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天晚上雖然玩瘋了,但竇尋還是在生物鍾的作用下早早起床,**是起了,不過他的三魂七魄還掛在七竅上,飄飄忽忽地下了樓,迎頭遭到徐外婆的一頓嘮叨。


    徐外婆嘮叨起人來絕不讓人煩,她語氣不徐不疾的,音調好像說戲詞裏的念白,不帶一點煙火氣:“你媽媽昨天晚上打了兩個電話來問,啊喲,哭得來亂七八糟的,我也沒聽清楚是什麽事。你說說你,哪能不跟媽媽講好就跑掉呢?唉,外婆都不曉得你們兩個啥辰光回來的,現在外麵那麽亂,你們小孩子家家的,大半夜的不回家,碰到壞人哪能辦啦?還有這個小臨啊……你看看他,也太不像話了,明年就讀高三了,睡到現在動都不動一下……”


    竇尋胡亂地應了幾聲,沒著沒落心思短暫地在祝小程身上停留了片刻,問:“那我媽今天會過來嗎?”


    徐外婆愣了一下。


    竇尋一看她的表情就明白了,沒什麽表情地點點頭:“哦,明白了。”


    祝小程出國十年,與她“紅顏薄命”的孤苦為伴,每天顧影自憐已經是繁忙非常,兒子又怎麽顧不上呢?


    那十年都顧不上,別說他現在已經老大不小主意正了。


    昨天出了那麽一檔事,祝小程大概正忙著跟竇俊梁互相推諉責任,是沒空跑來和他溝通高考問題的。


    何況恐怕祝小程也知道,竇尋的事,她以前從來沒有管過,眼下恐怕也管不了,因此缺少幹涉的底氣。


    竇尋食不甘味地吃完早飯,在徐外婆有點擔心的目光中上了樓:“愛來不來吧,我去叫徐西臨起床。”


    他輕輕地把徐西臨的房門推開一條縫,一股陰森森的冷氣立刻滲了出來,竇尋感覺自己是推開了冰箱門——徐西臨滿身臭毛病,從來不懂“節約”為何物,夏天屋裏空調永遠都是十六度,他自己穿著春秋時候的長袖睡衣,在棉被裏縮成一團,隻露出腦袋上一團亂七八糟的毛,可能是想修煉成企鵝。


    竇尋躡手躡腳地鑽進屋,站在徐西臨床邊,低頭打量了他片刻。


    徐西臨半張臉都縮在被子裏,臉睡得有點發紅,地震也吵不醒。竇尋很少這樣專注地打量徐西臨,他發現這個人這張臉仿佛天生是為了討人喜歡長的,閉起眼睛也好像含著笑,一頭亂毛攤在枕巾上,柔軟極了。


    竇尋忽然莫名其妙地很想伸手摸一摸。


    他是個行動主義者,想到就做,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插/進徐西臨的頭發中間。


    徐西臨的短毛被空調吹了一宿,摸起來不帶體溫,像冰冷的緞子,手感異常的好。可惜隻有很短的一截,稍稍一動,它們就輕柔地從竇尋的指縫中掉了出去。


    徐西臨被自己的頭發掃得有點癢,把臉往枕頭上埋去,鼻尖還很膩歪地在枕頭上輕輕蹭了一下。


    竇尋愣愣地盯著他鼻梁的側影足有半分鍾,方才意識到自己在發呆,臉上升起一點無措。


    他的手指在身邊蜷縮了幾次,終於還是沒有推醒睡著的人,竇尋在床頭徘徊了一陣,默默地拿起空調遙控器,把室內溫度調成了三十度,像來時一樣警惕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二十分鍾以後,睡在一團棉花裏的徐西臨被活活熱醒了。


    他目光呆滯地爬起來,一腦門起床氣,先自己跟自己發了一通脾氣。他把睡衣的上衣扒了摔在床上,光著上身煩躁地抓了兩把頭發,半天才察覺到把他吵醒的罪魁禍首是溫度。徐西臨抓過空調遙控器一看,炸了。


    不用說,這麽缺德的事除了竇尋,別人也幹不出來。


    徐西臨胡亂把脫下來的睡衣抓過來,擦了一把身上的汗,把肩上一甩就準備衝出去跟竇尋算賬,可是手剛一放到門把手上,他的腳步忽然停下了。


    頭天晚上的記憶緩緩回籠,徐西臨輕輕地眨巴了一下眼。


    隨後他不怎麽自在地幹咳了一聲,反鎖上門,自己默默刷牙洗澡換好衣服,拾掇幹淨了,才若無其事地出了屋。


    徐外婆的老收音機裏咿咿呀呀地唱著不知道什麽東西,都是退隱光陰的昆山腔,當年曲高和寡不肯低就,縱然後來放下身段,憑著人們一改再改,也依然是無濟於事,如今隻能在老太太落滿塵灰的收音機裏一露真容。


    徐西臨扒在欄杆上聽了一會,沒聽出什麽意味來,他下樓隨便吃了點東西,又給豆豆抓了一把狗糧。往常周末,徐西臨早就叼了早飯就跑回樓上了——樓下隻有阿姨外婆和狗,沒人跟他玩,可是這天,他卻無所事事地圍著徐外婆打起轉來,想起上樓麵對竇尋就有點犯怵。


    “不就是親了一口麽?”徐西臨默默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他又不是女生,有什麽的大不了的。”


    徐西臨越想越覺得很有道理,可兩隻腳卻背叛了理智,死活挪不動路。這簡直就像怯場的人一樣,就算每次上台前,都很有理智給自己分析一通“沒什麽好怕的”,一上台還是會哆嗦。


    他在小黃片裏觀摩過好多動作片教程,過程已經十分熟悉,然而體會卻隻能靠飛翔的想象力,頭一次真真切切地實踐一次,居然是從竇尋身上。


    徐西臨手腳沒哆嗦,心裏卻在打擺子,他很慫地在樓下磨蹭了一會,自己發愁地拍起了籃球。


    他拍得太擾民,還被外婆訓了:“小臨,你要玩球就和小尋出去玩,不好在屋裏亂拍的!”


    徐西臨半死不活地拿著球在食指上轉,學著外婆的口音喊了回去:“曉得啦——”


    話音剛落,他一抬頭,目光正好與二樓樓梯上的竇尋撞了個正著。


    徐西臨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微微躲閃了一下,隨即又納悶地想:“我躲什麽?”


    竇尋喉嚨有些發緊,抬了一下手,咳不出來,又放下了,他幹巴巴地說:“你們這周訂正出來的數學練習冊答案借我看一下。”


    徐西臨“哦”了一聲,悶頭抱著球跑上樓了。


    二樓兩個房間中間有一片類似起居室的開放小空間,放了一套沙發和幾個書櫃,變成了兩個人回家一起寫作業的公共空間,其中,有個角落是“風水寶地”,旁邊不單有個小墩子可以搭腳,還能伸手夠著書櫃下麵的小冰櫃,直接掏飲料喝。


    往常,徐西臨跟竇尋總都要為了搶占風水寶地互相掐一小架,先到先得。


    可是這天竇尋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癡呆病發作一樣站在“寶座”旁邊傻等,拿了徐西臨遞過來的習題答案,就很乖地讓到了一邊。


    徐西臨從來不知道這貨字典裏還有“謙讓”倆字,被他弄得也不太好意思坐了。


    於是幾分鍾以後,兩個人空出了寂寞的“寶座”,各自占了長沙發的一個角,互相之間既沒有閑聊,也沒有嗆聲,在一片詭異的和平中,安安靜靜地把作業寫完了,效率居然還挺高。


    豆豆被樓上難得的靜謐氛圍吸引,溜達上來巡視了一圈,趴在書桌下麵睡了,它渾身白毛一起一伏的,分明是一張尖酸刻薄的癟三相,然而看久了,居然也能看出一點可愛來。


    徐西臨無意間抬頭,發現竇尋也在看自己,他想了想,從旁邊抓起一袋巧克力扔了過去。


    徐西臨將醞釀了半天的話吐出來:“昨天吳濤那小子挺不是東西,你別往心裏去。”


    竇尋分外好說話地搖搖頭,隨後總算是有一次跟上了反應,試探著衝徐西臨笑了一下。


    徐西臨認識他半年多,鮮少能撈到幾次好臉,當場給嚇了一跳,嚼巧克力的牙一下啃到了舌頭,疼得眼淚快出來了。


    竇尋覺得自己本該心情低落,他剛剛放棄了一次高考,即將麵臨一大群老師家長的質詢,而祝小程和竇俊梁也再一次用行動證明了,他在他們眼裏什麽都不是的事實。


    他成績優異,可是不知道優異有什麽用,因為自己沒有什麽目標,也沒有人期待他的任何成績。


    可是竇尋神奇地沒有感覺低落,他的思緒在那些麻煩與孤獨上短短地停留了一下,很快就輕快地滑開了,這有一點像他偷偷抽第一根煙時的感覺——有一股來路不明的外力把他從低落的情緒裏撬出來,在他心裏注入了一股毫無邏輯、毫無事實支撐的期待,像是有什麽很好的事情要發生一樣。


    盡管理智告訴他這隻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末。


    期待感是精神毒品,竇尋飄飄忽忽地過了一整天。傍晚的時候,徐進女士拖著一個巨大的旅行箱回來了,簡單休整過後,她開始騰出手來對付自家“一加一大於二”的兩個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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