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到露台一頭,一邊幽魂似的搖搖晃晃到動著步子,一邊見視線裏移過去,漸漸不被高高的靠背遮住了,一點點露出椅子上一個人影來。


    那人蜷在又寬又長的軟椅裏,越發顯得瘦小幹癟。


    林奇駿卻仿佛見了閻王一樣,覺得身上的血猛地被抽幹了。


    他倒抽一口氣,踉踉蹌蹌地往後栽,後背撞在露台塗了白油漆的欄杆上,呆了一會,哆哆嗦嗦地過來跪下,抽著氣地喚,“母親。”


    林老太太原是死了一般,把臉藏在軟椅裏的,這時忽然坐直了,又霍地站起來,沙啞地說,“我不是你母親,我沒生這樣的畜生!百年幹幹淨淨的基業,都沾了別人的血!”


    林奇駿看她動了,料想自己是要挨耳光的,閉著眼睛等著,不料臉上卻沒挨一下。


    身邊仿佛一陣風刮過。


    林老太太衝過去,砰地一下,頭衝在露台的石欄上,撞得頭破血流。


    第十一章


    宣懷抿和林奇駿見了一麵,察言觀色,料想不是林奇駿動的手腳,又要挾著林奇駿許了自己一諾,算是有些成果,便坐在汽車上,一麵思量著,一麵回醫院來。


    到了樓裏,卻有幾個礙眼的服色,宣懷抿多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回來他那一頭,問走廊上站著的一個廣東兵,“怎麽我瞧見三樓那裏,像是海關的人?”


    那廣東兵在這裏站著崗位,除了小解,老老實實地沒有走遠過,不知道宣懷抿問的什麽,渾渾噩噩地說,“我才聽一個漂亮護士說,昨晚醫院裏出了大事,很多人得了疫症,還有警察廳的人來查問過,不是海關。”


    宣懷抿說,“牛頭不對馬嘴。”


    扭身就走了過去,找了一個展露昭警衛營的兵,叫崔大明的,平時做事還算機靈,吩咐他說,“樓下有幾個海關的人,你去打聽一下,是不是來查什麽案子的?”


    崔大明答應了一聲,正要走,宣懷抿又把他叫住了,指點他說,“你別打草驚蛇,把這身軍裝脫了,隨便哪兒找一件白褂子套上,挨近了去聽聽就回來。”


    崔大明心領神會,點點頭去了。


    宣懷抿走到病房外麵,看見門口多了一群兵,雖然穿著都是同樣的軍服,但臉生,可見不是展露昭警衛營裏的,就知道有人來探病了。


    他問其中一個兵,“裏頭是哪個過來探望軍長了?”


    那兵打量他一眼,知道是個長官,回答說,“是司令叫著我們旅長一起過來開會呢。旅長叫我們在門口守著,別讓閑雜人進去。”


    宣懷抿問,“連我也不許進嗎?你知道我是誰?”


    便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了他。


    那兵說,“長官,我能知道什麽,左不過咱們旅長怎麽說,我就怎麽守著。我是不敢擅自讓你進去的,你稍等,我給你進去問問。”


    宣懷抿這幾日,直把展露昭的病房當成自己的家一樣,時時刻刻守著。


    沒想到不過出去一趟,回來自己就變成外人了,不怒反笑,故作大度地一撣衣服,朝房門指著說,“好,你到裏頭去,和軍長說,我回來了,被你們擋在外頭,看他怎麽說。我就在這等著。”


    那當兵的果然進去,不一會,從房裏出來。


    宣懷抿笑著問,“怎麽樣?”


    當兵的臉上訕笑著,“長官,裏麵在說正經事,你要在外頭等一等。”


    宣懷抿的笑凝住了,冷笑著說,“是魏旅長這樣說的?”


    當兵的說,“不是我們旅長說的,這是司令的話。”


    宣懷抿臉猛地一紅,刹那又轉了灰白色,強做不在意地問,“軍長怎麽說?”


    當兵的說,“軍長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沒說話。”


    他是跟著自己上司過來的,還是頭一次見宣懷抿,聽他說是軍長副官,原以為他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後來看司令的意思,是很嫌棄他的,開會的時候連門也不讓入,算什麽體麵長官,所以也不太巴結,說完了話,便把脊背往牆上一靠,百無聊聊的顛著腳。


    宣懷抿在不起眼的大頭兵麵前丟了麵子,心裏火氣一衝一衝的,但知道裏麵是展司令,不敢發作,在走廊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氣得臉色烏青。


    忽然又想,裏麵幾個廣東軍的重要人物,大概也是來討論白麵裏摻藥事件的,自己好歹也算裏麵辦事的一份子,為什麽偏要隔著自己?


    氣急之中,便又一驚,像有什麽危險逼近了。


    他於是更不肯離開,索性和那一群大兵站在一塊,硬著頭皮等著。


    過了半個鍾頭,才看見關得死死的房門動了動,門從裏頭拉開,展司令頭一個走出來,後麵跟著張副官,幾個師長旅長再更後麵,可見剛才確實是在開重要會議了。


    宣懷抿趕緊立正,敬一個禮,叫著,“司令。”


    展司令正從身邊經過,本不想理會他,被他這麽一叫,反而倒了一步,停在他麵前,瞪著眼睛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兩眼,喃喃著說,“小王八羔子,你倒是會灌米湯。你們軍長躺在床上不能動,還為著你和老子頂嘴。我**的。”


    嗓子裏赫地一聲,把一口黃黃的濃痰吐在牆角,便轉身走了。


    薑師長、魏旅長幾人也不言語,皺著眉從他身邊走過。


    倒是張副官看不過去,稍慢了慢步子,在宣懷抿肩上拍了拍,低聲說,“軍長在裏麵等你,快進去吧。”


    這些人一走,跟著他們的護兵自然全都走了,隻留下展露昭警衛營的人馬,他們自然是不會攔著宣懷抿的。


    宣懷抿走進病房,展露昭就在床上,微微坐起,上半身斜挨在三四個白枕頭上,見了他問,“死哪去了?”


    宣懷抿告訴他自己去了林奇駿那裏一趟,把林奇駿說的那些話,都轉述了,隻是兩人做交易的那一段略去了沒說。


    展露昭說,“你也夠笨的,那小子是個孬種,幹不出這種事。白跑一趟,還不如留這裏伺候老子。”


    宣懷抿說,“我隻出去了一會就回來了,隻是進不來。剛才你們在這裏開會,說了些什麽?”


    一邊說,一邊坐在展露昭床邊,幫他掖著背後的枕頭邊角。


    展露昭不在意地說,“就是說白麵裏摻了藥的事,媽的,別讓我說準了,八成又是姓白的搞鬼。我胸口這一槍還沒有找他算賬呢,他倒落井下石,夠狠的。你這幾天老實點,別有事沒事到處逛,司令發了大脾氣,要查內奸,他是懷疑到你身上了。你要是再惹些嫌疑,老子懶得再管,隨便他發落你。”


    宣懷抿微笑著問,“你舍得嗎?”


    展露昭哼道,“有什麽舍不得。”


    宣懷抿便笑得更深了,伏在他肩上說,“我在走廊上聽見了,你為著我和司令頂嘴來著。你說,究竟舍不舍得?”


    展露昭把他臉一推,皺眉說,“大熱的天,你就要這樣膩歪。少說廢話了,白麵的事,還是要去查,我想了一下,有幾件事先摸準了,就有七八分把握。”


    宣懷抿很愛看他說正事的模樣,格外的有男子氣概,笑道,“你說,我都叫人去辦。”


    展露昭想了一會,說,“先說三件。頭一件,洪福號被海關扣起來,到底有沒有什麽人私自下過貨倉,這個要查。年亮富和林奇駿都是孬種,那些船長水手,也未必敢惹我們廣東軍,我懷疑這是早就布置好的陷阱,要不然,為什麽這麽多船不檢查,偏偏扣了洪福號檢查?這就是個破綻。”


    宣懷抿說,“說得很是。第二件呢?”


    展露昭說,“他們剛剛拿了四五份早報過來,說事情張揚開了。你說昨晚的事,今天報紙就鬧得滿城風雨,那些記者是哪裏得的消息?口徑也統一,都說是賣白麵的往裏麵摻了藥,這不是串通好的?你對幾個出風頭的記者下手,應該能問出些端倪。”


    宣懷抿點頭說,“成。”


    展露昭接著又說,“第三件,就是戒毒院。”


    隻說了這一句,就停了半晌。


    宣懷抿多少猜到一點,心裏大不舒服,勉強笑著說,“戒毒院的負責人,就是那一位。這件事他估計就是首腦,下藥、誣陷、詆毀、抓人,好,也該你見識見識他的手段。”


    展露昭瞪他一眼,說,“各為其主,這算不上什麽。老子就愛他有手段,就愛他有脾氣。”


    宣懷抿看他越說越激動,唯恐他動了傷口,忍著一肚子氣,忙敷衍著說,“好,好,他就算當了閻王,也是好的,這總行了?那第三件戒毒院的,你先說完。”


    展露昭說,“那些吃白麵的鬧急病,誰都治不了,一送到戒毒院就有救了,神仙也沒他靈驗,這簡直就是罪證。”


    宣懷抿恍然大悟,失聲道,“是呀!這就是下毒解毒一條龍了!這群黑心爛肺的!”


    這一來,他也明白展露昭為什麽把林奇駿輕輕放過了。


    細想下來,少不了戒毒院的參與,既然有戒毒院,那必定有海關總長的手筆了。


    展露昭說是姓白的幹的,倒不是完全的氣話。


    兩人正在談,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宣懷抿問是誰,外頭的人說,“宣副官,是我,崔大明。”


    宣懷抿對展露昭說,“我回來時見到醫院好些海關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來調查的,我叫他去打聽一下。叫他進來?”


    展露昭嗯了一聲。


    宣懷抿就把崔大明叫進來問,“打聽到了嗎?”


    崔大明已把偷來的白大褂從身上脫了,就隨便勾在手臂上,回答說,“我裝做是個醫生,在那裏走了一個來回,聽那些護兵們說話。原來不是來查案的,倒是他們一個宣副官生了重病,送到這裏來治了。我還聽一個護士說,海關總長因為自己的副官病了,脾氣很大,嫌人多心煩,嫌病人多,細菌多,還嫌不安全……”


    宣懷抿萬萬料不到,打聽到的宣懷風住進了這醫院,心裏一萬個懊悔,不該叫他進來當著展露昭的麵講,聽了幾句,就截住他不耐煩地說,“你長話短說。”


    展露昭卻早就心思蕩漾,轉頭掃他一眼,低喝道,“你閉嘴。”


    回過頭來,命令崔大明,“你說,把你聽到的都說清楚,一個字也不許漏。”


    崔大明應了一聲,看看宣懷抿,知道他是不歡喜的,不由神情有些不安,後麵就說得很簡單,隻道,“這醫院的三樓並二樓,都被海關包下來了。拿著警戒做借口,空著的病房都不許住別人,送過來的病人,都趕到別的醫院去。”


    這是很霸道的做法,但展露昭他們聽著,卻不如何在意。


    不說海關,就是展露昭自己在這裏住院,也是強占了四五兩層樓,原本住這兩層的病人,都被廣東軍或給錢或恐嚇地趕到別處去了。


    他們槍口底下討生活,背了一身的血債,殺人放火的事做過不少,遍地仇家。


    住院自然是身子虛弱的,這種要命的時候,更要小心謹慎,護兵不離身。


    包下兩層,確實是要做警戒。


    隻是,沒想到和宣懷風有這樣的緣分,住醫院都住到一處來了。


    展露昭也不知為何,無端地就覺得心裏很舒服,宣懷抿拿眼睛瞪他,他隻當沒看見,把背往後放緩,慢慢地躺下來。


    崔大明報告完畢,又得不到吩咐,挺尷尬地站著。


    宣懷抿對他使個出去的眼色,他剛要走,忽然又聽見展露昭說,“你做得不錯,我賞你一百個大洋,明兒你向宣副官領。”


    崔大明莫名撈了一筆橫財,臉上一喜,樂嗬嗬地道謝。


    展露昭又說,“你再去打聽一下,海關那個宣副官生的是什麽病,病得怎麽樣?住在哪個病房,請的哪個醫生?凡是和他有關的消息,能打聽多少,就打聽多少,或者給護士一些錢,問到情況,都回來向本軍長報告。本軍長重重有賞。”


    崔大明大聲地說了一聲,“遵命!”


    霍地接觸到宣懷抿那射向自己的目光,幾乎要在自己身上戳出兩個深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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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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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若說德國醫院的負責人,同時接下了展露昭和宣懷風這兩個病人,是既驚喜又犯愁。


    驚喜的是兩個病人都大有來頭,金錢方麵的收入,自然是不必說的,要是都治療好了,對醫院的名譽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犯愁的是既然來頭大,氣勢也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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