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多久便來到豹隱峰頂,再走一寸便是懸崖峭壁,山崖下一片雲霧茫茫,深不見底。


    追趕之人中,佟逸海輕功最好,沒多久便到了二人麵前。


    “逸岸,隨我回去吧。你的事,掌門師兄定有公斷。”


    程逸岸挑眉道:“我說了還有事未了,辦完後定然自行去飛仙峰——佟四俠是不信了?”


    “逸岸……”佟逸海麵露難色。


    “有什麽事比澄清事實、還你清白更重要的?”話音方落,劉逸書與王逸嬋也聯袂到了峰頂。


    “說到底,三位還是不能信我。”程逸岸勾起嘴角,笑意未達眼底,“我一個聲名狼藉的江湖敗類,想取信於泗合門諸位俠客,當真是難如登天。”


    王逸嬋皺眉道:“你不要這樣冷嘲熱諷,先跟我們回去,有什麽事非要趕在這個節骨眼辦?”


    霍昭黎走一步上前,道:“你們不要逼大哥,他既說了會回去,自然不會騙人的。”


    佟逸海不悅地看他,“你是誰?我們師兄弟說話,輪得到你來插嘴?”


    “我叫霍昭黎,是大哥的結義兄弟——”說到這裏眼神一黯,“也許、也許已經不是兄弟……”


    “誰說不是兄弟的?”程逸岸打斷他,賭氣般地大聲說道,“我沒得挑了,這天底下除了你以外,還有誰當我是兄弟?你跪下來。”


    “啊?”


    “我說要你跪下!”程逸岸提高聲音,傲然道。


    霍昭黎雖覺愕然,還是依言跪在他跟前,程逸岸轉個身,屈膝,與他麵向山崖同跪,朗聲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程逸岸與霍昭黎今日結為異姓兄弟,從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霍昭黎本來奇怪為何要再拜一次,聽了他的誓詞才明白過來,不知為何竟覺鼻酸。


    “你還不照著念!”程逸岸對天三叩首畢,抬手猛按霍昭黎腦袋。


    霍昭黎回過神,滿臉激動地重新念了一遍,一連磕了九個頭,還想再磕下去,總算被程逸岸製止作罷。


    此時孫聞夜也與一眾門人趕到,見此情景,不禁與三位師叔呆作一塊兒。


    程逸岸完全不看身後一眼,站起身,拍去衣擺塵土,指指麵前懸崖,對霍昭黎道:“我要跳下去,你要不要一起?”


    “好!”霍昭黎此時心潮澎湃,就算程逸岸要一刀砍死他,大約也是含笑領受。


    泗合門眾人聽不清二人談話,孫聞夜正要喊話,眨眼間,兩道身影竟同時躍出山崖。


    “逸岸!”劉逸書等三人一時間大驚失色,張皇跑上前去,隻見大雪紛飛中,一灰一黑兩個人影,不斷向著崖壁上枝丫岩石借力,斷斷續續地往下墜。


    早知道那孩子輕功絕頂,懸崖並難不倒他,害他們虛驚一場。


    看清那兩個人影的姿態,王逸嬋忍不住笑了出來。


    灰色的飄逸非常,如蝶飛舞。黑色的身姿無比難看,與一粒石子彈跳著落下並無二致——到底是哪裏來的活寶?


    “同生共死嗎?”劉逸書沉吟,“看來,逸岸是交到好朋友了。”


    “換作是我,絕沒這份膽氣。”佟逸海想起師弟之前的落寞神情,心中百味雜陳。


    程霍二人施展青雲梯,總算是來到地麵。


    崖底土質甚鬆,又加之積雪極厚,程逸岸心中有數,著地時已放輕了步子,因此得以穩穩站住。霍昭黎毫無防備,後腳才踏到地麵,前腳已整條腿全陷進了泥裏,急忙跳了出來,整個人更加狼狽不堪。程逸岸似乎心情甚好,竟然也未開口斥他,霍昭黎對此暗暗鬆口氣。


    這山穀在絕壁之下,雜草長得約有一人高,看來並無人跡,程逸岸卻想也不想地朝右手邊邁步。


    “前麵應該有一個山洞。”


    霍昭黎奇道:“大哥你怎麽知道?”


    程逸岸默然良久,才道:“我小時,來這裏玩兒過幾回。”


    霍昭黎看他表情,知他大約想起從前的事,也不多問。


    二人在濕地裏行了許久,腳下土質終於變得稍稍堅硬,雜草叢中也多了好些參天大樹。霍昭黎跟著程逸岸在樹叢中穿來繞去,拐過一方石壁,眼前豁然開朗。


    隻見一個大湖平坦坦舒展在眼前,湖麵已然結成了冰,四周圍聳立的白色山巒俱倒映在冰麵上,湖邊寸草不生,唯一的雜色本該是岸上黃土,現也埋在積雪之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幹淨透明。絕壁之下,竟有如此景致,與其說壯美,還不如說突兀。


    而霍昭黎是不會覺得突兀的,隻是單調地將“哇”與“真好看”四個字,翻來覆去說了無數遍,直到程逸岸黑著臉喊停。


    “大哥,那邊有人!”


    程逸岸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天色不佳,此湖又確實遼闊,他隻能見到似乎有個影子在動。


    “唔……是個老伯。咦,他整個人趴在冰上做什麽?”


    “你看得清?”程逸岸眯起眼,看著他的眼光如看怪物。


    “看得清啊……他穿的衣裳比我們還少——啊!會不會是凍暈了?”話音剛落,人已經到了湖麵上。


    “眼力竟這樣好。”程逸岸有些不滿地念叨,也慢吞吞走向湖心。


    霍昭黎沒有看錯。


    老人麵朝下躺在雪地上,滿頭白發,身材瘦小,衣衫也單薄。


    霍昭黎跑過去蹲下,“老伯,你怎麽樣?”


    老人並不理睬,也不動。


    霍昭黎心想他莫不是凍死了的,連忙伸手去探鼻息,感覺到還有些氣息出入,稍稍安心。隨即伸出手去托他胸腹,欲將人翻過來察看。


    誰料一托之下,老人軀體似與冰雪粘連住般,紋絲不動。霍昭黎大惑,抬頭向程逸岸求助。


    “這位前輩在釣魚,咱們別壞了他興致。”程逸岸說完,看也不看那老人一眼,拍拍身上雪花,自顧自往湖對麵走去。


    這樣的天氣,哪裏會有人趴在冰湖上釣魚?


    霍昭黎雖難置信,又想大哥說的話總不會錯,皺著張臉再仔細打量。隻見那老人右手成拳,拳心向下,恰好對著個小小的冰窟窿。那冰窟比拳頭還小,若非仔細看,絕難發現。


    小時母親也曾帶霍昭黎去溪邊釣過魚,他知此道最需安靜凝神,對方才吵到老人頗為愧疚。眼見程逸岸已快走到對岸,雖想跟上去,卻又不放心這老人獨自在此,想來想去還是站在原地,想等他有了動作再走人。


    想起兒時垂釣,每回總是母親先沒了耐性,催促著自己回家,忍不住有些懷念。


    “娘也不知道回了家沒有。”


    “你娘不見了?”


    “嗯,快一年了,還是沒有消息——”他答完才意識到是誰在問話,忍不住大叫,“老伯?”


    那老人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右腕忽然一縮,往上使勁一提,一個閃光的東西在空中劃過道弧線,“啪”的一聲,落在冰層上。


    霍昭黎凝神去看,見是一條細細長長的銀色鞭子,鞭子一端仍在老人手中,尾端上則拴了一團小小的黑色物事,正纏著鉤子扭個不停。


    “老伯,那是什麽魚?”


    老人縱聲長笑,顯是相當得意,抬起頭正要說與他聽,猛然間全身一僵,布滿皺紋的臉上神情大是惶恐。


    “我……看不見了!”說著拚命揉自己的眼睛,又踉踉蹌蹌地想要站起。


    霍昭黎伸手扶住他,老人並不領情,嘴裏喊著“痛死我”,掙紮著去擦已經通紅的眼,一擦之下,淚水滾滾流了下來。


    他這樣緊張,必是之前眼睛還好好的。霍昭黎拚命壓製住老人沒頭蒼蠅般的衝撞,心中也不得其解。老人個子雖小力氣卻大,好幾次差點將他甩在一邊,霍昭黎不得不運起內勁加以阻止,老人身上也自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這兩人任是哪一個的內力,都足以震懾武林,如今各自使將出來,雖非有心抗衡卻互不相讓,著實是非同小可。


    隻聽得“喀喀喀”好幾聲,二人腳下的冰層,因受二人內力激蕩,迅速裂開!


    此地位處湖心,結的冰本不如周圍厚實,轉瞬間便裂開了一大片,過不多時,兩人怕是就要掉進湖裏。


    老人目不能視不明當下危機,霍昭黎雖已見到,礙於被他牽製住,不願也無法一人脫身。慌亂之中下意識大聲喊:“大哥,救命!”


    程逸岸深知霍昭黎愛操心的個性,雖在心中嘲笑自己竟然為等個笨蛋不惜受凍,卻仍是在岸邊徘徊良久,無意先行。一聞呼救之聲,便氣呼呼地奔了回去。


    “你們在幹什麽?”眼看一老一少在快碎裂的冰上拉拉扯扯,程逸岸硬生生忍下一口怒罵,提氣過去往那老人迎香穴上輕輕一按,以老人的武功修為本不至於被他一招偷襲得手,但此刻一片混亂,他隻覺一股甜意撲鼻而來,霎時昏了過去。


    程逸岸沒好氣地將人往霍昭黎懷裏一推,“你背!”


    霍昭黎依言負起老人,跟在程逸岸後頭,幾個起落到了岸上,此時隻聽湖心一聲巨響,一大塊冰塌了進去。霍昭黎叫聲不好,急急將老人平放在雪地上,便要去拿老人的鞭子與辛苦釣到的東西,被程逸岸一把抓住。


    “這湖深不見底,你想淹死害我?”


    霍昭黎想起他之前更改的結義誓詞,傻傻一笑,走回去,蹲下看那老人情況。


    “大哥,你這迷藥什麽時候能醒?”


    程逸岸哼了一聲,“什麽迷藥?我用了疾行斷腸散。”


    霍昭黎記得他提過“疾行斷腸散”是劇毒,不禁大吃一驚,“那、那老伯不會被毒死吧?”


    “都能在冰上睡大覺了,這點小毒哪裏傷得了他?”說完不理霍昭黎阻止,去踢老人身體,“喂,你說是也不是?”


    老者猛然間一掌掃向程逸岸,程逸岸似早有準備,施施然向後飄出五尺。


    那老者哼哼唧唧坐起來盤起腿,鼓掌道:“好俊的功夫!”


    程逸岸不屑地道:“什麽俊不俊的,你又看不見。拍馬也要到點子上。”


    霍昭黎聽老人講話中氣充沛,想他至少中毒不深,暗暗放心,對程逸岸道:“大哥,這位老伯的眼睛看不見了,你能不能幫忙想想辦法?”


    “我又不是大夫,能有什麽辦法?”程逸岸打個嗬欠,涼涼續道,“年紀大了血氣不順,眼睛就此瞎了的,也不是沒見。”


    那老者尚在怔忡,霍昭黎卻急了起來,“那可怎麽辦才好?老伯伯眼睛看不見,以後一定過得很辛苦……大哥,真的沒有辦法治了?我用內力幫他打通穴道行不行?還是有什麽藥草之類可以治眼病的?大哥你有沒有聽說過?李姑娘應該有許多藥材,要不老伯我帶你去找她,可是眼下這裏也找不見出口,恐怕又要耽擱一點時間……”


    程逸岸看他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不耐煩地道:“又不是我瞎了,你著什麽急?”


    霍昭黎想也不想地說:“你瞎了有我照顧你,老伯隻有一個人,日子才難過。”


    程逸岸聽了臉色和緩許多,繼而又逞強似的繃緊,“哼,你不添麻煩已經謝天謝地,給你照顧我還不如直接一頭撞死。”他隨即又轉頭對老人說,“你南方來的?眼下這種症狀呢,叫做雪盲。隻要現在起四肢著地,爬行三個時辰,三日內便能複元。”


    霍昭黎聽得將信將疑。


    老人直接大笑,“多謝這位兄弟告知,爬行倒似是不必。老夫確是南方人,雪盲之事,雖曾聽聞過卻從未遭遇,方才一時慌了手腳,差點連累小兄弟,實在抱歉之至。小兄弟仗義相助,老夫在此謝過。”


    他驚魂初定,心中大石放下,說起話倒頗為得體。


    霍昭黎道:“老伯不必客套,大家武林一脈,義當互助,那個……”


    他好不容易有機會,想將前幾日聽過的那幾句套話說上一遍,說了一半竟然忘記了。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霍昭黎滿臉通紅。


    程逸岸明明笑得比他更大聲,卻質問道:“你竟敢嘲笑我兄弟?”


    老人從容道:“老夫隻是覺得這位小兄弟為人寬厚仗義,如今江湖,少有如此淳樸的年輕子弟,心中十分欣賞。”


    “多謝老伯誇獎。”霍昭黎笑開了眼。


    程逸岸白他一眼,“人家拐著彎罵你笨,你還道謝,真是個豬腦袋。”一句嘲諷的話說到後來,聲音卻有些發顫。


    原來此時仍然風大雪大,霍昭黎與那老人內力深湛,並不覺得如何,反而在此地長大的程逸岸有些經受不住。


    霍昭黎看他臉色發青,猜他大約覺得寒冷,想了想後說道:“大哥,這兒風大。咱們把老伯帶到暖和點的地方去吧。”


    程逸岸看了那老人一眼,道:“他自在這裏受寒,與我何幹?走了。”


    說是這樣說,見到霍昭黎又將老人負在背上才跟過來,倒也不講什麽。


    霍昭黎往他走的方向看去,除去山冰雪覆蓋下的山壁以外,什麽都沒有。


    “大哥,我們要去哪裏?”


    程逸岸尚未回答,老人已經搶先說話:“那邊有個山洞,被樹木冰雪遮住了看不出來。”


    程逸岸一聽,轉身質問:“你怎麽知道?”


    “嘿,我可是住在這裏許多年了。”


    “你住在山洞?”程逸岸眯起眼睛,聲音危險。


    老人突然“啊”了聲,一拍手,道:“原來那堆小人書和小玩意兒是你的!”


    程逸岸眼神閃了閃,冷冷地道:“不是。”


    霍昭黎好奇地道:“老伯的家在山洞裏?”


    老人微笑點頭,道:“你要這麽說也無妨。”


    霍昭黎聽程逸岸說過些江湖中人被仇家打落山崖,大難不死、苦練武功的事情,心想大概就是老人這一類的,心中對他又多了些同情。走著走著忽然又想到一事,“老伯,你之前捉到的東西和鞭子,都掉到湖裏,恐怕找不回來了。”


    那老人先愣了愣,似乎沒反應過來他所說何物,之後才恍然道:“無妨無妨,我隻是一時興起,想捉隻雪絨蟲看看,也不派什麽用場。”


    程逸岸卻停下腳步,臉色大變,“你是說雪絨蟲?這湖裏……有雪絨蟲?”


    那老人點頭,“便是雪絨蟲。老夫最近才發現世上竟真有此物……”


    程逸岸不等他說完,抓了霍昭黎的手,急切地道:“是兄弟不是?”


    霍昭黎莫名其妙,“是啊。”


    “好,去把那個東西撈上來!”


    “大哥……”霍昭黎上一次見他如此熱切,是在即將得到“千人一麵”之時,猜到應是什麽稀奇物事,看看寒氣逼人的冰湖,忍不住遲疑。


    程逸岸見他遲疑,沉下臉轉身就要回去,“你不撈,我自己去。”


    看他牙關不住打戰的樣子,也知道絕撐不到找到東西,霍昭黎趕忙將老人放下,搶上前去攔住他,認命地道:“你在這裏,我去!”心中不禁有點委屈:剛才還拉住了不讓他去,現在為了寶貝,又可以連義弟的性命都不顧——任性。


    明知任性,要他出口拒絕,卻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早說不就好了!”程逸岸也無半點褒獎之意,理所當然地將他往那邊推。


    霍昭黎無奈前行,慢吞吞到了湖邊,望著猶在飛雪的灰暗天空,歎了口氣,開始卸下衣衫。


    程逸岸直到他脫完上衣,看著雪花片片在他身上化成水滴,才驚覺那東西是要下到冰湖裏才能拿到,大聲叫道:“笨蛋!你是不想活了?快給我回來!”


    霍昭黎無所適從,提著褲帶站在湖邊,茫然看他。


    程逸岸又大罵一聲“笨蛋”,提一口氣,轉眼間來到霍昭黎跟前,戳著他的鼻子大罵:“你是不是有毛病啊!這種天氣鬼都不會想要跳進湖裏去吧!別以為自己長得結實就到處炫耀,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霍昭黎被他罵慣了,並不生氣,隻是更加委屈地小聲辯解:“是你叫我去撈的……”


    “我叫你去撈你就去撈,這麽大的人了,自己就沒有一點主見嗎?”


    “你是我大哥——”


    程逸岸不知為何發起怒來:“大哥大哥,什麽都不懂,隻會傻乎乎地學別人講什麽義氣!大哥就不會害你了?我之前害得你殺了人,你不是氣得快發瘋了?怎麽沒過幾天又跑來黏人?回家盤纏不夠,指著我要嗎?”


    “我不缺錢。你放在馬鞍下的銀票,夠我過一輩子的了。”霍昭黎憨憨地笑。


    程逸岸看得渾身不自在,嘀咕道:“我說怎麽少了錢,原來落在那裏了。”


    “我說了那樣的話,你還是為我想得周到。所以我想通了,大哥總是裝出一副壞人的樣子嚇人,其實心軟得不得了。”霍昭黎執起程逸岸冰冷的手,合在掌中,“這樣心軟的大哥,絕不會無緣無故殺人,所以我自然不放心離開。”


    程逸岸難堪地掙開,生氣地道:“我隻是為了要你感恩,才特地對你心軟,你看不出來嗎?”


    “若是這樣,我也認了。”霍昭黎眼中無比清明,卻看得程逸岸有些眩暈,“大哥在我心目中是好人,這一點不會變!”


    “就算我其實不是好人。”


    “就算大哥不是好人。”


    “就算和我在一起會有許多麻煩事?”


    “我麻煩大哥的地方才多。”


    程逸岸頓了頓,終於還是問:“就算是要你殺人?”


    霍昭黎眼中閃過痛苦,沉聲道:“大哥是為了靠我去殺人,才帶我同行的嗎?”


    清澈的眼睛讓程逸岸難以直視,忍不住偏過頭去,卻仍是粗聲道:“就算這樣又如何?”


    霍昭黎眼中的神采頓時熄滅,靜默許久,幽幽地說:“其實我有時候也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一身怪力,大哥覺得有用,才把我帶在身邊。大哥你承認得這樣爽快,我、我反而不知道怎麽辦了。”


    他似哭似笑的臉看得程逸岸心煩意亂,“我這一路都隻是在利用你。你不願再被利用就請便。我程逸岸從來都是去者不留。”


    霍昭黎望著他麵無表情的臉龐許久,竟笑開來,“為什麽一定要逞強呢?以前或許是那樣,但是我們剛剛重新結拜,是真正的兄弟了——我可以為大哥去死,大哥有危難,我就算因為殺人而夜夜做噩夢,也一定要出手相救,這樣可以嗎?”


    程逸岸看著他的笑臉,有些呆滯,有些迷惑——等到發現自己已經陪他持續了許久無聊對話,頓時覺得身體被滿滿一層雞皮疙瘩覆蓋。頓時越看他那傻乎乎的樣子越不順眼,終於拾起地上衣物,劈頭蓋臉向他擲去。


    霍昭黎一邊抓著褲帶,一邊去接衣服,手忙腳亂好不狼狽,臉上卻仍笑意不減。


    程逸岸看著他的蠢樣子,止不住不悅嘀咕:“這麽笨的人,怎麽到現在還沒死?”


    果真是江湖太好混了嗎?


    二人往回走時,老人已經不在原地,程逸岸帶著霍昭黎進去山洞,見他趺坐於地上厚厚氈毯,正閉目調息。


    他雖目不能視,這一帶已住慣了,路上又無甚障礙,憑著往日印象,竟也不費力地回到此處。


    聽見二人到來,老人睜開看不見的眼,微笑道:“這麽快撈到了?”


    霍昭黎剛要回話,程逸岸不悅地搶白:“你再敢說風涼話,小心我毒死你!”想到方才自己與霍昭黎的那些話十九已被他聽去,心中沒來由有些尷尬。


    “走開走開!大爺要坐這裏!”說完踢一腳老人的背。


    老人紋絲不動,霍昭黎慌忙阻止:“大哥,老伯已經看不見了,你何苦與他搶位子?”


    程逸岸哼了一聲,把簡陋臥榻上的棉被扯到地上,大大咧咧坐在老人旁邊。


    “還不去撿柴火!”這洞甚深,三人所在的地方與洞口已有一段距離,風雖刮不著,空氣仍是冷到極點。程逸岸本想把棉被擁在懷裏取暖,又嫌髒臭,隻能把身子蜷成一團,不停往掌中嗬氣取暖。


    霍昭黎答應一聲,正向洞口走,老人出聲道:“左邊木架上還有幹柴,小兄弟,麻煩你了。”


    霍昭黎道聲謝,取了柴來到二人跟前生火。


    程逸岸整整一日未曾進食,此時才覺得腹中饑餓,打量洞中擺設,果然在右手邊木架子上見到一大串醃肉,手一揚,用暗絲勾到那肉,用鼻子聞了聞,隨即狼吞虎咽。


    霍昭黎吞了吞口水,不安地道:“大哥,這是老伯的東西——”


    “我本來就是偷東西的,你忘了?”程逸岸說得理直氣壯。老頭子都沒說話,就他多嘴。


    你那樣是叫搶吧!霍昭黎暗自搖頭。


    “對了,大哥,那個雪絨蟲是什麽東西?”


    “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程逸岸偏過頭,隨便應付。


    “雪絨蟲是稀世的奇異生靈,春夏秋三季通體透明,肉眼不能見,冬天卻長出絨毛現出真形。以往隻知它冬天蟄伏於嚴寒之地,因此無數尋找雪絨蟲的人,從來往高山高原走,卻想不到原來竟棲息於冰湖當中。武林中故老相傳,隻要食用了雪絨蟲,就能憑空增加一甲子功力……”


    “你給我閉嘴!跑都跑了,說說有個屁用!”程逸岸煩躁地揮著手,像是要把那異寶的影子從腦海中趕走。


    霍昭黎見他這個樣子,知他實在是想要得很,想了想,站起身道:“大哥,我還是去撈撈看吧。”


    “不許去!你給我回來!”


    霍昭黎聽話地又回來蹲下,還想說什麽,冷不防被程逸岸塞了一嘴的臘肉。


    “唔……”霍昭黎猝不及防,差點咽到。


    “我說不要便不要了,就算你真的弄來,我也隻會把它踩個粉碎!”


    老人偷笑起來,吃了程逸岸重重一記拐子。


    霍昭黎心中有些吃驚,義兄平日在生人麵前不常表露情緒,怎麽今天如此易怒?


    他自不知程逸岸因為方才表現而懊惱非常,又生恐被老人聽去了什麽丟臉的話,因此才顯得暴躁。


    外頭天已然全黑,隨便吃了些東西,三人閑話幾句,便席地而睡。霍昭黎與老人商量給義兄多墊床毯子,老人帶著好笑的表情慷慨答應,程逸岸嘴硬著死都不肯要。


    第二天清晨,霍昭黎醒來的時候,老人已經不見,程逸岸坐在洞中內側的角落,低頭對著什麽東西發呆。霍昭黎輕輕走過去,他竟也未察覺。


    沾著泥巴的雙手抱住膝蓋,身前地上攤著個油紙包,裏頭一冊小小的書本,還有一個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破損風車,其他零碎的東西,大抵都是些不值錢的小孩玩意兒。霍昭黎想起那老人說的小人書之類,心想恐怕真是大哥埋在這裏的。


    “我小時候常常來這裏玩。那時候輕功剛有些小成,成天就想飛來飛去,一日興起,連這種深不見底的懸崖,都眼也不眨地往下跳。自然沒有現在那樣輕鬆,好在有大師兄在身邊照看,雖擦得頭破血流卻無大礙,倒因此知道了這個地方。”聲音低低沉沉,仿如自言自語。


    “大哥……”霍昭黎蹲到他旁邊,力圖湊近,仍看不清他的臉。


    看不清臉,卻想象得出,他臉上空洞的笑意。


    他熟悉程逸岸的嬉笑怒罵,少見他這般模樣,也不知怎麽回事,心裏酸酸的。


    程逸岸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氣,將手按在霍昭黎頭頂,用力將他腦袋往另一邊轉。強硬地道:“你不要看我,若保證不看,我就講個故事你聽。”


    霍昭黎點頭,將背對著程逸岸的肩頭,仰頭看洞頂嶙峋岩石。


    “有個孩子,娘沒出嫁,就生下他自殺死了。姥爺姥姥勉強養他到六歲,那時孩子出落得十分惹人憐愛——”


    霍昭黎之前想他大概要講自己身世,聽到這一句,覺得十分奇怪。忍不住回頭去看程逸岸。


    程逸岸怒瞪他一眼,狠狠將他頭扭回去,斥道:“你幹什麽?”


    霍昭黎縮了縮肩膀,偷眼瞧過去,畏畏縮縮地道:“大哥,你現在這張臉……也是假的嗎?”雖然是娃娃臉,但也看不出哪裏惹人憐愛啊。


    程逸岸半晌沒說話,霍昭黎被他的沉默嚇得一動不敢動,隻覺陣陣涼意自身後襲來。忽然間背上被狠狠踢了一腳,他整個人平平飛出三丈遠,“砰”一聲重重著地。


    若運功護體,就算避不過那猝不及防的一腳,至少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可既然知道是程逸岸踢的,霍昭黎就絲毫沒想到要抵禦,這一下嘴裏吃進了爛泥不說,劇痛感也頃刻即至,他忍不住趴在地上,大聲呻吟。


    程逸岸走過去,看霍昭黎淒慘落魄的樣子,非但毫不同情,還在他臀部又補了兩腳,“我叫你亂說話!叫你亂說話!”


    霍昭黎終是反應過來他在氣什麽,知道自己嘴笨,再解釋也隻會越描越黑,隻得忍著皮肉之痛,不住道歉。


    程逸岸看他眼淚汪汪的樣子,總算是消了氣,哼一聲,大搖大擺回到原來坐的地方,繼續方才的“故事”,“那孩子因為……總之就被賣到了窯子——”


    他講得毫不動聽,全無情節起伏可言也就罷了,可是——“窯子是什麽?”


    “就是比菡萏小築便宜許多但做差不多事情的地方。”程逸岸不耐煩地解釋。


    “哦。”霍昭黎想起之前在李嬤嬤房中的事,不禁臉紅。


    “小孩那時不過做些跳水擔柴的雜活,雖然被打罵但是有口飯吃。直到十歲上,有個該千到萬剮挫骨揚灰該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肥老頭,看上了這個孩子——”說到這裏,程逸岸看見霍昭黎又鬼鬼祟祟地想回頭,沒好氣地道,“你又有什麽問題?”


    霍昭黎先是連連搖頭說沒有,被程逸岸再一逼問,他將身子移遠了幾尺,小心翼翼地道:“那孩子……難不成是女的?”說完眼睛止不住地往程逸岸臉上瞄去,端詳之下倒也覺得這張臉就算是個女孩子,也沒什麽不對勁。


    程逸岸圓睜雙目,困惑地瞧著霍昭黎的背影,斷定他上回是真的沒發現,才無力地道:“你不要給我多嘴!”為什麽跟他說話就這麽費神呢?


    霍昭黎“哦”了一聲,腦子裏卻情不自禁幻想大哥穿上女子衣服時的樣子,想著想著開始臉紅口幹,忍不住打了下自己的頭。他又想大哥是女孩子,那倒也挺好的。到底好在哪裏,他卻又說不上來。


    程逸岸懶得理他這些莫名其妙的小動作,續道:“後來小孩就死命跑掉,躲避追兵的半路上,撞見一夥江湖人,那夥人的領頭救了他,將他收入門下。”


    霍昭黎心中恍悟。原來是有這樣一段,小笛子才扮作被人追殺,大約是想讓大哥多少生出同病相憐的意思。


    “他的師父在江湖上聲名赫赫,功夫也登峰造極,因此門下弟子都是名門正派、武林世家的子弟,一個個尾巴翹上天,看不起出身低微的師弟,大家夥說好了不睬他。師父見他可憐,就多護著點,他們自然就愈看不慣。等到師父死了,他們找個機會,把他逐出山門了。”說到這裏,他用著引誘的口氣道,“那‘機會’是整個故事裏最有趣的,你要不要聽?”


    “……”從頭到尾,霍昭黎沒聽出這個故事有趣在哪裏,而且看他那幾個師兄師姐對他的態度,也不像大哥說的那樣冷淡,不禁開始懷疑這番說辭中幾分真,幾分假。


    程逸岸見他沒反應,自說自話地道:“看你這麽有興趣,我就勉強對你說。”


    我看起來很有興趣的樣子嗎?霍昭黎摸摸自己的臉,相當不解。


    程逸岸的語氣由平板轉為低沉:“那些同門裏頭,有一個師姐大約是可憐小孩,年紀也相近,所以算是比較多玩在一起。”


    霍昭黎猜那師姐應該就是辛夫人駱逸冰了。


    “那時小孩十六歲,師姐十八歲,已經許了大師哥做妻子。師姐有一晚上把小孩找去吃酒,酒裏下了藥的。第二日醒來,已經是所有人都站在眼前,捉奸在床的架勢。”


    霍昭黎倒吸一口氣。


    “壞女子貞節,按門規本來是要直接處死的,大師哥站出來說話,最後才改成逐出師門。剛剛上山的時候,門裏少了東西,小孩總是第一個被問到。那麽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外頭做起了偷盜的營生,這麽多年一個人瞎混,竟然也沒死。”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拍拍手道,“好了,故事說完!你轉過來吧!”


    霍昭黎扭頭,看到的仍是平時一樣漫不經心的臉。


    程逸岸站起來,將小人書小玩意兒踩了好幾腳,再收回油紙,細細包好,埋進原來挖的小坑中。


    霍昭黎默默看著他的動作,突然低聲道:“大哥是自己想要離開的吧。”


    程逸岸繼續手邊動作,恍若未聞。


    “以大哥的本領,不可能不知道酒裏下了藥的。”


    程逸岸搓搓手站起,突然轉身,對著洞口恨聲道:“你這死老頭又在偷聽!”


    霍昭黎回頭,見那老人站在洞口,眼中精光湛然,不禁歡然道:“老伯你眼睛好了?”


    老人向他頷首致意,手裏抱著五六個蘿卜進來。


    霍昭黎奇道:“老伯你種菜?”


    老人將菜擱在架子上,含笑點頭,“在這裏閑得發慌,自然能解悶的事情都要試試。若是你們早幾個月過來,還有更多東西可以吃。”


    霍昭黎憮然道:“我原本也是在家裏種田的,這種天氣,也能種菜嗎?”這幾個月的經曆江湖風波,再回想過去的田間勞作時光,竟然恍如隔世。


    “山洞後有一塊地意外暖濕,若搭起棚子,冬天也勉強能種些耐寒的菜蔬。沒想到老朽和小兄弟也算同行。”老人笑說,心中卻有些納罕,普通農家,竟也能生出這樣豐神俊朗的孩子來?


    “對了,那邊山壁中段,這段時間會長朱砂果,味道酸甜,你若是愛吃,可以摘幾個來當零食。”


    “是嗎?”霍昭黎聞言一喜——程逸岸平日極愛吃水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離地二十丈有多的山壁上,歪斜地長著幾棵小樹,上麵是否結有果子,卻是看不清。


    “大哥,我去摘給你吃!”


    他興衝衝地跑過去,照著程逸岸所授輕功法門,提氣直上,中途在樹幹上借了兩次力,終於夠到朱砂果的所在。那朱砂果模樣與蘋果近似,顏色血紅,在白雪映襯之下煞是好看。他一手攀住樹木,另一隻手去采果子,揣進懷中。他一心想多采些回去,渾沒顧及樹幹細小承重有限,摘到第三個時,小樹“喀喇”一聲,竟而折斷,霍昭黎失了攀附之物,立時下墜。


    此處山崖又與之前的峭壁不同,坡度稍緩,但卻長滿枝杈,因此他不是直直下墜,而是沿著山壁往下滾,途中不斷被岩石樹枝擦到,眼看就要撞上一塊突出的大岩石。他急中生智,左腳曲起抵住坡麵,稍稍停住下滑之勢,猛提一口真氣,整個人向空中斜斜彈出,再半個翻身,由橫躺回複直立姿勢,估摸這樣下去又會撞上山壁,竟又在半空中跨出兩步,將落點變成平地。


    他這樣一番折騰大耗真氣,到落地時,已無力按程逸岸之前所授法門減輕力道,這樣下去雙腿受重傷在所難免,此時地麵已近在眼前,他正閉上眼等待痛楚襲來,卻不料空中突然多出一隻手,鉗住他腰際。不必睜開眼,也知道這是義兄的手,緊繃的情緒霎時弭於無形。


    程逸岸挾著霍昭黎,在著地前一瞬,將他拋向老人,老人順勢接住,向後退了七八步,才消去他的下墜之力。


    程逸岸怒氣衝衝走向癱坐在地上的霍昭黎,正要開口訓斥。霍昭黎見他過來,將朱砂果從懷中取出,獻寶似的遞給他,一臉粲笑。


    這副樣子他哪裏罵得出口,程逸岸憋著一口氣不知道往哪裏撒,拿過其中一個,口一張,囫圇吞了進去,方才因擔心而慘白的臉色一下子漲到通紅。


    “大哥你慢慢吃,這裏還有。”霍昭黎連忙站起,輕輕敲著他的背。


    老人慢慢走過來,鼓掌道:“小兄弟好俊的輕功,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傳授?”


    “是大哥。”霍昭黎高興地朝程逸岸看去,眼神似在說:“大哥,老伯誇你是高人”!


    程逸岸故作不在乎,別過頭去看冰湖。


    老人打量了下程逸岸,搖頭道:“不不,他教不出你這等造詣。”


    霍昭黎一愣,心想這下要遭。果然下一刻程逸岸便踏著“亂石步”,瞬間來到老人身前,伸掌抓他麵門。


    老人見了步法微露詫異之色,待看到程逸岸出招,又變得不慌不忙。隻見他施展鐵板橋功夫,上半身整個向後折,輕易躲過這一擊。程逸岸見機變招,伸腿掃他下盤,雙掌也跟著一招“看取明鏡”,分取老人胸腹。此時老人身體重心全在腿上,下盤被攻,按理隻能折返上身回複平衡,如此一來便正中程逸岸一虛一實、上下合圍之計。


    誰知那老人竟不挺直身子,反而順勢一倒,穩穩躺在了地上,雙腿自然而然愜意交疊,卻正好夾住了程逸岸的雙臂。程逸岸用盡力氣掙紮,老人紋絲不動。老人嘿嘿一笑,翻身改成趴在地上,程逸岸也被卷著在半空中翻滾半圈,頭上腳下地狠狠摔在地上。好在積雪深厚,並未受傷,顏麵丟盡卻是難免。


    老人打了嗬欠,將臉埋在雪地裏,模模糊糊地扔來評價:“不值一哂!”


    程逸岸怒極,卻已知道拳腳上決計鬥不過他,心中盤算著用什麽樣的毒才能將他放倒,卻仍笑吟吟地站起身來拍掉雪花,拱手道:“多謝前輩指點!”


    老人坐起來,帶笑看他道:“你這孩子到底功力不夠。連額頭青筋都爆起來了,何必再強做奸猾樣子?”


    程逸岸被他一說,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僵著臉不知如何是好。


    霍昭黎看著義兄表情,心中十分不忍,立刻上前,將他護在身後,對老人道:“老伯,比武不要緊,可是你莫欺負我大哥。”神情十分認真。


    老人還沒反應,先被程逸岸重重敲了下頭。


    霍昭黎委屈地瞥一眼程逸岸,繼續說道:“我大哥最拿手的是輕功,你在拳腳上贏了他,算不得英雄。”


    老人點頭,“你說得不錯,要是早個二十年,老朽的輕功未必比不過他,如今卻是不行了。可是,你的輕功卻比他好。”


    霍昭黎怕又出事端,先反身抓住程逸岸又要出招的手臂,才對老人道:“我的輕功全是大哥教的,絕不會比他好。”


    老人一笑,走回山洞。


    程逸岸掙開他的鉗製,雙手抱胸,涼涼地道:“他武功這樣高,眼光自然也是高的。說你比我好,你自然比我好,不用再抵賴了。”


    霍昭黎一聽便知程逸岸是在對自己生氣,卻不知如何辯解,“我”了半天還是擠不出半句話,忍不住抓耳撓腮。


    程逸岸冷冷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不肯解圍。


    二人正自僵持,老人即刻又從山洞出來,手中多了把大刀。刀身上鏽跡斑斑,諒來並不是名貴的兵器。


    “二位若不信老朽說的,這便來比試一下如何?”


    霍昭黎好奇道:“怎樣比?”


    老人笑而不答,走到冰麵上,挺直脊背,分足而立,將那大刀揮舞起來。


    他這套刀法時而快如閃電,令人目不暇接;時而和緩如樂舞,看得人心曠神怡。那生了鏽的大刀在他手中,仿佛忽而成上古神兵,精光熠熠氣挾風雷;忽而又成了楚腰纖帶,輕盈飄轉恍如無物。


    而他每一招每一式中所含的內勁,更是無比威猛,實是比漫天風雪更叫人難以消受。明明招式都施展在冰層上,程逸岸卻忍不住想,若是他這一刀砍到麵前,我該如何應付。推演來去,隻覺即便用全力施為“快哉風”、“青雲梯”與“亂石步”三路輕功,到這氣勢籠罩之下,怕也走不過十招,再說倉促臨敵,又哪有工夫去盤算那許多?想到這裏,更感寒意陣陣撲麵而來。


    “大哥,你冷嗎?”霍昭黎說著,有些遲疑地將一手輕輕圈上他肩。


    程逸岸看得驚心動魄,壓根沒聽進說話聲,也未注意他的動作。


    霍昭黎見狀,有些安心,又有些迷惘地悄悄收緊手臂,看著程逸岸順服地靠在自己懷中的樣子,輕輕露出笑容,對於老人如何施展功夫,反倒視而不見。


    猛然間“轟”的一聲巨響將他自臆想中驚醒,眼見冰屑四濺,老人並足站在冰上,持刀靜立——原來不知不覺間,這一路刀法已然使盡。


    程逸岸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的招數,臉上浮現出又驚又喜的複雜神色,一時忘了言語。霍昭黎的感受卻淡得多,沒頭沒腦對那老人叫道:“前輩,你的力氣真大。”


    老人看向二人,並不回話,伸左腳一勾,“喀喇喇”的刺耳聲響中,一架三丈來高的“梯子”橫空出世。他隨即伸出右腳依法施為,另一架一模一樣的“梯子”,也瞬間佇立在眼前。


    這梯子通體晶瑩,寒氣逼人,分明是用湖中冰塊削成!


    程逸岸方才隻見老人揮刀時身姿飄逸,招式如行雲流水般瀟灑隨性,卻不料那一刀刀斫在冰層上,竟輕易削出了如此龐大卻精致的梯子,橫豎骨架皆隻有拇指般粗細,各個檔格之間,寬窄亦是驚人一致。


    老人伸出雙掌輕輕一推,喝聲“去吧”,“梯子”像是聽得懂人言,平平掠過二人身畔,穩穩倚靠在山壁上,便似是千百年來一直立在那裏般自然,晶瑩透明,煞是好看。


    程霍二人麵麵相覷,難以置信世上有這樣神奇的功夫。


    麵對二人的驚詫,老人臉上全無得色,便似剛剛做的不過是吃飯喝水一樣平常的事。他走到梯子前麵,招招手,道:“來來,你們二人各自選個梯子,使出‘青雲梯’,上去一回試試看。”


    到了這個地步,程逸岸對老人武學修為心悅誠服,對於他一眼看出方才霍昭黎使的是“青雲梯”,也並不驚訝。


    但即使如此,不信霍昭黎的輕功好過自己,這一點卻並未改變。


    就算毒飛廉輕功獨步武林隻是過譽,勝過個半吊子的自信,他卻還有。


    “昭黎,你去那邊。”他說著,信步走向左邊的冰梯。


    二人站定,對視一眼,便極有默契地同時間向上飛躥。


    程逸岸到了梯頂後,有心顯示功力,又踩著自創的淩空亂石步,翩然下落。


    他在地麵上站定時,霍昭黎才剛到梯頂,之後便直直飛下。


    “大哥,我輸了。”他說得自然之至,甚且有點高興的意思。


    程逸岸浸淫“青雲梯”十多寒暑,自是看得出來他並非有意相讓,隻覺自己贏得理所當然。正要寬慰霍昭黎幾句,卻聽老人道:“不對。小兄弟你贏了。”


    程霍二人皆大感荒謬。


    “你這話怎麽講?”若不是他方才奇技驚人,讓程逸岸起了幾分敬畏之心,他一條毒舌早就猛烈譏諷過去。


    老人搖頭晃腦地道:“‘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這你自然是知道的?”


    霍昭黎茫然不解,程逸岸不耐煩地嘖了聲:“我自然知道,什麽時候了你竟來拽文?”


    老人道:“一般輕功都以足不沾地,雪泥鴻爪為至高境界。這‘青雲梯’卻不同——既然是穿著木屐登山,山徑上的雜草碎石,怎能不踩到?”


    程逸岸心中一動,看向那冰梯。此時仍在落雪,兩架梯子的橫檔上,皆積了層薄薄的白色。他方才登的那座梯子,每隔七檔有一個淡淡鞋印;霍昭黎的那架梯子,卻是每一檔上都有鞋印,但是每一個都比他淺。


    老人也隨他的目光一齊看梯子,繼續道:“‘青雲梯’的精義,本不在一時行走快速,而在兼程持久。你幾乎足不沾地,每七格方借一次力,用的是平常的 ‘掠’字訣,短短三丈自然能飛速走完;他每格皆微微借力,用的是‘青雲梯’獨有的‘登’字訣,初時較慢,但若是百丈山崖,他要上得頂峰去,卻比你容易許多。”


    “可是,輕功的心法是師父教我,我再教他的……”


    霍昭黎看得出他眼神中微微的慌亂,忍不住走上前握住他手,“大哥,我——”


    程逸岸反手抓住他,急促地問:“你是不是早從別處學過這套功夫?是不是?”他才學不過幾個月,卻比自己花了十多年心血更加出色,叫他如何能接受?


    “我、我當然沒有啊!”


    程逸岸頹然放開手,臉色灰敗。


    霍昭黎求救似的看向老人,盼他說些什麽寬慰。


    老人卻反而問他:“小兄弟,他教你的時候並未告訴說,每一步皆要蓄力,是不是?”


    霍昭黎趕忙點頭,“是我自己覺得這樣更省力,偷了個懶,才變成那個樣子的——老伯,你是不是弄錯了,大哥那樣的步法才是正確的吧?”


    老人笑著搖搖頭,對程逸岸道:“不是我弄錯,也不是你弄錯。這門‘青雲梯’,雖是輕功,卻非有深厚內力做根基不可。這位小兄弟內力雄厚,才能自然而然地用上‘登’字訣。旁人就算明白其中訣竅,想要做到一步一頓,真氣也無法運轉自如。大約以令師自己內力,並不足以領悟到‘青雲梯’的真諦,因此沒能傳正確法門給你。你不必太往心裏去。”


    程逸岸冷哼一聲,道:“我與他是兄弟,隻要有一個人做得到便好,我本就沒往心裏去。你不必來挑撥離間我二人關係!”


    老人但笑不語。


    這天夜裏,三人仍舊在洞中鋪上氈毯,席地而睡。


    眯眼看著瘦削的身影走出洞外,老人避開火堆,卷著棉被挪到霍昭黎身旁,用手肘撞撞他,輕聲道:“小兄弟,你大哥出去了。”他對霍昭黎甚有好感,說話時便也不把江湖那一套話掛在嘴邊,直如平日家人相處。


    “嗯。”霍昭黎的聲音十分清醒。


    “三更半夜,外頭又冷,他去做什麽?”


    霍昭黎怨懟地看老人一眼,道:“老伯你說什麽大哥輕功不如我,他嘴上不說,心裏一定不快活,現在多半去試試看能不能做到什麽一步一頓了。”


    老人嘿嘿一笑,“他這樣別扭,你傻乎乎的,倒能看得懂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霍昭黎不知道為什麽臉頰一熱,道:“不是的。今年夏天剛認識。”


    老人“啊”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那你是不是常常被他欺負?”


    霍昭黎愕然,道:“怎麽你們都說他欺負我?”


    老人有些誇張地做出佩服的樣子,道:“原來你自己不這樣覺得。”那年輕人的性子,在江湖上怕也是個囂張得很的混世魔王,霍昭黎跟著他,必然隻有被牽著鼻子走的份。


    霍昭黎垂下眼,輕輕地道:“你不知道,大哥其實是……很好的人。”


    老人敷衍地應了聲“是嗎”,心中大大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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