他來……是打算把簽好的離婚協議書交給她?


    有可能,他是這種人,不愛爭執吵鬧,偏愛明快的解決問題,他從不讓情緒淩駕理智。


    不由自主地,她在他身邊站定,他眼睛底下的黑眼圈輕輕扯了她的心,英國行很累吧?他做什麽都追求完美,不累才有鬼,隻是他從不埋怨,所有人便順理成章認定他是超人。


    她知道他不是超人,所以她心疼他的累,因為心疼所以不舍,不舍得對他發作埋怨,即使這樣的縱容終會傷到自己,她也心甘情願……可是,她累了,當傷痕多到無法細數,當兩人之間有了再也跨越不過去的鴻溝,當他心裏有了另外一個女人……


    就這樣吧,好聚好散,記著他的好,遺忘他無心烙下的傷痕。


    但說了好聚好散,她還是無法將眼光自他臉上移開,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有一雙濃眉、一對深邃的眼,他的五官有著完美比例,隻是下巴線條有點剛硬,那是長期緊繃帶出來的痕跡,他很高,一八五,身材適中,這樣的男生怎會沒有女人追?


    當然有,隻是他視而不見,他不需要愛情。


    那時決定嫁給他,她信心滿滿,她相信隻要對他很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他就會在不知不覺間,愛上自己、離不開自己。


    是她太自負也太主觀了,她沒想過,或許二十歲的他不需要愛情,三十歲就需要了呢?她沒想到,也許他隻是沒碰到合適的女人,而不是對愛情不感興趣?


    十八歲,太天真浪漫的年紀,才會想不明白事情,讓自己落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歎氣,她拿出一套家居服,出門前,她又看了看他的眉眼,半晌,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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