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殷政是被海鮮燉飯的味道喚醒的,摸摸肚子、饑腸轆轆,好像過去兩個星期都沒有好好吃睡。


    以上那句是陳述事實,不是誇大的形容詞。


    他的胃被羽蓁養刁了,他隻愛吃她做的飯菜、隻愛喝她泡的咖啡,也隻吃她做的點心,外麵的食物對他而言,太油、太甜、太鹹……總之,不合他的舌和胃。


    因此每回出國,他最大宗的食物是開水,餐盤裏的食物往往在廚餘桶裏作回收。


    就連睡覺……他也習慣了房間裏有淡淡的迷迭香,習慣枕頭間有她的發香味,沒有這些味道,他睡不安穩。


    坐起身,他才發覺這張床小得有點過份,躺下的時候,他有半條腿懸在空中,而且很硬,一看就知道床墊是便宜貨,但他睡得出奇好。


    伸了一個饜足的懶腰,他走出房間。


    穗青、穗勍在羽蓁的催促下進浴室洗手,餐桌上擺了三盤海鮮燉飯,沒有他的份?不滿瞬間膨脹,好看的濃眉皺緊,這行為很孩子氣,是饑餓的腸胃促使了他的孩子氣。


    穗青發現父親,熱烈勾住爸爸的手。「爸,媽媽做你最愛的海鮮燉飯哦。」


    有……他的份嗎?孩子氣的眉頭迅速撫平,因為穗青說,羽蓁為他做了他的最愛。是特地為他做的嗎?因此她仍然在乎他、介意他?


    穗青帶他入座,餐桌的位置很小,讓他的長腿適應不良,但對於三十幾坪的老房子,他不該要求太多。


    穗青、穗勍也入座了,羽蓁從廚房端出熱湯,也是他喜歡的、蘿卜排骨,下意識地,他拉出一抹微笑。


    李羽蓁把飯推到他麵前,再替他們每個人添一碗湯,放在旁邊待涼。


    「開動吧;」她沒有特意看向殷政,卻也沒有忽略他對食物的需求。


    薑殷政則不同,他大方地打量羽蓁,眼前的她沒上妝、沒穿著端莊的窄裙套裝,她的頭發不是一絲不苟的發髻,而是和女兒一樣、簡單地在腦後綁個馬尾,幹淨清純得像個小女生,如果他不認識她,他會以為她隻有十八歲。


    十八歲……他還記得她的十八歲,簡單的t恤牛仔褲,美得讓鄰居男孩蠢蠢欲動的李羽蓁,不化妝的她比化妝更漂亮,相較起貴婦李羽蓁,他更喜歡眼前輕鬆自在的小女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開始改變形象的?


    他想很久,才想起是從他們結婚之後,從他說了句「你打扮得很得體,從現在開始,你得學會當薑太太」之後。


    李羽蓁低頭安靜吃飯,她沒胃口,隻喝一點湯,她很尷尬,這是離婚之後,他們第一次麵對麵。


    穗勍和爸媽一樣,保持沉默,專注於自己的食物上,穗青就不一樣了,她是不說話就會死的,何況穗勍口口聲聲說要處理,結果咧,居然開口要老爸老媽離婚!


    他靠不住,她得親自出馬才行。


    「爸,你今天還要進公司嗎?」穗青問。


    「不要,明天才上班。」


    「太好了,爸,下午陪我們去買文具好不好,明天要開學了。」要爸媽複合,第一步是要製造他們相處的機會。


    「好。」


    「爸,你明天可以送我們去新學校嗎?我很怕耶。」


    「怕什麽?」


    「我們同學還沒上國中就開始補習,有人把國一的課程都上完了,我怕我的功課會跟不上。」雖然她的成績是不怎麽樣啦,可老是墊底很沒有麵子耶,班上嫉妒她的女生常笑她沒腦,她也不愛這樣啊。


    「不必擔心,請家教吧。」薑殷政想也不想回答。


    「不必浪費錢,有沒有家教,她的功課都是這樣。」穗勍冷冷回了句。


    「我也認為沒必要,這裏很小,家教老師來了,怕沒地方可教。」李羽蓁直覺開口,忘記她該和殷政討論的是離婚,而不是孩子的教養。


    「可是穗青功課跟不上,怎麽辦?」這對離婚夫妻而言,不是個好話題,他樂於打破沉默。


    「我可以幫她看。」


    「你……可以嗎?」沒記錯的話,她的學業成績也是平平。


    她聽出他的懷疑,沒錯,她的功課不怎麽樣,況且她才高中畢業,想幫女兒的確有實際上的困難,可她的經濟能力,供不起一個家教老師。


    「如果我不行的話,還有穗勍。」


    「我不要穗勍,他會罵我,罵到我缺乏自信心。」穗青發難。


    「自信心是要用成就去培養的,你有什麽成就能夠養出自信?」


    穗勍的口吻和老爸一模一樣,明明沒什麽特殊口氣,但,就是會殲滅別人的信心。


    「穗勍,姐姐有她的長處。」李羽蓁輕輕柔柔地阻止了兒子的挑釁。


    「家教的事情我會處理,至於擔心沒地方上課,就搬回家吧,家裏地方很大。」薑殷政口氣淡得好像不知道兩個人正在鬧離婚。


    「我讚成搬家。」穗青望向母親,用一張天真無瑕的笑臉。她明白能抵擋自己笑臉的人太少,尤其是媽媽。


    「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討論。」


    這是第一次,李羽蓁封殺女兒的笑顏,有點舍不得,但她不希望融洽氣氛被打散,畢竟,這種聚會不多了。


    「好吧。」見風轉舵也是穗青的特殊能力。「爸,告訴你一件事,奶奶家的鄰居,就那個叫克莉絲汀的在追穗勍,她追得好凶哦,還說要為愛走天涯,轉學到台灣來。」


    薑殷政輕輕一笑,問:「怎麽回事?」


    「就一開始啊,所有人都覺得穗勍是弱雞,看起來很好打的樣子,我們每次到英國過暑假,都會碰到幾個壞小孩欺負我們……」


    她沒說完,穗勍冷冷插進一句。「把話說清楚,是欺負還是別的?」


    「什麽別的?」李羽蓁問。


    「哎呀,那個不重要,總之,到最後穗勍把他們打跑了,克莉絲汀覺得他好帥,就決定愛他了。」穗青本來要把故事發展成短篇小說的,被穗勍一插嘴,她決定迅速結束這個話題。


    知女莫若母,李羽蓁還能不曉得當中有問題?她追問:「說說那個「不重要」的部份吧。」


    「不重要就是不重要嘛。」穗青瞪弟弟一眼。


    「那……穗勍,你說,媽媽很感興趣呢。」


    穗勍向姐姐投去惡意眼神,穗青鼓起腮幫子說:「你說了,我就和你絕交。」


    「絕交對我來說有什麽損失?」他微微一曬。


    「薑穗勍,你敢……」


    她的威脅才開頭,穗勍就很「敢」的把話說完。


    「薑穗青招蜂引蝶,招了很多男生到奶奶家前對決,那次我隻是要回家,沒打算和他們打交道,但他們見我可以堂而皇之的進家門,誤會我是她的男朋友,就想合力攻擊我,沒想到弱雞比他們想像中,強很多點。」穗勍挑挑眉,那股子驕傲看得李羽蓁好想笑。


    「找上我們家穗勍,是他們不長眼。黑道高手呢,哪是假的。」講到兒子,她忍不住驕傲。


    「是啦、是啦,穗勍最棒,媽偏心。隻疼穗勍。爸爸,我好可憐哦……」她丟下碗筷,摟住爸爸的脖子,把爸爸拉進他們。


    其實一家人在一起時,氣氛是好的,穗青總有本事逗得全家開心不已,這個特質好像從她兩歲就發展起來,所有人都說殷政偏愛女兒,但她卻相信,是女兒的熱情融化了他的冷漠。


    她曾經想過效法女兒,但怕畫虎不成反類犬。


    怪她吧,她是成人、有著無聊的驕傲自尊,她無法像女兒那樣,被拒絕了,還是笑眯眯地巴著殷政的大腿不放,就算真把人惹毛了,她也不怕,直接耍賴大哭,那哭聲倔強得讓殷政舉白旗投降。


    一手抱住女兒,他看著羽蓁和孩子們的互動,以前不覺得什麽,現在卻發覺這樣的午餐有著濃濃的幸福感。


    是因為即將失去,才懂得珍惜?


    他想,他需要反省。


    午餐後,穗青、穗勍被趕回房間休息,李羽蓁堅持午睡的重要,兩個小孩沒有異議。


    她進廚房清洗碗盤,心裏琢磨著要怎麽麵對殷政,十五年了,她還弄不清楚,自己在他心底,占了什麽位置。


    「我,不打算離婚。」


    他突然出現的聲音,讓她嚇一跳,手滑,洗好的筷子掉回洗碗槽裏。


    「這……不是你單方麵可以決定的事情。」她的脖子硬了,紅痕悄悄攀上她的兩頰,他靠得她太近,溫熱氣息噴上肩頸,影響了她的荷爾蒙分泌。


    深吸氣,這是不對的,他們是即將離婚的夫妻,她用手肘輕輕將他推開。


    看著她低垂的臉,他想念她的氣味,悄悄地,他又靠近半步。「離婚會比較好嗎?你有沒有考慮過孩子?」


    「我會盡力撫養他們。」


    「你甚至連家教都請不起,怎麽撫養?」


    「不是所有家長都請得起家教,我給他們足夠的愛,就可以彌補……」


    「沒有父親的家庭,哪有足夠的愛?」


    你太縱容爸了,你的不滿從來不對他發作,所以他永遠覺得自己是對的,到最後,受傷的是你自己。


    穗勍的話跳入腦海,她飛快把碗洗淨,把手擦幹,轉身麵對他。


    「你以為有差別嗎?過去十五年,你比孔子更偉大,周遊列國、開創事業,請問,你什麽時候停下來,給過孩子父愛?」


    「你在指責我?」他以為她支持他的工作。


    「我不指責誰,我說的是實話。」


    「我們不離婚,至少能給他們正常家庭。」


    「正常家庭?是你自以為的,我們已經習慣沒有家長的生活。」


    「所以你希望我放棄事業,回到家庭、當家庭主夫?」


    「我沒這樣想,我隻是認為,你對孩子們……並沒有這麽重要。」她靜靜望著他,好一會兒才繼續說話,「回去吧,把離婚協議書簽好後,直接寄給我,等你有空,隨時可以和穗青、穗勍聯絡。」


    她不會阻止孩子和殷政間的親子之情,不管怎樣,他都是個負責任的父親。


    「我不要離婚。」他說得斬釘截鐵。


    她不懂他在堅持什麽?結束這段,他才能開始另一段啊,想要家庭孩子,那個劉憶婷很樂意提供。


    李羽蓁不語,她想早晚他會想清楚,他是個理智聰明的男人,給他一點時間,他會明白怎麽做對他、對劉憶婷才是最好。


    低下頭,她開始擦整廚具。


    「我知道你介意劉憶婷,但我始終不認為這種事情需要解釋。」


    不需要解釋?一股子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怒氣往外竄。


    「對,是沒有解釋的必要了。簽下離婚協議書,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關係,解釋對我來說,已屬多餘。但在過去幾年,我是你的妻子,我們聚少離多,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是迥然不同的兩個地方,你有義務向我解釋那些流言蜚語!


    知道嗎?每個夜晚,你躺在我身旁,我會希望你找我分享你的心情,而不是從你的搓揉眉毛或按壓太陽穴的動作去猜測你的情緒;白天,我給你整理家裏、做三餐,我希望你會告訴我「今天的菜、我喜歡」,「昨天那個肉有點油、我不是太愛」,「對不起,我太忙了,沒時間把飯盒吃完」……而不是從你留下來的剩菜去猜,我的手藝有沒有符合你胃口。


    我有很好的觀察力,但我寧願自己對你認識的一切一切,不是透過觀察得知,而是來自你的親口告訴。薑殷政,我厭煩了,厭煩觀察你、猜測你的心,厭煩對你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如果你對我不滿意,你可以清楚明白告訴我,不必透過第三人,讓她來轉述。」


    他……哪有對她不滿意?


    薑殷政看著她,眼前的羽蓁,失去溫柔婉約、不再甜甜暖暖地笑著,她的樣子有點任性、有點無理取鬧,他最痛恨女人的情緒性,但意外的,他並不討厭她……


    他又不說話了。


    對,他總是不說話,而她總是不願意成為一個無理取鬧的壞妻子,所以她配合他、服從他,她以為隻要做到一百分,他就會看到她、注意她、喜歡她、愛上她,並深受感動。


    她好似賭徒,買一張、兩張、三張……無數張樂透,然後,賓果、中獎了!翻身一變成為億萬富翁,改變自己的一生。


    白癡,真是白癡透了,也許她是個永遠買不到頭獎獎券的倒黴賭徒呢,也許劉憶婷是那個從來不買,卻在某一天經過彩券行、心血來潮,走進去買一張,然後把她累積好久的努力一把拿走的幸運得主呢?


    這樣子的話,她還能努力得下去?


    李羽蓁歎氣。「都過去了,說這些無益。你有時間的話,盡快把離婚證書簽妥,趁我還沒有找到工作之前,可以去戶政事務所辦理手續。」


    看著她的反應,他需要一點時間考慮,想清楚她要什麽、不要什麽,他還要自省,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非要失去在即,他才懂得珍惜。


    「你沒聽清楚我的話,我不要離婚。我先回去,明天早上再過來。」說著,他走出廚房。


    什麽?他不要離婚就不離婚,他到底有沒有把她當成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為什麽他們的事永遠是他說了算,為什麽她的意見永遠不代表任何意義?


    一怒,她抓起抹布狠狠地朝他背後丟去。


    沒丟中,抹布撞上冰箱,跌在地板上。


    氣死了,她的第一次發作,竟是無疾而終。


    發狠了,她對自己說——我再也不要對人小心翼翼,我再也不要當賢淑好女人,我再也不要委屈自己配合別人,我要當真真正正的自己!


    穗青輕手輕腳地把偷窺的門縫推回去,跳到床上用力搖晃穗勍。


    「怎麽辦?爸媽吵架了啦,這下子,他們非離婚不可,都是你害的啦,你不要讚成他們離婚就好了,這下子爸爸氣走了,怎麽辦?」


    「誰說吵架就非離婚不可?」他閑閑地翻過一頁醫學雜誌。


    「我們班的小李、圓圓和丫子,他們爸媽會離婚就是從吵架開始的啦。」她急得要死,臭穗勍還在看書,一氣,她把他的書扯過來,不準他看。


    「我們爸媽離婚前,有沒有吵過架?」他無奈地看著她手中的書,試著好心向她分析。


    「所以他們沒離成啊,現在吵完,我們明天就變成單親家庭的小孩了啦。」


    「放心,他們的問題就是缺少溝通,吵架對他們而言是好事。」


    「吵架怎麽會是好事,我們天天吵、天天吵,吵到你都不想認我當姐姐了。」


    他不想認她,不是因為兩人天天吵,而是因為……媽媽為什麽不給她生一點腦漿啊!


    痛苦,既生孔明、何生阿鬥,孔明的一輩子就毀在阿鬥那個笨蛋手裏,他、薑穗勍的一生,也要毀在一個白癡姐姐手裏嗎?


    「糞土之牆不可汙也!」他收回難得出現的好心,用力抽回書,白她一眼。


    穗青閉嘴,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好怕穗勍翻白眼咩,走到書桌前,她找了張白紙寫下離婚,然後用剪刀慢慢剪碎,一麵剪、一麵哭,好像自己真的要變成孤兒。


    穗勍很受不了地看了她的背影,放下雜誌,走到她身邊,攬過她的肩膀,無可奈何地說:「放心,他們不會離婚的。」


    「真的嗎?你要保證哦。」她投入他懷裏,哭得一抽一吸。


    「對,我保證。」


    聽過他的話,穗青吸吸鼻子,她知道穗勍很壞,但他承諾過的事,就一定會辦到。


    薑殷政在清晨六點到達羽蓁家門口,因為睡不著。


    沒有咖啡、沒有宵夜,他的行李箱沒有人替他整理到原位,甚至連枕頭間,他都找不到熟悉的香味,他在他的豪宅裏徹夜失眠。


    他思考了一整個晚上,然後打電話給英國的母親,告訴她,他和羽蓁的爭執。


    這是他的習慣,碰到問題。步驟一,針對問題本身作一番檢討。步驟二:搜集有用的資訊。步驟三:分析解決的方案和可能性。步驟四:麵對問題。


    所以他用睡不著的晚上,處理完步驟一到步驟三,而現在,清晨六點三分麵對問題。


    但對他的母親來說,就不是這麽理所當然了,自從她的兒子過了繈褓時期之後,他再沒有為了任何事向她求助,這是第一次,兒子因為自己的婚姻向她開口,讓她快樂得不得了。


    於是放下電話後,她立刻打給羽蓁,告訴媳婦殷政有多麽在乎她、在乎孩子、在乎他們的婚姻,他隻是不擅長表達,隻是事業心太重,至於那些女人……全是空穴來風……


    又一個空穴來風?李羽蓁頭痛,但她沒有反駁婆婆,婆婆講完之後,輪到公公說,公公說完輪回婆婆,就這樣,兩個人輪來輪去,等掛上電話的時候已經淩晨四點多,她呻吟兩聲,把頭埋進枕頭裏,開始進入睡眠。


    但是清晨六點!清晨六點耶!是哪位好心人士在門外按電鈴?她真的好想死。


    勉強下床、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勉強走到客廳門邊打開門,在看見精神奕奕的薑殷政時,深歎口氣,為什麽?


    「你很累?」他皺眉。


    「對,拜您所賜……算了,你有什麽事?」


    「我答應帶穗青去新學校。」


    她想起來了。點點頭,她退兩步,讓他進屋裏。


    拍拍臉,她很累,但他沒錯,今天是小朋友上中學的第一天,她得早起幫孩子做準備。


    他進屋,直接往沙發上坐去。


    李羽蓁沒理他,一下子衝進房間把兩個小孩叫醒、一下子回自己的房間刷牙洗臉,中間又出來兩次,把豆漿放到爐子上隔水加熱,她來來回回忙得不得了,在她整理好自己,進廚房煎蛋、烤麵包,將早餐一份份端上桌時,兩個孩子還在房間。


    「穗勍,你好了沒有?」她揚聲問。


    「再一下就好了。」


    「媽……我頭發綁不好啦。」


    「把發繩帶出來,我幫你。」她一邊把煎蛋加進土司裏一邊說。


    「媽,麵紙沒有了啦。」又是穗青的聲音。


    「好,我待會兒幫你放進書包裏。」


    「媽,我的手機忘記充電。」


    「我的先借你用。」弄完吐司、做飯團,兩個小孩、兩種胃,雖然是雙胞胎,嗜好大不同。


    「媽……」


    他就這樣坐在客廳裏,見她來來回回奔跑,忙得分身乏術。


    原來當家庭主婦這麽忙,以前這個時候他在做什麽?哦,他在房聞打理自己,常常是小孩坐上餐桌、一切就緒時,他才入座,把早餐弄好,她回自己的房間把麵紙、手機拿出來,進小孩房,五分鍾後,兒予坐上餐桌、她推著女兒也上餐桌。


    自然而然地,他也坐上餐桌,自然而然地,兒子女兒異口同聲說:「爸爸,早。」自然而然地,羽蓁把他的早餐送到他麵前。


    所有事情都是自然而然……直到她想起來,她幹麽替他做早餐啊?他們已經分居,正準備離婚當中耶。


    她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氣勢弱了,總是這樣,每每見他吃她做的每一道菜時流露出來的幸福感,都讓她誤以為,他愛上她,隻是不習慣表達。


    算了,他養她那麽多年,她養他兩餐,就當……回饋吧。


    吃過早餐,理所當然的送小孩上學,學校離她住的地方不遠,兩站捷運再走五分鍾路就到了,前幾天,她已經和孩子們研究過路線圖。


    可是做了那麽多的功課,到最後他們沒有坐捷運,而是搭上殷政的bmw。


    送走孩子,回到車上時,李羽蓁後悔了,她應該找個借口去搭捷運的,現在……好尷尬,她不知道分居夫妻見麵,該如何相處,何況他們昨天才大吵一架。


    吵架?好稀奇哦,他們很少吵架的……原來夫妻有很多事,是要等到分居後才會熱烈進行。


    車子發動,意外地,他率先說:「我猜,你想知道劉憶婷和我的關係。」


    她本來想嘴硬回答,「對不起,我不想知道了。」


    但他的動作更快,在她拒絕之前,他先一步開口。


    「她是我的國小國中同學,我的確寫過一封情書給她,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情書上麵我寫了幾個字——劉憶婷,你很漂亮,我很喜歡你。」


    是小學三年級的事啊,怎麽從記者筆下,那幾個字竟然會變成莎士比亞的情書?她總算見識了媒體捕風捉影的能力。


    「記得真清楚。」這話,很酸,她知道。


    「她後來有把那封信拿給我看。」他簡單解釋。


    「三年級的信還保留著,可見得她很喜歡你。」還是很酸,她仍然知道。


    他看她一眼,隻覺得……女人,很奇怪。


    「小學畢業後,我們再沒見過麵,後來她成了歌星,聽說很紅,我沒聽流行歌曲的習慣,所以不認識她。去年,公司有意思朝服飾業發展,公司江經理介紹我們認識,他說她是個對時尚流行很敏感的女人,我們碰麵後才認出彼此,我不知道媒體為什麽傳我們是情人,太無聊了,我連回應都懶。」


    「不要把責任推給別人,忘了嗎?你也親口向我證實,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包括以前那幾段。」


    「當時我在生氣才會說那種話,我在英國碰到很大的問題,但我又不能長駐英國,我打電話找幾個可以幫忙的人,他們卻都因為女人而拒絕我,那天,我對所有女人都很感冒,我承認我錯了,我把對她們的怒氣發泄在你身上……」接著,他把那天碰到的事一一向她解釋說明。


    「那你為什麽告訴劉憶婷,你需要的是一個能在事業上幫助你的女人,不是一個隻會煮三餐、烤餅幹的庸婦?為什麽告訴她,你痛恨我的做作、而婚姻對於你的意義,隻是責任?」


    「我從沒有說過那些話,但我的確告訴過她,我喜歡你的餅幹、喜歡你的菜,喜歡你成為我的妻子,隻要找到對的另一半,沒有人會介意負責任。」那個時候,她突然提起婚姻的意義。


    「所以,那些純粹是她在挑撥?」


    「她找上你了?告訴你一堆莫名其妙的話?」該死的,他要馬上斷絕兩個人的合作關係,就算這樣會讓他損失許多金錢。


    「對。」


    「你該信任我的,要不,你應該找我談。」


    「我找了,你忘記了嗎?隻不過那次的談話,沒有正麵意義。」


    「我懂了。現在話談開了?你肯搬回去嗎?」


    「我們正在協議離婚當中,你又忘記?」


    雖然劉憶婷的事談開,讓她鬆了胸口那股氣,但幾個禮拜過去,她逐漸看清,劉憶婷隻是導火線,她與殷政之間存在太多問題,一堵牆若不是出現裂縫,絕不會因為台風就垮下,同樣的,不實謠言會導致他們離婚,代表他們的婚姻早已千瘡百孔,隻是他們都未察覺,或者……視而不見。


    他皺起濃墨的兩道眉毛,不理解她的反應。「既然事情已經談開,為什麽還要離婚?」


    他的步驟一到四、無一遍漏,為什麽她的反應不在他的預期中?


    「認真說起來,我們不應該結婚的,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我們的性格脾氣不合、我們的生活態度和所要的不同、我們沒有共同話題,我們之間甚至連愛情都沒有。」


    「愛情?」


    他的眉頭更緊了,那不是商人用來創造收益的東西嗎?這輩子,他隻碰過一次與愛情有關的東西,那是教授的指定作業,他寫了——


    愛情,是上帝的遷怒,它把對亞當夏娃的憤怒轉嫁到人類身上,於是讓男女遇見愛情、為愛情魂牽夢縈,讓他們莫名其妙地開心幸福,讓他們莫名其妙地想把一個人納入自己的生命中,莫名其妙的嫉妒、莫名其妙的吃醋。


    直到他們陷得夠深、再也無法回頭時,猛然發現,天長地久是夢話,唯一是神話,不離不棄是鬼話,一生一世是屁話……


    「對吧,你輕蔑愛情,我卻認為愛情是維係男女走過一生的重要條件,有了愛情,他們不需要口口聲聲要求對方信任自己,有了愛情,再大的口角也會成為過眼雲煙,有了愛情,就算是異床也會同心同夢,有愛情,誤解就不會隨時隨地產生。」


    「你要我給你愛情?」他幾乎想笑了,但她的態度鄭重到讓他意識自己的笑是種褻瀆。


    「你給不起的,因為你隻懂得成就和榮耀,你不懂得愛。十五年讓我看清很多事,結婚前,我信誓旦旦要給你很多的愛,直到你從我的對待裏麵,學會愛我如同我愛你那樣,現在,我承認失敗了,我無法要求你把自己沒有的東西拿出來分享。」


    「愛情有那麽重要嗎?」


    「對我來說,是的。」


    「我們這樣過不好嗎?」


    「不會不好,但是……不夠好。」


    「所以你要去找一個可以給得起你愛情的男人?」


    「如果有這個機會的話,我不會排斥。」


    她的話讓他莫名其妙地嫉妒著……等等,莫名其妙地嫉妒?怎麽會,這是一種對於人生無益的情緒,他那麽理智的男人怎麽會……突地,他想起自己在大一時寫的那篇作文。


    男女遇見愛情、為愛情魂牽夢縈……他們莫名其妙的嫉妒、莫名其妙的吃醋……


    如果嫉妒是愛情的一部份,是不是代表,他早已愛上她,卻毫無所覺?


    不知道,他沒想過這個,他隻覺得她就是該待在自己身邊,-一刻不離。


    「我不會離婚的。」到最後,他發現,自己剩下的武器竟然隻有這句。


    她轉頭,定眼望他,久久,歎氣說:「何苦,放掉我,說不定你會碰到一個有足夠熱情,可以將你融化的女人。」


    「我不需要被融化,我對過去的生活很滿意。」


    「對你而言,我隻是個好用的女傭。」她苦笑搖頭。


    「沒有女傭會幫男主人生孩子的,李羽蓁,你是我的妻子,如果你要愛情的話,我會給你。」像是撂話似的,他在她下車前丟下這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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