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又驚又喜地迎上前去,“豆子你怎麽回來了啊?” “我坐車回來的!”竇天驍向後一指,江燃喊了聲爸爸。 在接下去長達二十多分鍾的訴苦中,江燃總算是從那股子沒由來的害臊勁中緩了過來。 他看著沒羞沒臊,喋喋不休的竇天驍頓時一陣不爽,故意以一副毫不在意的語調,涼颼颼地問道:“那你沒事兒親我幹嘛?” 竇天驍義正辭嚴,“我媽說了,看到很久沒見到的好朋友要親一親,表示我很想你啊!” 周圍的顧客哈哈大笑,就連江爸爸也憋不住笑出了聲,“你媽那思想夠時髦的啊,這可是外國人才有的禮儀。” “嗯啊,外國人才有的禮儀,就像這樣——”竇天驍還頗為得意地想要再次示範,不料被江燃的一巴掌抵住了大半張臉,死活貼不上去。 不過他有幸聞到了江燃手上香噴噴的肥皂味。 打從那天開始,竇天驍就說什麽也不願意再去那個所謂的新家了。 小孩子的確好騙,但竇天驍對孤單的恐懼遠超過葉曉月的想象。 鄉下有他喜歡的家人和朋友,這些童年時期的陪伴,關心,嗬護足以豐富他的精神世界。 “我不要漢堡和披薩,我最喜歡吃舅舅煮的麵條!”竇天驍昂起脖子說。 “好!”外公中氣十足地吼了一聲。 最後大家團結一致,眾誌成城,成功地把李慶寧給轟走了。 當然,葉曉月也跟著回去了。 沒過多久,麵館就傳來了葉曉月要結婚的消息,不過在正式辦婚禮那天隻有舅舅舅媽過去捧了個場子,外公在家給竇天驍煮了頓好吃的。 又過了兩個月,葉曉月就懷孕了,據說生下來是個女兒。 竇天驍沒親眼見過,外公和舅舅他們去醫院看望的那天,他在江燃家呆了一整天。 “你說如果當初我跟著我媽在市裏生活,她兩會不會就不要孩子了啊?”竇天驍托腮望著窗外,像是在提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少往你那臉上貼金了啊,他們隻是單純地想要個孩子,你過去了就得把你所有的好吃好喝好玩的都讓給她了。”江燃開啟了他那打擊式安撫模式。 竇天驍長長地歎息一聲。 他並不是後悔當初所做的決定,隻是覺得有些惆悵。 那是一種很難言喻的情緒,淡漠的,茫然的,麻木的,就像是聽說了隔壁鎮上的孕婦生了個孩子一樣。 似乎也就是從那段時間開始,他對媽媽的那種難舍的依戀之情,一點一點地消散了。 在念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竇天驍那兩顆遲遲未長出來的側切牙終於冒出了一點乳白色的小尖尖。 舅媽端著竇天驍的下巴,對著他的嘴巴橫看豎看,“哎喲喂!這麽小的牙縫該不會長出疊牙吧?” “我看看我看看……”舅舅奪過竇天驍的下巴,衝著門外的光亮,啥都還沒看清呢,就先眯縫起眼睛嘖嘖嘖一通,“果然是,讓你平常不要舔不要舔吧,非得瞎舔,現在好了,牙齒都長一塊兒去了。” 竇天驍吞了吞口水,“長一塊兒去會怎麽樣啊?” “找醫生給拔掉唄。”舅媽說。 “啊?”竇天驍嚇了一跳,忙拿起長得像朵花一樣的塑料鏡子照了照自己牙齦上冒出來的那點小尖尖。 耳邊忽然響起一串熟悉的車鈴聲,竇天驍扭過頭,衝著江燃笑了笑,“哥。” “一大清早的,杵在門口當招財貓呢啊?”江燃雙腳點地接過了葉晞從店裏扔出來的肉包子和豆漿。 “我舅媽說我要長疊牙了,長了疊牙就得拔掉,那樣我豈不是比別人少了兩顆牙麽。”竇天驍愁眉不展地對著鏡子說,仿佛少了兩顆牙齒就會比別人少吃很多東西一樣。 江燃把包子塞進嘴裏,“張嘴我瞧瞧。” 他微微彎曲了一點身子,握住竇天驍的下巴有模有樣地打量。 “怎麽樣啊?”竇天驍含糊不清地問道。 江燃咽下一口包子,擺出一副老馬識途的表情說:“放心吧,你這牙縫稀著呢,估計會長小虎牙出來吧,我們班同學就有一個長虎牙的。” “虎牙?”竇天驍覺得這個名詞有點酷。 “對啊,就是那種尖尖小牙齒,很可愛的。”江燃嘬了一口豆漿,在自己嘴上相對應的位置比劃了一下,又開始了他從容不迫地瞎忽悠,“被選召了的孩子才能長小虎牙。” “哦?!”竇天驍還是一如既往的好騙,“被選召了然後幹嘛啊?” “然後就會被發射到外太空去啊。”江燃說罷,和葉晞相視一笑。 竇天驍茫然地追問,“外太空在哪?” “外太空在地球的外邊,沒有燈沒有玩具,也沒有好吃的,你隻能看著我們吃。”葉晞和江燃一起調戲他。 “啊……”竇天驍立刻愁眉不展,“我能不能不去外太空啊……” “哎呀,你們兩個缺心眼的,別老忽悠他。”舅媽說。 “我們豆子太單純了,我估摸著這會要說豬糞好吃他都要嚐一口。”舅舅一邊抹桌子一邊說。 江燃嘿嘿一笑,扯著嗓子對裏頭喊了一句,“叔,阿姨,我們先去上課啦。” “路上不要並排騎自行車!”裏頭的人也大分貝地回了一句。 “知道啦——”三個人拖長了聲調齊聲回道。 當然,知道歸知道,車子還是照樣並排騎,非但要並排騎,還不好好騎。 江燃和葉晞的兩個手都插在兜裏聊著天,要是這會誰給他們上把瓜子還能磕上一路,而夾在他兩中間的竇天驍還沒有練成這種上乘武功。 他的左手扶著把手,右手拿著一個比拳頭還大的肉包子,在路人的注目禮下,慢條斯理地享受著美味。 竇天驍的自行車是外公給買的。 葉老爺子為了彌補孩子缺失的父愛母愛,密切地關注著竇天驍的一舉一動,把“溺愛”這兩字的特性展現得淋漓盡致。 總之竇天驍現在在家就跟龍王三太子似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連葉晞都得讓他三分。 三人不緊不慢地踩著自行車,迎著朝陽初升的方向騎去,帶著暖意的光線在他們身上渡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 * 同一時間,第三監獄。 竇廣茂被久違的光照刺得幾乎睜不開眼,他的眉頭深鎖,眯縫起眼睛,慢慢地適應著從指縫間穿過的光線。 他的嘴唇向下抿成一道弧線,數十秒後,他大步地邁出監獄大門,用一種空洞的,冰冷的眼神直視起了東邊的驕陽。 很快,他身後的鐵門一點一點地被拉上,有些生鏽的滾輪摩擦軌道發出刺耳的聲音。 “哐——”的一聲,像是將世界分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然後是獄警上鎖的聲音。 不過這一次,他自由了。 五年的時光,似乎還沒有真正地打磨掉他眼中的戾氣,看門的獄警機械地,並且真誠地送給他一句忠告:“出去以後好好做人。” 竇廣茂回頭看了他一眼,一邊的嘴角微微上揚,“嗯”了一聲,還頗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竇天驍放學回到麵館時,看見門口停著不少輛自行車和電動車,正好奇著今天這個點生意怎麽這麽好,就聽見舅媽在裏頭喊了一聲,“哎喲,孩子回來了。” 竇天驍停好車子抬起頭,怔愣在了原地。 “嗨喲,瞧這孩子,都看傻了。”舅媽趕忙扔下抹布迎出來,臉上掛著大過年時特有的喜氣表情,撞了撞竇天驍的胳膊肘,低聲提醒,“還不快叫爸爸。” 或許是因為事情太過突然,他的心裏頭非但沒有一絲重逢的喜悅,還有點陌生的尷尬。 他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和爸爸重逢的場景,自己懷著激動雀躍的心情抱住老爸,說自己很想很想他,可是這一刻,他卻做不到。 他忘不了在監獄裏看到老爸的那一幕,忘不了他手上明晃晃的手銬,也無法忘記“殺人犯”這個稱呼曾經帶給自己的陰影。 他的喉間一陣幹澀,好一會,才艱難地,小聲地喊了一聲,“爸。” 這聲音細弱蚊蠅,連他自己都快聽不見,但對麵的人還是看清了他的口型,笑著應了一聲。 “肚子餓了吧?”竇廣茂的聲音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有些微微發顫,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兒子,仿佛是在看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還好。”竇天驍生硬地回道,也上下端量起了這個活在傳說中的老爸。 雖然他前兩年剛去獄中探望過一次,但感覺此刻站在自己麵前的這位和獄中看到的那位形象差別挺大的。 現在的竇廣茂留著大約半根拇指長的寸頭,頭發有些微微發白,身穿一套過時了的西裝,麵相是一言難盡的凶,不笑的時候唇角微微向下,要是算命的過來瞅一眼估計想誇點兒什麽都不好下嘴。 他微笑時上半張臉像是打了玻尿酸似的,幾乎沒有變化,很典型的皮笑肉不笑,那種笑容背後的含義令人難以捉摸。 這時,麵館外頭又有一個熟人路過,伸長了脖頸仔細辨認一番過後尖著嗓子驚訝道:“哎喲!這不是竇廣茂嗎!” 竇廣茂扭頭笑笑。 “真是廣茂哎,好長時間沒見找你了,得有四五年沒回家了吧。”那人不識好歹地揭開了話匣子,“我看你是不是比之前壯了些?那裏頭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啊。” 竇廣茂不停地跟店裏店外的人寒暄,指縫和耳後都夾著別人遞過去的香煙。 麵館裏煙霧繚繞,竇天驍一進門便被嗆得連咳了好幾聲。 一個剃著平頭的男人甚至還向他遞過去了一根香煙問他抽不抽,舅媽趕忙攔住,“他小孩子呢,抽什麽抽。” “開個玩笑嘛。”平頭一拍大腿,望向竇天驍,大著嗓子說,“你跟你爸長得還挺像,瞧那小臉繃得,笑一個唄,叔跟你開玩笑呢。” “我長得像我媽。”竇天驍反駁道。 平頭忽然笑了一聲,“幹嘛?說你長得像你爸不開心啊?” 竇天驍努了一下嘴,沒有接話,但心裏的確是不怎麽開心。 這個他從小就熟悉的,充滿溫馨快樂的地方,因為這幫人的出現,忽然變得聒噪,擁擠了起來。 這樣的氛圍令他局促不安,他連書包都沒有放下,徑直往廚房走去。 竇天驍倚在灶台邊上,扁了扁嘴,“舅舅。” “欸!”舅舅正在低頭刷鍋子,一聽聲音立馬轉過了身,“喲,翹這小臉耷拉的,不開心啊?數學測驗沒考好?” “不是……”竇天驍拖長了聲調。 舅舅看了一眼門外,頓時了然於胸,從圍裙兜裏摸出一包蜜桃味qq糖塞到竇天驍的手裏,笑笑說:“葉晞書桌裏偷來的,你別告訴他啊。” 竇天驍噗嗤一笑,撕開包裝,摳出一粒塞進嘴裏,又摳出一粒喂到舅舅嘴邊。 舅舅張嘴把糖吸進嘴裏,勸慰道:“別繃著臉,你爸好些年沒見到你了,肯定怪想你的,出去跟他聊聊吧。” “我都不知道聊什麽,好尷尬啊。”竇天驍嚼著軟糖小聲說。 “那就坐著聽他說……哎,這糖還挺好吃的。”舅舅又順手從袋子裏摳了兩粒出來,“你就當過年唄,回頭我給你買部複讀機怎麽樣?。” “真的啊?”竇天驍驚喜道。 “那當然,我答應你的事情什麽時候食過言。”舅舅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