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月x日上午十時許,x地機場發生特大事故,機場擺渡車與一輛失控的工作車相撞,工作車起火,致使航班延誤,經初步核實,該工作車未按照既定線路行駛,並於途中突然加速,撞上正在運送x次航班旅客的擺渡車,肇事司機已經死亡,事故原因在進一步調查中。由於擺渡車較為擁擠,具體傷亡人數需待進一步確認……”


    下麵是幾張手機拍的現場起火照片,隔著手機像素都能感覺到現場的混亂。


    趙助理:“我們老大就是這班,我訂的票,宋總……”


    “去你的,沒事,”宋連元喘了口氣,故作鎮定地對助理說,“擺渡車得跑好幾趟呢,不一定是哪輛,我打個電話問問他。”


    趙助理的臉色沒有好一點:“我打過了……關機。”


    宋連元有些粗暴地衝他揮揮手,不相信他,非得自己親自坐再打一通,依然是關機。


    徐西臨這種一天一百六十個電話的人,不到空姐來提醒的時候,他是不會提前關手機的,萬一因為機場出事航班延誤,他會第一時間把所有人通知個遍。


    趙助理坐立不安地覷著他的臉色:“宋總,怎麽辦?”


    宋連元原地呆了幾秒鍾,而後他仿佛連自己也不相信了,無意識地又撥了一通電話,徒勞地聽著裏麵冷冰冰的電子音又響了一遍,整個人有點發木。


    說實話,要是這事落到別人頭上,宋連元第一反應都是“怎麽可能,哪會那麽倒黴”,但是落到徐西臨身上,宋連元腦子裏首先反應的就是“不會真的吧”。


    徐西臨小時候多病,沒來得及長大又失怙,宋連元他們老家那邊有個說法,認為這些坎坷太多的人命裏帶邪,容易招不好的東西,他總想讓徐西臨有空去隨便拜個什麽教的神,尋個保佑,可那小兔崽子每次都拿他的話當耳旁風。


    宋連元:“去機場。”


    基地到機場開車得一個多小時,趙助理一路超速違章,宋連元沒顧上說他,自己都在神思不屬。


    他止不住胡思亂想——要是過去發現是虛驚一場,他就把徐西臨的手機摔了,玩微信的時候一秒都不離手,一有事就找不著人,什麽玩意!


    可要萬一……


    宋連元沒敢往深裏想,眼淚差點下來。


    他從十二歲就開始每年跟著他媽去徐家拜年,眼看著徐西臨從流著鼻涕到處抱大腿小崽子一直長到這麽大,會說話以後跟前跟後,“哥哥長哥哥短”,嘴甜得不行。


    那幾年兩個人一起走南闖北,近乎相依為命,他感情上接受不了。


    宋連元小時候,他媽挨他那人渣爸爸的打,母子兩個一天到晚惶惶不可終日,是常常光顧他們家包子鋪的徐律師替他們奔走,又幫他們找專門負責離婚官司的同學,又是幫他們墊錢,宋連元那時候就發過誓,將來徐進老了,他給養老,徐進沒了,他來送終,她兒子就是他親弟弟,要是兄弟有本事,他絕不貼上去討嫌,要是兄弟沒本事,他管照顧一輩子……要是人真在他眼皮底下出點什麽事,他將來下去怎麽交代?


    而瞥開道義與感情,徐西臨也是他的半壁江山。


    對於“鄉裏”來說,宋連元是奠基人,徐西臨就是靈魂,這一攤家業,沒了誰也不能沒了他。


    宋連元趕到的時候,發現現場還在亂,比他想象得還慘烈,本地新聞已經出了,傷亡人數在不停上漲。因為不確定肇事司機撞車東西,還不能排除恐怖襲擊的可能性,警戒線拉得老高,安檢瞬間升高了幾個等級。


    宋連元腦子一熱,就想直接衝進去,被警察和地勤警惕地給擋回去了,他有點語無倫次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亂七八糟地把身份證駕照手機信用卡一股腦得都掏給人家了。


    接待人員哭笑不得地把手機信用卡還給他,回頭跟同事打了個手勢,又好言好語地對他說:“先生您別著急,先坐一會,我們立刻核實一下情況。”


    “核實”兩個字觸動了宋連元敏感的神經,他抬頭一看,見裏麵的工作人員在翻一本什麽東西,頓時反應過來,他們可能是在核對已經確認的死亡名單。宋連元一下腿都軟了,全部的期望命懸一線,搖搖欲墜地吊在那位工作人員身上,見他飛快地瀏覽完一張紙,衝這邊搖搖頭。


    宋連元差點當場瘋了。


    搖頭是什麽意思?


    “沒了”還是“名單上沒有”?


    接待人員看他臉色不對,忙說:“沒有,已經確定身份的死者名單裏沒有,先生您冷靜點,我們馬上給您查。”


    後來聽趙助理說,其實警方和機場工作人員都挺有效率的,但是對於宋連元來說,沒一秒都是油鍋翻滾、反複煎熬。二十分鍾以後,兩個人打聽出了醫院在哪,推拒了機場派車,一路風馳電掣地往那邊趕。


    趙助理覺得大老板眼睛發直,趕緊說:“宋總,您別著急,肯定沒事。”


    宋連元沒聽進去,出了事,把人送醫院後的第一時間肯定是通知家屬,徐西臨沒家屬,他勉強能算是個緊急聯係人,就算他手機摔壞了、找不著了,隻要人還有意識,不會一點消息沒有讓他們到處亂碰的。


    宋連元越想越哆嗦,快讓自己嚇死了,實在忍不住打電話給了高嵐。


    聽見她聲音的一瞬間,他心裏的恐懼就好像決了堤,話還沒說,鼻子已經先酸了。


    “怎麽了老黑?”高嵐問,“你別著急,聽我的,深呼吸,慢慢說,天塌不下來。”


    宋連元一手蓋著臉,往後座上重重一靠。


    他們這些男人,平時總覺得自己頂天立地、無所不能,不好意思隨便哭,不好意思隨便示弱,自詡身如山巒,因此一旦有個疼、有個坎,就是“山崩”,反而越發難以承受,總是要有那麽個人……即使不在身邊,即使明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個凡人知道了也無濟於事,可是聽一聽她的聲音,就覺得自己這堆碎石瓦礫又有了活氣。


    宋連元跟高嵐交代了一通,感覺心裏好過多了,他掛上電話,自己默默地坐了一會,想起徐西臨那句“遺產讓我老婆收著”,忽然問開車的趙助理:“你有一個叫‘竇尋’的人的聯係方式嗎?”


    趙助理還真有。


    徐西臨派他給竇尋送過幾次東西,弄得趙助理還以為竇尋是個重要客戶,電話號碼都留存了。


    宋連元對著趙助理提供的聯係方式歎了口氣,感覺自己肯定是有病。


    竇尋已經到了機場,帶了消磨時間的書,結果看不下去,於是翻徐西臨給他發的聊天記錄玩——這段時間的聊天記錄足夠他打發掉一個小時的時間。


    他正一邊翻一邊無意識地傻笑的時候,竇俊梁突然打了個電話進來。


    竇尋好像正在吃一道美味佳肴,結果有個不長眼的小飛蟲一頭撞進了他的湯裏,雖然不至於很膈應,接起來的時候還是有點被打擾的不悅。


    竇俊梁的態度有點刻意討好,兜著圈子問他近況,竇尋聽出他話裏有話,截口問:“您是有什麽事嗎?”


    竇俊梁吞吞吐吐地說:“你這回來也小半年了,一直也沒回過家,有空回來看看爸爸吧,那個……那個誰她不在。”


    竇尋莫名其妙,心想他不都有個小的了嗎,還從自己這過什麽當爸爸的幹癮?


    於是敷衍地說:“嗯,行吧,過一陣不忙的。”


    竇俊梁欲言又止:“竇尋……”


    就在這時,一個陌生來電打進來了。


    竇尋正懶得應付竇俊梁,也不管是快遞還是垃圾廣告,直接以“還有事”為借口掐斷了竇俊梁的後話:“喂,您好。”


    電話裏沒聲音。


    竇尋:“您好,找誰?”


    宋連元實在過不去心裏那道坎,拎著電話遞到了趙助理耳邊:“你跟他說。”


    竇尋催了幾遍,正不耐煩要掛,電話裏傳出一句“竇先生您好,我是小趙,給您送過幾次東西的那個”。


    竇尋一隻手還搭在機場出口大廳裏冰冷的欄杆上,周圍盡是等著接人的,熙熙攘攘,來了又走,導遊團的負責人舉著紙牌和小紅旗組織中老年夕陽團排隊,亂哄哄地與他擦肩而過……竇尋卻全無知覺,仿佛空氣凝固了。


    “喂,”趙助理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喂?竇先生您還在嗎?”


    竇尋猛地把電話掛了。


    他覺得自己這時候還是很冷靜的,因為第一反應是徐西臨那個一看就很傻的助理手機被人黑了,騙子可能手段格外高超,竊聽過通話記錄。


    竇尋用了幾個轉瞬,就為廣大詐騙分子設計出了一套完美的電信詐騙方案,他試圖自嘲地笑一下,然後上網去搜新聞,試圖證明方才那個人說的是假消息。不料手心裏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布滿了冷汗,金屬殼輕飄飄地滑了出去,竇尋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旁邊有個等人的女孩替他把手機撿了回來,一抬頭被他那臉色嚇著了:“你沒事吧?”


    竇尋勉強衝她笑了一下,惶急地重新輸入機場名和重大事故。


    那女孩就看見他先是盯著手機愣了一下,隨後整個人好像被打了一記重拳,整個人扒著欄杆彎了下去,痙攣似的手指生生把金屬的欄杆捏進去一塊,小姑娘有點害怕地後退了半步。旁邊好幾個人都被他驚動了,紛紛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情況。


    這時,竇尋的手機又響了,鈴聲是灰鸚鵡歡快又跑調的歌聲,一把抓過他行將魂飛魄散的意識,強行擰成一股拽了回來。


    竇尋抓救命稻草一般接起來:“喂……”


    “還是我,您剛才可能不小心把電話掛了,”趙助理說,“那什麽,能不能請您把身份證號發過來?我們老板剛才說,您來往的機票公司負責……”


    竇尋截口打斷他:“人還活著嗎?”


    他一句話開口,似乎破了周遭的結界,三魂七魄奔湧著歸位,竇尋心裏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隻要人活著,變成什麽樣他都能接受。


    趙助理卡了一下殼。


    旁邊宋連元正在跟人打聽徐西臨的情況,有一個不知道是警察還是醫護人員的拎著一包東西出來:“徐西……”


    宋連元趕緊說:“對對,是!”


    然後他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那裏隻有一點隨身物品,登機牌的票根,證件,錢夾……還有一件血跡斑斑的外衣。


    宋連元差點跪下。


    趙助理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同時對電話那邊屏住呼吸的竇尋弱弱地說:“我們遇事要往好的地方想……”


    竇尋的心冰涼的沉下去了。


    後來他怎麽從接人變成自己飛過去,竇尋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全程他都是勉強拉扯著自己累贅的軀殼,跟機艙裏巨大的轟鳴聲一起“嗡嗡作響”,他臉色平靜無波,機械地跟著人走,打車,報醫院名,找人,有條不紊……程序全是自動的,然後在醫院先找到了趙助理和神色複雜的宋連元。


    宋連元矜持地繃著臉對他點了個頭,竇尋神色平靜地跟他打了個招呼,一回頭看見趙助理一雙通紅的眼圈。


    趙助理到現在整個人屬於蒙圈狀態,也不知道竇尋是幹什麽的,隻是逢人就像抓著宣泄一下情緒,他攥著竇尋的手,上下用力晃了幾下:“放心放心,大夫說沒事了,手術做完了,觀察一陣子就能探視……”


    竇尋隻看見他嘴一開一合,好像患了失語症,一句中國話都聽不懂了,他安安靜靜地等趙助理說完:“請問人在哪,怎麽走?”


    宋連元剛開始看他鎮定得不像話,後來發現不對勁,因為不管別人跟他說什麽他都點頭,回的永遠是一句“人在哪”,不像鎮定,像是不太正常。


    趙助理:“宋總……”


    “這邊來。”宋連元衝竇尋招招手。


    竇尋:“謝謝。”


    重症觀察室是不能隨意探視的,樓道陰暗細窄,來來往往有好多人,泛著一股說不清的味道,各種家屬等在樓道裏低語,裏麵醫護人員叫好的聲音跟炸雷似的,直接不留情麵地劈在人心上,他們經過的時候,一個原來呆呆地坐在樓道椅子上的女人突然一嗓子哭了出來,哭聲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宋連元無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竇尋卻全然沒聽見一樣,兀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裏。


    icu旁邊是專供家屬的休息室,勉強算是寬敞明亮,還有地方可以躺,他們在那等了一天半,竇尋坐下就開始發呆,讓吃就吃,讓休息一會,他就躺下,躺半天一動不動,宋連元過去一看,眼睛是睜著的。


    竇尋平躺著盯著天花板,宋連元就在旁邊看他,剛開始怎麽看怎麽別扭,後來漸漸不忍心了,硬著頭皮過去搭話:“你過來的時候跟單位請假了嗎?”


    竇尋茫然地回視著他。


    宋連元歎了口氣,試探著伸出一隻手,放在竇尋肩上:“沒事……沒事啊,我都問清楚了,他們說撞車的地方是中間,他在車尾,受的波及不大,都是皮外傷,就是甩出去的時候被人撞了一下……急性胃出血,看著是挺嚇人,不過現在已經輸完血做完手術了,隻要沒有其他病變,問題應該不大,人還那麽年輕……”


    竇尋不知道聽進去沒聽進去,半天才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宋連元正要說什麽,被旁邊的動靜打斷了——是對中年夫婦,孩子心髒病在裏麵搶救,一聲剛才過來跟他們說了句什麽,消息可能不太好,男的當場就跪下了。


    二十多個小時,身邊生生死死,來來往往,宋連元本想說什麽,終於還是又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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