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羅瀾不一樣。她是一旦認定了,不論多苦多累都會一股腦兒栽下去的性格。她人生裏的選擇從來都是別人給她的,父親要她念商、範蒔昀邀她加入公司,唯獨眼前的人,是她自己挑選的。


    她看著這個張狂的男人,看著他如困獸一般,對這一切嫌棄厭惡,想起那天他在她房裏,瞅望那張風景照的向往眼神,她盡其所能想要守住現在的關係……還有未來,可他始終不屑一顧。


    因為,他其實不想要這些。


    名氣、利益、成就……一般人趨之若鶩的,他從不放在眼裏。他有太多美好的條件讓他的生活資源不虞匱乏,隻想求自由,這是他可惡的地方,卻也是他迷人的所在。


    她終於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錯得離譜,也許是她一直不願正視他渴望想飛的靈魂,他是如此自由奔放、不求歸屬,令她……無所適從。


    「不幹了,然後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非常平靜。


    雷伊凡怔住了。


    「放棄了這個身分以後,你留在紐約要做什麽?律師,不,你已經放棄了,你說不要的東西是不會回去做的,那還有什麽?你要把你爸的生意延展到紐約來?或是……幹脆回西班牙?」


    雷伊凡擰眉,正想開口說些什麽,羅瀾卻抬起眼,那瀅潤的眸裏竟透出一片無望,讓他看得心都疼了。她說:「你討厭極了這一切,對吧,你覺得這個地方、這個身分像是個枷鎖,把你鎖得密不透風,你不願做動物園裏的獅子,隻想回到屬於你的大草原上,我卻傻傻地給你加上繩子,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你以為我開心?」


    她沒哭,但眼角卻是紅的,雷伊凡看得喉嚨發緊。他寧可見她歇斯底裏地朝他怒吼,也不想看她這般抑住自己悲傷的模樣。「不,羅瀾,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但——」


    「你不屑,對吧?」羅瀾笑了。「不用講得太好聽,反正背後的意義都是一樣的,是我自己一頭熱,也許應該先問你想不想要……但是雷,你說過生命裏有些東西總是需要自己主動追求的,我聽了,所以追求你,追求跟你之間的安定。你呢?你的追求是什麽?你的追求裏……有沒有包含過未來?」


    他們的方向,差異太大了。


    就像是兩個相反方向的箭頭,相互撕拉著,把彼此都拉得痛了,再拉下去……她想,隻怕就要斷了吧。


    「你告訴我,如果我做的這些都是錯的,那應該怎麽做才是對的?」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雷伊凡回答不出來。


    素來能言善道的他,在這一刻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能講什麽、該講什麽。未來對他來說是一個過分抽象的詞匯,他活得太恣意,幾乎不曾被管束過的他,早已習慣了及時行樂,他並不揮霍金錢,但青春對於此刻的他來說仍是一潭源源不絕的泉,彷佛沒有用盡的那天。


    所以他始終不安分,始終覺得自己的人生充滿選擇,這個不要了換那個,這是他一貫以來的生活方式,從不覺得有所不對,不料卻造成了另一個人的不安。


    羅瀾非常不安。


    她已經三十歲,不再是那種揮霍青春如土的年紀,她渴望的是安逸跟穩定,問題是這些,雷伊凡都給不了她。


    還是愛著,還是喜歡,但……這樣在一起,又能維持到什麽時候呢?意義又在哪裏?


    「我要回去了。」


    「羅瀾!」


    雷伊凡一把拉住她,卻又無話可說,他整個人還是亂的,找不出任何足以安撫她的話語,而她也不需要。


    她低垂著頭,好一會兒,才輕輕抽開了手。「我們……先別見麵了。」


    「我——」


    「別輕易說出任何你會後悔的保證,那不是我想聽的。」羅瀾笑了,笑得很淡,她拍了拍他的手。「好好照顧傷口。」


    然後,她就這麽回去了。


    連續兩次,他無言以對,上次是他離開,這次是羅瀾離去。他一直為她的冷淡感到不滿,但在這段感情中,真正在為未來思考付出的人,是她。


    「可惡!」雷伊凡恨極了,重重倒在沙發上,那兒似乎還殘留著她的餘溫,他該留住她的,問題是該如何留住?她說要分開一陣,又是什麽意思?


    他不願意,可恨的是自己完全沒有任何說不的立場。他確實無法違背心意做出保證,縱使做得到,那也不是她衷心想要的。


    有生以來第一次,雷伊凡陷入無法掌控自我的沮喪裏,他甚至無法挽回,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侵蝕著他,心連著身上的傷口一起隱隱發疼。


    誰來告訴他,他該怎麽做?


    羅瀾明白自己應該冷靜下來。


    其實她太嚴厲了,他們才交往多久,兩個月?就要談到未來,對一個正值青春、不過才二十四歲的男人來說,是多大的束縛壓力?但她停不下來,控製不住自己,尤其從他口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聽見那些不要了的話語,好似一部分的自己也被他否決——他不要這一切,也不要她。那種痛,她承受不起。


    她害怕。


    害怕這種無所依靠,有了今天沒有明天的不安定。


    她回到家裏,公寓裏一片清冷,但四處皆可使她輕易回想起與他共處廝磨的點滴。才相識不久而已,他就已經入侵至此,她從來就不是那種可以瀟灑地說放就放的性格,再長久下去……真不敢想像自己會怎樣。


    這一晚,她太憂悶,索性喝了點酒,繃了好一會兒的神經使她疲憊地在沙發上睡著,再醒來是因為手機響起,她接聽。「喂?」


    「小瀾?你在睡覺啊?」


    一把清朗的女聲自手機彼端傳來,羅瀾迷迷糊糊地從沙發上爬起來。中文?「你誰?」


    「我誰?你好樣的翅膀硬了連你姊的聲音都認不出來?!」


    姊……「姊?!」羅瀾一驚,從沙發上跳起,結果渾身酸疼地又軟倒了下去。「你怎會這時間打來?」老天,現在是淩晨五點!


    電話另一端的羅涵笑了笑。「歹勢,我現在人在機場,你家能不能借我住一陣?」


    「機場?你說要住我這兒……你在紐約?!」這下羅瀾全醒了,連忙爬起來。「你在機場等一會兒,我叫奎德去接你……」


    「哈!不用了,我搭車過去就好,你在家是吧?那等我吧,掰。」


    她說完便掛了電話,羅瀾整個人還是懵的,她跟姊姊已經好一陣子沒見麵,上次見到她還是去香港出差的時候順道約的,而且淩晨五點……她怎會在這時候飛來紐約?


    羅瀾一頭霧水。盡管從小在父母的差別待遇下長大,但對這個姊姊,她的感覺並非討厭,青春時期盡管有過相應不理的時光,可隨著長大,兩姊妹的感情也逐漸變得深厚,當初她決定深耕紐約不回,替她安撫父親、不使他老人家殺過來的也正是姊姊。


    她邊疑惑著姊姊的來意,一邊梳洗了一番,看見鏡子裏一臉蒼白的女人露出苦笑,不得不感歎自己的姊姊實在很會挑時機。她拿起手機查看,除了十分鍾前羅涵的來電外並無其他訊息,也許……這就是結論了吧?


    不然還要他怎樣呢?


    門鈴聲打斷了羅瀾的思緒,她應門,看見了許久不見的姊姊羅涵。她一頭爽利短發,恬雅的臉容神采奕奕,看不出已是三十三歲的「高齡」,一身輕便打扮,塗鴉t恤配搭迷彩褲,腳上一雙all star。她熟門熟路地踏進來,把行李扔到一邊,陡然抱住了妹妹。「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累死我了!你這裏有沒有台啤?」


    「紐約隻有賣青島。」羅瀾哭笑不得地承受她的「熱情」,打開冰箱把啤酒扔給素來大而化之的姊姊,自己也開了一罐來喝。「我記得你不是在香港,怎會突然跑來?」


    「來看我親愛的妹妹不行啊?」羅涵打開啤酒灌了一大口,整個人才覺神清氣爽許多。「我剛在機場閑來無事拿小報來看,你跟那個男模特兒是怎麽回事?」


    「噗!」她哪壺不開提哪壺,羅瀾一口啤酒差點噴出來。「你——咳咳咳,你沒事看那些做什麽?」


    「就剛好看到了咩!」羅涵口氣輕鬆,但表情完全不是那回事。「妹啊,你要找個外國人作伴我是沒意見,但……這個不太好吧?他跟別的女人還有一腿耶。」


    「喔,那是我安排的。」羅瀾笑了一聲。「這幾天你還會看到他在酒吧打人的報導。」


    「你安排的?」羅涵瞪眼。「你沒事安排你男人的醜聞幹麽?」


    羅瀾看著姊姊的反應,吐口氣,把這一陣子的大小事簡單交代了一遍。她們倆各自忙碌,早過了那種無時無刻談心的年歲,但講著講著,有人傾聽的安心感使羅瀾壓抑了好一陣子的情緒找到出口,她瞥了眼被擱置在茶幾上的八卦小報,上頭正是雷伊凡與賽雅堪稱親密的合照。


    「我願意嗎?就算知道是假的,看了還是會不舒服,最好笑的這還是我自己安排的,連抱怨的權利都沒有……但,我又是為了誰?」


    她紅了眼。報導出來的那天,她看著雜誌,心裏各種滋味混雜,卻又不能表現出來……


    羅瀾落下淚,不習慣這種感覺,所以連怎麽擦眼淚都不懂,羅涵拿來衛生紙給她,歎了口氣。「你啊,會不會有點太急躁了?」


    她一震,本來就不大好看的臉色,轉瞬又添了抹灰白。「你可以說是我多管閑事。」


    「不是啦!」羅涵歎口氣。「我是說,你的出發點確實是好的,就是希望對方安穩下來,給你依靠,但你會不會有點太安排過度?你男人又不是你小孩,要進好學校、好公司,拿到好薪水將來好好養你?他已經說他不喜歡了,你就應該適可而止。坦白講你那麽處心積慮,在他眼裏卻是可有可無,就算他真的配合了,那也隻是成為你希望他成為的那個人,有意義嗎?」


    羅瀾無語了。


    確實,她一直想著如何為他好、如何幫助他成功,但……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他想要的,結果卻不是……我很不安,我怕他的追求裏不包含『我們』。如果不當模特兒了,他根本不會留在紐約,但這裏已經是我的家,我怕他飛到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我根本不可能追著他……」


    羅涵意外聽著從不示弱的妹妹講出這些話,胸口像是驀然被擊打了下,羅瀾的身影好似與另一個男人交疊,那個人也是用一臉近乎絕望的表情瞅著自己——你有沒有想過留下來?至少,為了我……


    羅涵閉了閉眼,有些幹澀地開口。「你……給他一點時間吧。」


    「呃?」


    「我想,他不是沒想過,隻是還沒想得那麽深,如果他的願望就是繼續用他的生命尋找,你該試著讓他自己去挖掘,如果他真的愛你……他會找到答案的。」羅涵講著,卻有些分不清自己講的究竟是別人,還是自己。


    是嗎?羅瀾有些惶惑,這一段時間,她也許在期待他可以給自己一個肯定,明白她的苦心,願意依隨自己,結果卻是越來越糟……因為這不是他內心真正渴望、追求的,即便強留住了,也不過是一種扼殺。


    也許……她是應該好好想想,如何放下內心的不安,另尋一個雙方可以攜手前行的方向。


    一思及此,羅瀾一笑。「奇怪,你明明不認識他,怎麽好像很了解他似的?」


    「我猜的。」事實上,她也正遇到相同的問題,當另一個人渴盼她留下來的同時,她卻選擇了逃離。


    羅瀾不清楚其中奧妙,忽然問:「你來紐約是因為有case?」羅涵是古物修複師,有間私人工作室,長年行走世界各地接受各大博物館美術館的委托,案子結束了就掰掰,前一陣子倒是難得地在香港多停留了一段時間。


    「說來話長。」羅涵幹笑,臉上閃過一陣難掩的尷尬,抓起啤酒猛喝一口。「倒是你,偶爾也回家一趟吧?爸媽他們都很想你。」


    「爸氣消了?」


    「都快十年了,氣也氣膩了吧?」羅涵好氣又好笑,盡管兩人都不承認,但這對父女的性格簡直如出一轍,一旦認定的事,拉也拉不回來。這些年,羅父從沒給忤逆他的羅瀾好臉色,她幾次回家氣氛都很僵,這三年幹脆不回去了,讓做老爸的更氣。


    「爸要你念商,是因為他看得出你有興趣,結果誰知道你卻說要留在紐約生活,還把之前念書時候的學費生活費都還了回去……爸雖然氣得要死,但知道你過得好也就慢慢妥協了,隻是老臉還拉不下來。唉,我知道你心底有怨,我來講這句話也挺沒說服力,可說真的,做父母的沒有不疼小孩的。」說罷,羅涵打了個嗬欠。「你還要上班吧?床就先借我睡了。」


    轉眼已是早上八點,很難得居然聊了這麽久,暢所欲言使羅瀾陰霾的心情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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